卷一 第一章 相見恨早(3 / 3)

暖冬又想,既然齊眉俠這麼珍愛喜眉,必要的時候他一定會拿喜眉對付他!

喜眉本來就愛去地穴玩,暖冬神秘出現之後,她更喜歡去了。蘇嬤嬤不高興了,在齊先生跟前抱怨。齊先生護著喜眉,說,喜眉還小呀,小孩子是好動的,不管她,隨她去吧,喜眉這麼善良,總不會有人存心傷害她的。蘇嬤嬤隻得罷了。

其實有的時候喜眉並不是非常想去地穴,比如她生病的時候,或者她的小鸚鵡生病的時候,但是假若她一天沒露麵,暖冬就會痛斥她。喜眉早被暖冬罵疲了,她並不在乎他的惡言惡語,但她很在乎暖冬失落的眼神,暖冬一直表現得那麼倔強驕傲,但她一天不露麵,暖冬再看到她,衝口就說:你死到哪裏去了?我真的以為你死掉了!

當暖冬說“我真的以為你死掉”的時候,他會很緊很緊地看著喜眉,似乎喜眉真的會馬上化成一股青煙從他眼皮底下徹底消失。

“你又死到哪裏去了?你害我做噩夢了好不好!”

這天,暖冬又這樣“招呼”姍姍來遲的喜眉。

喜眉提起手中的鸚鵡架,“翠翠病了,所以我……”喜眉還沒有說完,暖冬出手如電,喜眉反應過來的時候,翠色的小鸚鵡已經被暖冬捏死了。

喜眉一連退了三步。

暖冬仍不解氣,“就為一隻破鳥?!”

喜眉掩麵而泣,轉身奔出去。

這是齊先生第一次看到喜眉哭,喜眉雖然一出生就沒了媽媽,但蘇嬤嬤盡心盡力,將喜眉照顧得極好,繈褓中的喜眉還來不及哭出來,蘇嬤嬤已經英明神武果斷利落地判斷出喜眉是尿濕了還是肚子餓了,迅速處理,小小的喜眉被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所以總也不哭,隻是笑,笑呀笑的,就長大了,會走了,會跑了,會跟在他屁股後麵一起散步,他走一步,她要跨三步才跟得上。齊眉俠最心情舒暢的時候,就是在公務繁忙之際突然聞到衣服上沾染的喜眉的奶香,那孩子氣的甜味總可滌蕩萬慮,喜眉是很嬌氣的女娃娃,看不見阿爹就算了,一看見就張開手臂要齊先生抱抱,也不管自己臉上多麼髒,總是理所當然地朝阿爹身上抹。

從尺長養到會跑會跳,齊眉俠心目中的女兒總是那麼快樂,哭得喉嚨嘶啞卻仍悲傷不絕,實乃破天荒頭一遭。

“喜眉,怎麼了?”齊先生耐著性子問喜眉,他心裏像被澆了一鍋沸水。

“翠翠死掉了。”

“哦?怎麼死掉的?”

“是……”喜眉本能地想對父親告狀,但她臨時改變主張,“我也不知道。”她心虛地低下頭,這是她第一次對父親說謊。

齊先生如何看不穿喜眉的謊言,他很驚愕,倒不是因為喜眉撒了謊,而是因為喜眉在維護什麼人。她才多大?她想維護誰?“阿爹再幫喜眉找一隻和翠翠一樣的小鸚鵡好不好?要比翠翠乖,可不能再抓傷喜眉的小臉蛋了。”

喜眉臉上一紅。她記錯了,她已經第二次對父親說謊了,上次暖冬掐破她的臉,她對父親和蘇嬤嬤說,是逗翠翠的時候不小心弄傷的。

齊先生將喜眉愧疚的表情盡收眼底,他佯裝不知,繼續說:“還是要翠綠色的,好不好?”

“好——”這個“好”字隻發出了一半的音,喜眉歎了口氣,搖搖頭。

齊先生心裏一痛,他在女兒眼中看到了失落,他以為他的女兒一輩子都不會嚐到失落的滋味,“為什麼呢?”他還是耐著性子,言辭溫和,不管他多麼的五內如焚。

“如果它再死掉呢?”喜眉認真地問父親。

齊先生無法回答喜眉的這個問題。

事實上,齊先生根本沒料到喜眉會問他這樣的問題,喜眉是個相當樂觀的女孩子,對萬事萬物都充滿了喜愛之心,她怎麼突然變得如此悲觀?

“我不要另外一隻了。”喜眉拒絕了父親的好意。

喜眉一連很多天沒有去地穴,因為翠翠的死,喜眉心裏難過,吃飯也不香,很快就瘦掉一圈,蘇嬤嬤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蘇嬤嬤動用五十多年來積攢的人生經驗想從喜眉口中問出個所以然來,喜眉其實是很想把翠翠是被暖冬捏死的這個真相告訴嬤嬤的,但喜眉一想到暖冬凶神惡煞的樣子心裏不免害怕,除了害怕她還可憐他。

暖冬總是威脅她不許她講出他“新人”的身份,他那麼想當個穴蝠,可是穴蝠已經很可憐啦!喜眉雖然對殘酷這個概念模模糊糊的,要懂不懂,但她也知道總是被關在那樣一個陰暗潮濕的地方是不妥當的,所以她總是要和那幾個最小的穴蝠一起玩,總是要帶很多很多好吃的給他們吃。蘇嬤嬤說世界上有鬼,可是嬤嬤又講不清鬼到底是什麼樣子。喜眉想,鬼就是像穴蝠這樣吧。蘇嬤嬤說,人們都不愛做鬼,可是暖冬卻千方百計地想假扮穴蝠。暖冬真的好可憐呀。

喜眉決定原諒暖冬了。

喜眉再下地穴探看暖冬,齊先生偷偷尾隨,喜眉一點兒不知道。

洞口負責守衛的護院看到齊先生親臨,一起肅然直立,正要回稟什麼,齊先生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要講話,別驚動了喜眉。

地穴本是一個山洞,山後還有一座密林,滿是野生的金毛猴,齊先生以趨猴為名,派了很多家丁在山後看護,實則是為了防人刺探,也為防止穴蝠逃脫。山洞僅是粗粗修建了一番,原本十分巨大的一個連環洞穴被隔成數十個小單間,中間有甬道相連,甬道由碎石鋪成,崎嶇不平,道旁燭火如熒,抬頭又是嶙峋古怪的鍾乳石,入夜之後會有一種煥發綠光的螢火蟲集結在山洞洞頂上,夏季燠熱的時候,某種巨型的蝴蝶也會飛入洞內納涼,更別提其他各種醜惡的昆蟲和蛇類,喜眉是從小走慣的,所以不曉得害怕,外人若是誤闖,一定嚇破膽。

“你又死到哪裏去了?”暖冬劈頭就問,然後眼睛一紅。

齊先生一聽暖冬的惡語,腦袋都要炸開了,正要上前揪住暖冬,一掌打死他,暖冬突然伸臂把喜眉摟進懷裏。

喜眉先是驚愕地瞪圓眼睛,忽而又笑開了,似一枚茶葉見了水,倏忽伸展,一片柔綠,“暖冬乖,暖冬不要怕。”她像哄她的布娃娃那樣哄暖冬。

齊先生躲在暗處看到髒兮兮的暖冬摟住雪白幹淨的喜眉時,他氣昏頭了,反而忘記行動,待回過神來,他又清楚地看到喜眉的笑容,他不會傷害喜眉喜歡的東西,因為喜眉一定會間接受到傷害,齊先生灌足了畢生功力的手掌慢慢收了回來。

“你少討厭了!”暖冬抖開喜眉,臉上微微泛紅,他突然想起這幾日他不再拿架子窮講究了,水缸裏的水剛剛夠喝,決不能拿來洗臉漱口,所以他有好些天不洗臉漱口了,他一定好髒好臭,他剛剛還靠喜眉那麼近,真是很丟人啦,“進來啦,不要被人看到了!”他把喜眉拉進石洞,推上了石門。

齊先生輕手輕腳地走到門邊,透過石門上的氣孔朝內探看。

他很納悶穴蝠裏麵怎麼會有說話說得這麼流暢的孩子。他臉上那兩道刀疤是在絮霧行動中添上的吧?齊先生是皇商,在暖冬在位的那幾年,他並沒有得到過入宮朝覲的機會,故此他並不認識暖冬。

“肚子好餓啦!”暖冬推了推喜眉的肩膀。

喜眉比暖冬矮小很多,立即搖晃一下,站穩之後,拉起掛在腰邊的小荷包,荷包鼓鼓囊囊的,喜眉從中抽出一個小巧的水晶匣子,齊先生認得那個匣子,那是他重金購來給喜眉裝小首飾的,喜眉推開匣蓋。

“水玉蝦!”暖冬又驚又喜地叫起來。這些日子他的腸胃飽受那種可以媲美茅坑裏的石頭的幹糧的荼毒,他早忘了他曾經多麼憎惡水玉蝦的鮮香。

“用鹽浸過了,我覺得鹹了些,你覺……”喜眉問不下去了,她目瞪口呆地看著暖冬一手抓起四五隻水玉蝦塞進口中。

喜眉一共帶了二十四隻鹹蝦,她想給暖冬吃十個,剩下來的分給小六二小六三還有首蝠。

暖冬還沒吞完嘴裏的,又伸手去抓搶。

喜眉不由自主撐開手掌擋在匣子口,“還要給別人的……”

暖冬用力打掉她的手,一把搶過匣子,來不及和她爭辯,咕吱咕吱又吃了好幾隻,這才分神教訓她:“以後不許帶吃的給別人!隻許給我!聽見沒有?!”暖冬不喜歡喜眉待別人也這麼厚道溫存,事實上,他非常的介意。

喜眉呆住了,為什麼不許?別的穴蝠肚子也會餓呀!

“聽到沒有!”暖冬大吼。

喜眉躲揍似的閃開臉,迭聲道:“聽到了聽到了。”

門外的齊先生怒火中燒,差點兒破門而入,捏碎那個臭小子的每一根骨頭以解他的心頭之恨。

喜眉的柔順令暖冬快慰起來,“嗯,你要聽話。”他大大咧咧地說,不由自主又擺起小皇帝的架子。

齊先生心頭一驚。他細看暖冬的臉,果然與穆王爺有幾分相似。

喜眉看暖冬吃得香甜,她小孩子心性,不由嘴饞起來,也探手去匣子裏抓鹹蝦,暖冬再度拍開她的手。

啪嗒!

喜眉捂著手,扁扁嘴,差點兒就要哭了。

其實暖冬不是故意的,他一生下來就被立為太子,他從不與人分食。

“嘴張開啦!”暖冬捏起一隻水玉蝦,“我喂你啦!”

喜眉立即又笑了。

齊先生發現喜眉對著暖冬的時候笑得格外璀璨,似一粒明珠吸足了陽光。齊先生心裏百感交集。喜眉是很小,還不足六歲,但他認識喜眉的娘親的時候,他也不足六歲呢,他還是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喜眉的娘。

喜眉小心地把蝦皮蝦須吐出來,理理好,擺在手心。

“做什麼?”暖冬不解。

“拿去喂蚜蟲,蚜蟲最愛吃這個,待蚜蟲長肥了,又可以拿去喂水玉蝦,水玉蝦最愛吃肥肥的蚜蟲了。”喜眉解釋道,“爹爹說,萬物萬事都是循環不息的。”

“你最婆媽了!”暖冬嘴巴上一如既往地打壓喜眉,但他還是依葫蘆畫瓢,也把蝦皮蝦須吐出來,小心地放進喜眉的手心。

“就是這樣的。”喜眉開心地衝暖冬粲齒一笑。

暖冬忍了忍,終於忍不住,也笑了。

喜眉問暖冬翠翠的屍體呢,暖冬剔剔牙,說,被他生吞活剝吃進肚子了,喜眉立即慘叫一聲,暖冬心裏樂壞了,這些天他真的餓透了,他甚至開始捕捉昆蟲果腹,暖冬有點兒明白過來,為何齊眉俠僅提供幹糧給穴蝠,他是逼迫他們吃蟲吃蛇吃鼠,他們要開葷要填飽肚子就必須什麼都吃,暖冬認為齊眉俠的用心之毒實在令人發指,他惹惱他女兒也算是小小報複他一場!暖冬在心裏險惡地謀算,但喜眉猛然泛紅的眼眶令他迅速地放棄初衷,心不甘情不願地吐露實情:“前天放風的時候我埋掉了呀!我是真的準備吃掉它的,我餓死了,”暖冬停下來罵了一句很髒的粗話,喜眉沒聽懂,很懵懂地盯著他,說髒話的樂趣蕩然無存,暖冬恨恨地繼續說下去,“埋掉了,再不埋就臭了!我還割破了手心,”暖冬把手掌翻過來給喜眉看,“把血澆在那個土堆上,你現在去看應該還看得到,血跡沒那麼快消逝,對吧?”暖冬說到這裏想起了九尊宮前的血。

“暖冬,哦,不,小六一。”喜眉突然踮腳親了親暖冬的臉頰,“你真好。”她笑得好甜,比一萬顆甜桃酥加在一起都甜。

暖冬呆了呆,像是一下子失去了自主能力,過了一會兒,他用力推開喜眉,嘴巴上惡聲惡氣地說:“你最討厭了!”他一邊轉身背對喜眉,一邊說,臉上不自覺溢出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