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相見恨早(2 / 3)

他覺得她哭來哭去的煩死了,轉身不想再理她。

他這裏剛背對她,喜眉突然額頭一點,觸在他的後背上。

他嚇了一跳,初時他以為她偷襲他,但擊到背脊上的力量好小好小,小得像一種愛撫。

他清了清嗓子,他是很想開口痛罵她的,可是陡然間,他發現他的怒火他的急躁他的驕狂都不見了,他再也剛硬不起來,悲傷汩汩地從心底流出來,就在這時,喜眉伸出雙手輕輕揪住他的腰帶,她的小手一左一右搭在他的腰上,像是擁抱他一樣。

他再也無法自抑,他意識到了自己是多麼渴望一個擁抱,不管誰給的都不要緊,隻要是暖暖的就好了。他飛速轉身,反擁住喜眉,他也放聲大哭,比喜眉哭得大聲多了。

兩個孩子就這麼抱頭痛泣,哭到最後,兩個人都忘記了自己為何而哭,一邊打嗝一邊抬起狼藉的小臉,他先笑了,喜眉也跟著笑了。

“我叫喜眉。”

“你又不是鳥!”他鄙視她的名字。

喜眉怯怯地看著他。

“我叫鸞東啦。”我姓羿。

“哪兩個字呢?”她很細心地追問。

他頓了頓,不耐煩地說:“暖洋洋的暖,冬天的冬啦。”

“姓呢。”她也知道他會嫌她嗦,於是聲音很小很小地問。

“衣啦,衣服的衣啦。”

“哦。”喜眉低頭抿嘴笑了起來。他最後還是告訴她他的名字啦,可見他對她也是好的,不過他不是從一開始就對她好,不像別的人,不過隻要她有耐心,他最後還是會對她好的。

麒麟島每年近冬的時候都會被來自海上的濃霧籠罩,霧氣久久不散,至少要持續十天半個月,最久的時候長達兩個月。根據霧色的濃淡,蒼岐國的天曆官將其劃分為:絲霧、絮霧、奶霧。

這一年海霧彌漫蒼岐國的時候,蒼岐國皇宮內經曆了一次政權更替,穆王率領來曆不明的黑衣蒙麵死士夜闖九尊宮,殺掉了年僅七歲的新帝鸞東,同時絞殺所有先帝的後代,四位公主和兩位王子,皇太後秦氏也被鴆殺。這也就是後世史家所說的“絮霧血泊”。

暖冬簡直是在怒火和仇恨的滋養中長大的,他憎惡一切,他恨他的家破人亡,他恨他的前途盡毀,他恨他的形單影隻,他恨世事變幻無常,他恨他的悲慘處境,他恨他的無能為力……其中最恨的要數喜眉。喜眉還是那麼愛笑,那麼甜美,他拚命地恨她,恨她恨得最專心致誌的時候,他就會忘了他還需要憎恨別的。

暖冬還把臉上的刀傷也怪罪在喜眉的頭上。

因為喜眉第一眼就發覺暖冬是個冒名頂替的“新人”,暖冬無奈,隻得自執匕首,劃傷麵孔,一道橫切額頭,一道由眉心直達左耳下,他下手極重,皮肉翻轉,幾能見骨,傷愈之後,疤痕粗重,像是嵌在臉上一樣,他這張臉是徹底毀了。齊先生找來為他療傷的是孫神醫的小徒,那小徒目光陰涼,似巨柳當庭,那是個很沉默的少年,他發現了暖冬臉上的傷是新增加的,但他什麼都沒說。

齊先生很重視“穴蝠”死士,如同他很重視水玉蝦的產量一樣。

誰能分辨出一隻蝦與另一隻蝦長得有何不同?

齊先生雖然文武雙絕,但他也分辨不出來,他僅知道穴蝠死士共有六十三名,在絮霧事變中死掉九名,重傷二十一名。

在齊先生看來,穴蝠都是一樣的,死白的臉,毒銳的目光。

暖冬背後和大腿處有外傷,失血極多,故他麵色死白;暖冬乍逢巨變,失國喪家,故他目光毒銳,暖冬僥幸地在齊先生的眼皮底下瞞天過海,別的穴蝠各自為政慣了,他們也沒能察覺暖冬偽冒的身份。

因為這次突襲圓滿成功,所有傷重的穴蝠死士都被恩準暫時搬離地穴,遷入仆人房療傷。

孫神醫的小徒醫術高超,救治了每一個傷者。齊先生重酬醫書一車、珍稀藥材一車、黃金千兩,小徒告辭離開,從頭至尾沒有一句廢話。

“他叫什麼名字?”暖冬認為小神醫幫了他大忙,小神醫完全可以告訴齊先生暖冬臉上的傷是從九尊宮回來之後添的,齊先生必然會對暖冬的身份產生懷疑,然後徹查,然後——他暖冬,不,他鸞東必然也會像他的母後手足一樣屈辱慘死。

“他叫鶴明。”喜眉笑眯眯的,她早就和鶴明交上了朋友,實際上,齊府上下所有的生靈都是她喜眉的朋友,包括廚房的大老鼠,齊先生搞不清穴蝠死士的長相,她卻一清二楚,因為她拿他們當朋友。

“你知道得倒清楚!”暖冬不開心,“鶴明?孫鶴明?”暖冬把這個名字念叨了兩遍,暖冬心想,原來那小神醫就是孫鶴明,暖冬自小壯健,難得傳回禦醫,但孫鶴明的名字他也屢次聽聞,這個名字總是和很多奇術關聯在一起,什麼接續斷骨,什麼劈棺救人,最顯赫的一樁就是三針救太妃,宮中的符太貴妃多年神誌昏亂,鶴明給她紮了三針,她就恢複如常,“你看到什麼人都愛像個馬屁精一樣粘上去!輕賤骨頭!還有那個巫醫,你離他遠點啦!”

喜眉習慣了暖冬對她惡聲惡氣,一點都不放在心上,“暖冬,你真的隻有七歲嗎?”

“幹嗎?”暖冬開始戒備,語氣更惡,他認為她是在查探他。

“因為蝠蝠裏麵最小的一個是十三歲,他不是最後一個入地穴的,但是他最小,不過他和你差不多高,你好高,都不像七歲。”

暖冬認為喜眉嗲聲嗲氣的腔調十分惡心,但他來不及諷刺她,追問道:“是嗎,他叫什麼名字?會什麼武功?很厲害嗎?”暖冬很清楚雖然他冒名頂替闖出死關,但眼下他的處境依然凶險異常。

“名字?他們都沒有名字呀。”喜眉臉上一黯。

暖冬突然發現他很不喜歡在喜眉臉上看到這麼黯然的表情,好奇怪呀,他同時又討厭看到她笑得明媚燦爛的樣子。

“不過我叫他小六一。”

編號六十一?暖冬在心裏默記,“他會什麼武功呢?”

“抓抓手!”

“啥?”

“就是抓抓手!”喜眉一邊說一邊還探出右手,比劃了一下,“抓抓。”

“這樣叫‘抓’?這叫撓癢癢好不好!”暖冬忍無可忍,繼續鄙視她。

“哦。”喜眉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虎爪手?”暖冬猜測正確的名字。

“對!”喜眉清脆地叫了一聲,“暖冬你好聰明呀!”她趕緊拍他馬屁。

暖冬一點不領她的情,反而沉下臉對她說:“以後不許叫我暖冬,不然我殺了你!我宰了你!”暖冬認為“宰”字比“殺”字更有威懾力,“聽見沒有!以後隻許叫我小六一!”

喜眉嚇得聳肩縮脖,不斷點頭。

暖冬心想這個小丫頭真是像苟太監,你對她越凶她越聽話,真是下賤!

“你的臉還痛嗎?”喜眉關心暖冬的傷勢。

不提起還好,一提起暖冬立即怒火中燒,“都怨你!都怨你!若不是因為你,我也不需要自毀容貌!”暖冬也知道自己這麼說十分不公平,為了在賊窩裏掩人耳目,毀容是必行之計,但他就是要遷怒喜眉,因為這樣會令他好過一點,“你聽好!總有一天我也會毀掉你的臉!你是我見過的最討厭的女孩子!最討厭了!”暖冬一邊說一邊用力掐了掐喜眉的臉蛋。

暖冬的手指甲自從臥床養傷開始就沒剪過,眼下養得好長,他的手一按下去,尖利的指甲即刻刺破了喜眉吹彈可破的嫩頰,血一下湧出來,喜眉馬上哭了,暖冬嚇壞了,飛快藏起行凶的手。

他並不是真心要弄傷她的。

不管暖冬如何惡待喜眉,喜眉始終沒有對父親說出暖冬“新人”的身份,她十分忠誠地保全了暖冬的這個秘密。

暖冬一如既往地厭惡喜眉,但每次想到喜眉這麼赤誠地護佑他,他又忍不住要沾沾自喜一下。

穴蝠死士並非個個都是絕頂高手,但勝在剽悍凶狠,不似人,似獸。

地穴被隔成六十三間,每間都僅有一個核桃大小的通風口,一張板床,一隻黑陶水壺,一個巨大的便溺壺,一個燭台。每五天出穴一次,在齊家演武場活動半個時辰,領取五天量的幹糧、飲水和蠟燭。

穴蝠死士均是棄嬰,自小被齊先生收養,他們從沒被人當作人對待,所以他們忘記了自己是人,每次執行任務都如猛虎出籠,殺傷力巨大。所以九尊宮那麼快被攻破,全副武裝的禁衛軍麵對勇悍的穴蝠毫無抵禦之力,兵敗如山倒,他的母後、他的手足被人橫拖豎拽,哪裏還像什麼天皇貴胄?簡直連賤民也不如。

喜眉告訴暖冬穴蝠中年紀最大的是二十一歲。他因久不見天日,視力衰減,已經半盲,但他感覺敏銳,聽風辨聲……喜眉喋喋不休地誇讚首蝠的時候,暖冬卻背脊發寒地想,二十一歲?這麼說齊眉俠和穆王極可能在二十一年前就開始圖謀不軌?

多麼巨大邪惡而又漫長的陰謀!

“你最討厭了!”暖冬壓低聲音怒責喜眉,他又拿她撒氣。

“我……”她委屈地低下頭,還是不懂為自己分辯,“對不起嘛。”還是奶聲奶氣地求饒,她還是認為所有人都會看在她可愛的分上善待她。

蠢丫頭!蠢不可及!若非怕露出馬腳,暖冬早就跳起來,放開嗓門大聲羞辱她了。

穴蝠死士中的大部分都不會講話,因為他們一出生就被幽閉,齊先生傳授武功的時候總是不發一言,隻是將同樣的招數演練三遍,第一遍快,第二遍慢,第三遍更快。十天後勘察進度,不合格者將被鞭笞。

除了其中最小的幾個具備一部分言語的功能,穴蝠死士都是口不能言的怪物,暖冬相信這是齊眉俠和穆王一早就籌劃好的,防範陰謀假如敗露,死士們就算被生擒也無法將他們的罪狀抖摟出來。

因為喜眉很喜歡找最小的幾個死士玩,給他們講故事,送東西給他們吃,他們受傷她也會跑來看護,最小的那幾個穴蝠的語言功能因此得到部分的保留,沒有完全退化,所以都能開口,進行簡單的表辭達意,但遠不能像暖冬這樣言語流暢口齒伶俐,暖冬怕被人看出破綻,故此總是裝作結巴木訥的樣子,但有時他實在太生喜眉的氣了,忍不住破口叫罵,比如此刻:“你非要這樣子講話不可?你以為我會像你的奸賊老爹那樣把你摟進懷裏,順便還親親你的臉蛋?別做夢了你!”暖冬冷笑。暖冬突然想到母後過去總愛把他摟進懷裏,一邊揉他的頭發,一邊親親他眼睛旁邊的小硬骨,他總是想方設法躲開母後,他那時好蠢!暖冬想到這裏心裏一陣酸楚,“你最惡心了!我去親一坨狗屎都不會親你啦!所以別在我麵前諂媚了!”

喜眉難過地扁扁嘴。

“你要是敢哭,我就把你的鼻子都揍爛了!”他舞著拳頭威脅。

“我沒有哭。”喜眉的聲音裏已經帶了哭腔。

“你要哭就去對你那個奸賊老爹哭!最討厭你了!討厭你們一家子!蛇鼠一窩,最惡心就是你們了!”喜眉不明白暖冬為什麼要這樣罵她,她忍哭忍得很辛苦,沒有深究下去。

齊眉俠和暖冬之間深仇已結,喜眉卻懵然不知。

齊眉俠聰睿、冷靜、深謀遠慮,不貪財不好色,亦沒有什麼功名利祿心,幫助穆王是為了對朋友盡義,他唯一的缺點就是對女兒的過分溺愛,他永遠不會阻止喜眉做任何事情,即使那些事情會危害他。

喜眉曾對暖冬說:“我爹說齊府裏任何地方我都可以去。”

暖冬想,幸好他手邊沒有凶器,不然他一定在聽完這句話之後操起刀子捅死喜眉。喜眉被這麼多人寵愛著,暖冬十分嫉妒她,嫉妒得就要發瘋了。她的喜怒哀樂被所有人珍視著,他卻被整個世界拋棄了,他隻能偷生,窩藏在這樣一個暗不見天日的地方,畜生一樣地苟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