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477年(六年前)
這年春天,王皇後病重的消息傳遍了宮內宮外。
養心殿中,太醫們絡繹來去,每一個臉上都有著無比凝重的表情。皇後族中諸人更是時時聚在殿外,心中有著重憂:太醫的每一聲歎息和搖頭,都意味著王氏一族重要的支柱將傾,權重一時的局麵可能岌岌可危了。後宮中有機靈的妃子也常常來去於殿內殿外,一來是念著百足之蟲尚且死而未僵,更何況太醫們還未定下那人的死期;二來可以告之世人自己的嫻雅雍容和好心腸。最重要的是,如果能遇到皇上……總而言之,出於各種理由,原本該是靜養著的王皇後卻有著無數的訪客。
隻是,平成帝始終未出現在養心殿中。
這使原本便竊竊流傳於宮內朝中的關於帝後不合的流言再次廣為流傳,並且在“事實”的佐證下更顯其真實。
與此同時,第一公主,王氏惟一的女兒,明陽公主的身影也未出現在養心殿中。
流言於是又有了新版本:關於公主的寡情薄義,無心無肺。
夜深,露重。
養心殿中,侍女靠著牆,眼微閉。幾個守夜的太醫也都靠著外殿中設的小榻淺眠,時不時從睡夢中驚醒過來,聽聽內室的聲響,複又安心地入眠。
一道人影閃入殿中。
在燭火的掩映下,影子拖成長長的黑色,燭光一明一暗之間,那人的側臉亮了起來。
是朱槿。
隻見她輕輕走至殿中的案上,那神態就如同腳掌綿軟的貓兒正躡手躡腳步地在黑暗中遊移。靠近燭火,她從懷中掏出一支白色物事,在燭上點燃,室內立時彌漫著一種淡淡草藥的味道。稍等片刻,她向室外點了點頭。
穿著黑色披風,用鬥篷遮住了臉的明陽走入室內。
朱槿向她遞過一顆紅色藥丸,“趕快吃了。紫眉說這‘迷魂’藥性極強,你小心別也中了。”
明陽吞下藥,默默向內室走去。
“哎!”朱槿忽然喚住她,欲言又止的神情。
明陽笑了,“我會小心的,如果有人來,你就叫我吧。”
“吱”一聲推開內室的門,室裏無人服侍,隻有幾盞昏黃的燈閃爍著暗淡的光。轉身,將門合上,明陽靠著門駐立良久,才走向置於內室那一側的床榻。
床榻上,王氏沉沉地睡著,原本雍容的臉如今已瘦得陷了下去,脂粉不施之下,看來是如此的蒼白。那原本母儀天下的鳳凰如今已徹底失去了往日的芳華,隻能垂羽喘息。
明陽站在榻前,看著榻上的母親,不出聲,不動。
室內,隻有燭光偶爾地移動,才顯示出這是現實,而非夢幻。
良久,王氏輕皺了下眉,輕輕地呻吟著,想是有所夢。明陽疾往後退,隻一步,便見母親隻是翻了個身而未睜眼。此時的王氏已是側身而眠,臉對著燭光,蒼老的容顏再難掩飾。
明陽坐到榻前,見母親的一隻手自錦被中伸出,斜斜落在空氣中,便輕輕執起她的手。那一握,才知道原來母親的手是綿軟的。生平第一次的接觸,竟是如此境地,不由地心底一酸。
一滴燭淚自燭身滴落到燭盤,燈花一閃著,王氏手背上,赫然是一滴晶瑩的淚。
忽然門開了,明陽一驚,忙將母親的手塞入被中,轉過身。
“明陽,你父親來了。”朱槿神色卻有些古怪。
明陽站起身,“他?”遲疑著,“還有多久到此地?”
“就一會了。”朱槿也有些遲疑,“他……和你一樣,也是一身的黑衫,而身邊也未帶侍從……”
明陽一怔,“你躲起來吧。我想看看,他到底是來做些什麼的。”跳躍的燭光中,她揚起了下巴,眼中有絲冷意。
外殿中,明陽帝謹慎地入內,環視四周,見眾人皆沉沉睡著,快步入了內殿。
門外,朱槿隱在重疊的簾障之後。門內,明陽伏身於母親榻後的紗縵之中,她早已脫下了身上黑色的披風,裏麵是淡黃的衣裳,恰與那紗縵是同一色的。加之燈火明滅,使人難以分辨。
平成帝掩了門,一步步走向臥榻處。
明陽禁不住了掩住了唇,燈光下,那個隻在高高的皇位上的男人,看來也是那般蒼老。他的眼中有一絲悲傷,那悲傷卻如同是千年玄冰下的微微流泉,在冷漠的神色下看來是如此地微渺。明陽屏住了呼吸,看著他,她的父親,一步步地,走向她的母親。
平成帝做了與先前女兒同樣的動作:先是駐立良久,而後,坐到榻邊,不言不語,隻直直地看著妻子。
無風無聲,不動不響,一室如磐石般的寂靜。
良久,平成帝的聲音響起:“睜開眼睛罷,我知道你是醒著的。”冷冷的聲音在沉悶的空氣中泛出層層波瀾。紗縵後的明陽倒吸了一口冷氣。
榻上,一個同樣冰寒的聲音響起:“你來做什麼?”
王氏衰弱的聲音對明陽而言不亞於是晴天霹靂。她看到原本以為安睡著的母親已經睜開了眼,與平成帝對視著。
沉默良久。
“你好嗎?”
“恐怕要叫皇上失望了。臣妾一時半會兒隻怕是死不了了。”
“你……何苦要這般咄咄逼人?”
“皇上倒是不來得好,免得臣妾不會說話,惹了您生氣。"燈光下,冷顏的婦人半倚著枕,視線投在男子身後的遠處。
“我……很想念你。”皇帝的目光開始是一冷,過了良久後,終於軟下了口氣。
空氣中一陣冷冷的笑意:“這是要折了臣妾的福嗎?”
“夕樺……”久遠前的昵稱讓原本一片冰寒的王氏緩下了臉色,“我……很想念你。”
“想念我?”王氏終於直視榻前的丈夫,似笑非笑的眼上有著閃爍的瑩光,甚至,忘了用那尊貴的稱呼隔開兩人的距離,“何必呢?你我早已明白在彼此心目中的地位,你何苦用這些好話來哄騙我這將死之人?”
皇帝握住了妻子的手,卻被狠狠地掙開,然而再一次,伸出的手緊緊握住了那雙病中的纖弱的手,終於,緊握。
“你……好好休養……”
“好好休養?皇上真是說笑了,何必口是心非?你我都知道,其實若是我早歸天了,對皇上反而好。免得我王家的勢力坐大,威脅到您!”
皇帝的臉沉了下來,“你是定要我生氣,是不是?”
“生氣?我是早就如同身在冷宮了,到今天居然還能讓您龍顏大怒?您不是早對我不聞不問了嗎?那麼多年之後卻說得如同隻是新婚小別,倒是我的不對了?明宗越,你不要太虛偽!”
“夕樺,念你是身在病中,我今日就不與你計較了。”皇帝的眼中有著冷戾的光。
“計較?”王氏卻痛哭起來,“明宗越,你知不知道我最想要你做什麼?我從十年前,就希望你殺了我!你殺了我!”嘶啞的聲音和淒厲的容顏,明陽再也認不出這是往日她雍容華貴的母親。
“夕樺,是我對不起你。我早說過,若有下輩子,一定還你今生的債,你……又何苦困了自己?”王氏胡亂擦幹了臉上的淚,“來世?我要你的來世做什麼?今生受夠了你的苦,我寧願當初嫁雞嫁狗,也絕不入你的深宮。當年你對我信誓旦旦,說什麼海誓山盟,道什麼永不分離。我這才嫁與你的。但你用什麼臉色對我?我知道你是嫌我父兄勢利,怕他們挾了我的威,削了你的勢。可我王夕樺有哪裏對不起你?新婚時已如入了冷宮。你從來不進我的門,反而立時納了三妃五嬪,流連花間。害我遭人嘲笑,令我日日傷心。你對得起我嗎?”
“當日我是不該娶你,是我不好。原本太後便不同意你我的婚事,更不同意立你為後。我拚了惹母後不悅,才娶你入了宮。結果第二日國丈國舅竟入了宮要官職,我才明白母後的苦心。你道我那樣做開心得很嗎?我每日隻求一醉,偏偏有國事無數,就連一醉也不得求,又不能見你,你以為我不苦嗎?”
“你好自私!我父兄關我何事?你明知道那時的我是隻要你待我好,我便可以什麼都不管不要的。你卻疑心我會縱容外戚?”
“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那時的你心軟善良。若那時你父兄來求你,你怎能置之度外?我隻能不見你,不看你,免得授人以柄。”
“嗬嗬,你永遠隻關心你的江山社稷,從來沒有把我放在心上。”
“若不是心中有你,我又怎會保你的正宮之位,又怎會……最終生下明陽?”
“明陽?哈哈哈哈,隻有明陽這件事讓我痛快到底。我有多恨你,明陽就有多恨你!”
“你……何苦要把她扯進來?何況……你那樣對她,她同樣恨你……”
“你也知道?你知道我怎麼對她,你卻無動於衷,今天又來說我什麼?你是最沒有資格的人。我倒是想問你,你的女兒恨你,你是什麼感覺?”
“你可知當日我知道你有孕後,我曾向上天發過什麼願?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當日我想,隻要你生下男孩,我一定立他為太子。正是因此,我才早早取下‘陽’這個名。是希望他光輝威儀,成人成才。”
“可惜她是個女孩,是不是?我也告訴你,當日我也曾發願,若她是個男孩,我一定不擇手段,要讓他得了你的皇位,要叫他恨你入骨!那樣才痛快!可惜生下來竟是個女孩,那一刻,我隻恨得希望從來沒有懷過她!”
“你……真的那麼恨我?恨得竟要不顧你的骨肉?”
“你何必假惺惺,你從來不曾在意過她,今天也不必來說我冷血。對你,我當年對你的愛有多深,今天對你的恨就有多深!所謂入骨刻心,就是如此。我隻恨我今日病重,隻怕看不到你死的那日,看不到你心心念念的大平江山分崩離析之時!”
一聲脆響,時間凝結在平成帝揚起的手和王氏偏轉的臉上。而紗縵後的明陽早已淚流滿麵,一滴一滴,無聲地,滑落到地上。
“你走。”王氏的聲音響起,“你走!”
良久,沉重的腳步聲響起,遠去。
而淚,在兩代人的臉上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