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三章(1 / 3)

平476年(七年前)

恒陵。夏天。

此刻的大街上,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少爺,少爺,等等我啊!”街市的中央,一個小奴打扮的孩子正氣喘籲籲地往前趕。一邊跑著,一邊不停地喚著。

前麵,桓灝微帶嘲弄地看著自己的小廝,“煙亭,大呼小叫地成何體統,你是不記得我都教過你些什麼了?”

可憐的孩子好不容易趕到了主子麵前,未說話,臉已紅如飲了醇酒,“少爺,是您跑得那麼快,還怪我。”

一柄扇柄敲上了小奴的腦袋,桓灝微眯起了眼睛,“反倒是我的錯了?”

煙亭摸著自己的腦門,這才反應過來是說錯話了,連忙轉移話題,“吳管家說要我看緊……不是,是看看少爺有沒有要幫忙的事,所以我才急著跟著您嘛!”

桓灝轉過身繼續悠閑地往前走,卻不忘挖苦一下煙亭,“看來在你的眼裏,吳管家更像是你的主子了。”

“本來就是嘛!”煙亭咕噥著,卻被主子如閃電般地目光看得隻能嘿嘿賠笑,“少爺,隻是開玩笑啦!我要不是正好被吳管家抓到,一定會聽你的話的。”

“哦?這樣說起來,連吳管家你也不放在眼裏了?”

輕輕的笑意裏有著“險惡”的用心,讓煙亭的臉一下子苦了下來,“少爺,您這不是讓我回去死得難看嘛!”

“少廢話,要跟快點跟上來吧!”

二十四歲的桓灝不複二十二歲時的風采形於外,如果說兩年前的他依然有著少年人的稚氣,那麼,現在的他則是一派沉穩。

兩年前臨王病逝之時,朝中暗流不斷。上下官員在那幾個月無不驚心膽戰,深怕不留心就惹上了宮廷之禍。他冷眼看著朝中之人明哲保身的小心謹慎,而有些小聰明的則忙不迭地巴結王氏一族,更有人聲稱抱病還鄉省親,就怕惹禍上身。

之後,他被父親禁足。

至今仍記得當時父親的一番話:“灝兒,才華是福,也會是禍。若是倚才自居,小看了天下人,那麼有才還不如無才得好。要知道,人都不願居人之下,若是居上位者有才而無仁心,就算是再有過人之處,也會不得人心。而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中,人和是最重要的。你有將才,卻少了仁心。鋒芒露於外者,易折易摧,這次之禍,你要小心了。臨王原是既定的儲君,而現在,放眼宮中無人可當此位,若不出意外,不久,天下將大亂。大亂中,隻怕我桓氏一族不得安寧。大廈將傾,難有安卵。我隻望你在大亂之前休身養性,礪誌磨情。寶劍之所以其利無比,隻因有鞘時時安護,否則,利刃安在?”

兩年後,平成帝召見了他。

此時的平成帝看來蒼老很多,倚枕而臥,背著光的臉上看來黯然無光。一瞬間,桓灝有一絲恍然:居高位者,是何其的寂寞。

一年前,懷王明玨終於病逝去了。痛失了僅有的兩個兒子的皇帝也同平常人一樣受不了這個打擊吧?

“桓灝。”

“臣在。”

“若是朕沒記錯,今年你已是二十有四了吧?”

“是。”

“我朝用人素來以二十四為界,你如今已到了歲數。可願入朝?”

“臣願為陛下效犬馬之勞。”低著頭的他心中泛起冷冷的笑意。當年陪兩個小皇子讀書時的感覺再次襲來。然而,此時的他,臉上卻是一片平靜。

“明日起,你到司禮監去吧,李大人會為你安排的。”

“臣謝陛下厚愛。”

而此時的桓灝已入司禮監二月有餘。身為朝中命臣之子的他,初入司禮監就被任以重職。然而他深知那並不意味著上司的重視。司禮監之長李譽磬素與他的父親不和,而毫無資曆的他剛入監便得了高位,讓許多人心生不服。他心知那是李譽磬所設的暗套,在外人看來隻當是他得了李譽磬的重用,然而隨著職位而來的任務卻是他所從未曾應付過的,另一方麵,他手下人雖應著不服卻對任務推托敷衍。他的仕途可謂凶險重重。

然而不知為何,他卻有著欣喜之感。

他隱隱明白,也許他生來便是愛權之人,越是困難的境地,他越是有想做那弄潮兒的衝動。

身後的煙亭拉住了他,“少爺,你看那裏怎麼那麼多人?”

桓灝淡笑,“哪裏?”

小廝指點處,及目而望,遠處街中盡是人頭儕儕。他淡淡道:“街市中爭吵而已,你管它做什麼。”然而身邊早已不見了人影,那煙亭少年心性,早已擠到人群中去。

他皺起眉,隻能慢慢踱步而行,等著小廝擠出來。身邊盡是人來人往,卻無人敢走進他身旁,隻因豐神俊郎的神態,告示著他非池中物的身份。

有竊竊聲傳來:“真是世風日下啊……可憐小姑娘……”

他停下腳步。

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於他卻如雷聲隆隆,“大爺又有何證據?”

轉身,第一次,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和……欣喜。那個聲音,正是曾在他的肩膀上痛哭的那個聲音,那個屬於夏的……粉蝶兒……

急急地,他向人群中去。

眾人見到他的來到,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何地,默默讓開一條道,他隻往前走去,然而衣襟卻被人拉住,他有些不悅,這時才發現煙亭如遇見奇事般好奇地看著他,“少爺?怎麼了?”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竟有些失態了。停下步子,他嚐試著淡淡地笑,但是,心中卻有著一絲渴望,“怎麼回事?”

煙亭又看了他一眼,發現主人已經正常過來,不禁有些懷疑是自己看花了眼,一向穩重的少爺,又怎麼會露出近乎惶惑的神情?“少爺!您快去看看吧,竟有人當街為難弱女子呢!”

“女子?”他的心仿佛在往下沉。沿著人群的中心,他急急趕去。

越近中心,人群越是寂靜,仿佛誰都不敢說話。而終於,他看到了,人群的中間,正是,曾經的夏日裏的,樹蔭下的女孩……

那個叫陽兒的女孩,還是記憶中輕瘦的樣子……可能更瘦一點,而此時的她,身上穿著一身男裝。

他停下,看著女孩如稚童般的樣子:因為輕瘦,就算穿著有些寬大的袍子,也隻是讓她看來更瘦而已,正是如此,那樣的她看來宛如少年,反而讓人不再疑心她那有些尖的嗓子和秀麗的容顏。

為什麼……那樣瘦?

他拉回視線,環視四周,這才看到場中還站著數名大漢,為首的是一個錦衣少年,正陰目看著陽兒和……她身後的另一個女子。

皺起眉,桓灝看著那個女子,如寒蟬般瑟索著半跪在陽兒身後,原本清麗的臉上如今全是紅紅的印子,眼見著是被人剛剛打過,布衣上全是風霜的痕跡,看來隻是百姓而已,而襟前更是被撕破了好大的口子。那女子哭泣著,如梨花帶雨,看來柔弱可憐。

那錦衣公子狠笑著,“聰明的就莫要多管閑事!什麼證據不證據!她已簽下了賣身契,我自然要帶她走!誰敢攔我,小心你的性命!”

“奴家明明隻是對大爺說奴家願以三十兩銀賣身葬父,何時簽過什麼賣身契?奴家從未收過大爺的銀兩,怎麼會簽下賣身契?”身後女子哀哀哭著,珠淚漣漣,更是引來身旁人一陣唏噓。

那錦衣公子一臉怒容,“沒有?你這刁猾女子,明明拿了大爺的銀子,竟敢不認賬?分明是看不起王某人了!今天若是帶不回你,我以後真是不用在恒陵混了!你知不知道我是誰?我是當朝司兵部署吏長之侄!”

明陽穩穩地笑著,“聽秦公子這麼一說,小弟更加相信公子一定是明理之人了。既然這位姑娘說她沒有簽下契約,而公子說是簽了,依小弟愚見,隻要拿出契約來,那不就明諸天下了?如何?”

身旁諸人紛紛道:“對對,這位小爺說的是!既然說已經簽了賣身契,那就簡單了,您拿來讓我們看一看不就行了。”

錦衣公子陰笑,“拿出來便拿出來!這可是你們自找死路!”

桓灝看了明陽一眼,心中頗有憂意,卻見那布衣女子輕輕拉著陽兒的衣襟,雖然眼中還是淚水,眉間卻有一絲……嘲諷之色?!雖然隻是稍縱即逝的神色,卻也讓他暗訝於心。

那錦衣公子伸手向懷中掏去,摸索了半日,變了臉色。

明陽淺笑道:“怎麼?公子?”

那錦衣公子惶然轉身,向眾大漢低吼道:“那契文呢?哪個拿了?快拿出來!”

大漢麵麵相覷,都道:“少爺,那是您自己收著的,沒在我們這兒!”

“怎麼,公子不會那麼巧,正好就把那文書給‘丟’了吧?”明陽道,言語裏是不容錯失的諷笑。

錦衣公子窘如豬肝的臉色又加了幾分鐵青,“明明我是放在懷裏的……狗奴才!你們給我放到哪裏去了?”

明陽笑道:“看來一定是這位公子認錯人了,要不然就是契約放在家中未拿出來,那麼,就請公子回府細找吧!”

伴著周圍人群的哄笑聲,錦衣公子的臉色越發難看,“好刁賊!今天若不要你皮開肉綻我就不信秦!”身後大漢一擁而上。

桓灝急步上前,正欲喝止,耳畔傳來幾聲巨響,望著場中,他訝異萬分:就在轉眼間,那數個大漢早已跌倒當場,場中,除了陽兒及那布衣女子外,又多了一人。

大漢身旁,站定了一個青衣人,穿著小廝的打扮,眉眼都是普普通通,卻有一股英挺之氣。

那錦衣公子麵如土色,“刁民!竟敢傷本公子的人!”

明陽氣定神閑道:“在場諸位可都看到是公子不講道理,竟敢當街強搶女子。若不是我的小奴見機得快,隻怕公子是打算再犯個傷人之罪。這位公子,你倒是幫小弟評個理看!”笑語間,螓首轉向桓灝。

桓灝心一動,但觀明陽神色如常,似乎隻是問了一個陌生人而已,不知怎的,竟有一絲惱意。於是淡然道:“秦公子想必是一時忘情,弄錯了罷。”

明陽秀眉一鎖,似乎對他的回答有些不樂。看其神色,似乎真的已不認得他了。

周圍百姓哄笑起來,“這位公子說得對!連賣身契都拿不出,一定是‘弄錯’了,快快回去吧!”

錦衣公子臉色一陣青一陣紅,最後恨恨道:“好刁民!下次莫要犯到我手上!否則一定要你好看!”

明陽笑嘻嘻道:“小弟自然會小心,特別會小心莫讓家中妹妹遇到公子您!”此話一出,又引來一陣哄堂笑聲。

桓灝立於當場。看那錦衣公子一夥離去,心中卻已無之前的喜意。轉身,正欲離去,衣袖卻被人擒住,“兄台?”

轉身,看到抓住他衣袖的那個人兒正朝著他擠眉弄眼,“兄台如此仗義,小弟真是佩服!如果兄台不嫌棄,何不讓小弟作東,我們且到前麵茶肆坐一會?”

桓灝微一怔,旋即朗笑道:“公子如此客氣,我若拒絕,豈不是辜負公子的一番好意?既是如此,公子且先請了!”

茶肆之上,畫著白鶴舒翅圖案的屏風後,桓灝與明陽等人圍坐。

青衣小廝為眾人沏上茶後,低眉站至明陽身後。而布衣女子則落坐在明陽右手邊,淚痕已幹,隻秀氣地喝著茶。明陽大口喝著茶,一點也沒有桓灝記憶中的那般嬌憨模樣。那煙亭隻好奇地看著自己的主子,不明白什麼時候少爺竟認識了這樣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