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四章(2 / 3)

又過了許久,王氏仿佛衰老了許多的身影佝僂著,“明陽,出來罷。”

紗縵後痛哭的女孩走到燈光之下,終於嚐到了痛苦如心中滴血的滋味。

“你來看我,我很感激。自生病那天起,我就想告訴你剛才說過的那一番話。我不是你的母親。我隻是生你出來,卻是你的仇人。因為你是我仇人的女兒。我隻告訴你一句,永遠永遠不要相信別人!否則,下場就是跟我一樣。”

啜泣的女子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聲音,“那麼,他們……明玨他們,是不是你……”

“是我。雖然你是女孩,但我希望你能得儲君之位,所以我殺了他們。隻可惜天要我住手,要我不能再活。從今後,你好自為之。我不再強求要你得天下,隨你自己的意罷。”

“你……是把我當成陌生人了,是嗎?”

王氏沉默。

“好!我告訴你,我永永遠遠不會讓你如意!”

王氏蒼白的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

明陽轉身直向外奔去。直到門前時,王氏突然叫住了她。她猶豫著,終於停下腳步。

“若是你……你要小心一個人。桓家的桓灝……是個不可小覷的人……你日後要小心。不管你最後是不是入了朝,他隻怕都會有所行動……”

“謝謝母後。”冷冷的聲音隨著一聲沉重的關門聲響起。

儀宣殿。

朱槿扶了明陽回宮,隻有旋露一人靜候著。見她們來到,旋露喜出望外地迎了上來,“老天!這麼長時間,我隻怕你們出了什麼事……”見到朱槿做著噤聲的動作,她停下腳步,疑問地看著朱槿的苦笑。

明陽如木偶一般,一步一步,越過了旋露,走進內室,關上了門。旋露正要問朱槿發生了什麼事,忽然,內室傳來聲嘶力竭的哭聲,以及重物、器皿落地的聲音。哭聲如同泣血的杜鵑,傳出了心碎的聲音。

兩人默立室外。侍女們被吵醒了,披著外衣紛紛趕來,被旋露一一勸回。

良久,哭聲方歇。

旋露與朱槿相視皺眉。遲疑著打開了房門。一入眼,便是一室的狼藉。明陽伏在榻上,黑發如瀑遮住了她的臉。

旋露上前輕拍她的肩,抬起來的,卻是一張冰冷漠然的臉。

明陽一字一句冷冷道:“我願今生後的生生世世,永不再生於帝王家!”

三日後,平朝國母喪,帝令舉國哀其三月。王氏逝時僅三十有四,帝賜號德容。

明陽十七喪母。

王氏入葬之日,令眾臣紛紛議論的是,她惟一的女兒那慘白的臉上,沒有一滴淚。

那一年,年輕的冒失訂婚的“夫妻”兩人,沒有見麵。

平478年(五年前)

又是夏季。

“到十月,我便滿十八歲了。”

“沒有變心?”

“若是變心,我還會來見你?”

“那麼,明年這個時候,我會稟明父母,你……可願見他們?”

“……你說,我穿什麼衣服好?”

“大哥,你的手好大!”

“你的手太小了些。”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你……知否?”

“我心一如君心。”

那一年,槐花早早地謝了。

十月,平朝第一公主的成人大典。

那一天,他們相逢,在從來不曾想像到會相遇的地方。

她坐在高高的雲間,而他,隻距她幾丈,卻仿若深淵。幾步之間,是永遠也難以逾越的距離。

紫金流蘇的裙,金絲鑲就的衣,插入發間輕斜著顫微微發著冷光的簪。她,低眉垂目,連呼吸,似乎都冰冷而蒼白。

皇帝特許他穿著的象牙白長袍,發上輕壓的官帽,鑲著象征朝中最高權力的泛著明潤光澤的黃玉。他的發在朝霞的晨風中輕輕飛舞,隻是那一張俊逸的臉,莊重得不帶一絲表情。

他和她,眼神隻交彙一秒,然後,形同陌路,再次投於各自眼前。

隻是,隻一秒,她的心已如寒冰般封上。即使早有無數猜想,但從來也不曾想過,那個人,就是宮中傳說已久的桓家的新當家,那個據說異常俊朗卻冰冷無比的男子,那個母親臨死時惟一告誡自己要小心的男子。但是,終於,在她十八歲生辰之時,她明白了,原本設想過的單純,隻是如輕煙般遙不可及且不可靠的東西。

而他,朦朧眼前,仿佛看到那個大笑著、撲到他懷裏的女孩,那個將纖弱手掌貼到他的掌上然後握緊的女孩。隻是,他明白了,從今天起,那個女孩就已遠去了。因為,她是那個傳說中的嬌蠻公主,那個傳說令她的母親不擇手段也要推上帝位的女孩,那個……不知道為了什麼到了他的眼前、也許隻為了……得到支持和權力的女孩。

一陣酸澀襲上心頭:她(他)知不知道她(他)是誰?又為了什麼,要出現在她(他)的眼前?

閉眼,睜開。

從此,灰飛煙滅。

大典在帝都北郊的祈天典舉行。由平成帝為公主賜冠,同時賜予封號。

立於群臣之中,桓灝冷眼看著一年來衰老許多的平成帝將鑲著寶玉明珠的鳳冠壓到明陽如雲的鬢發上,忍不住自嘲:原來,那個與訂下三生盟約的女子,姓明,竟是天朝中的……

“兒啊,來,見過諸位大臣吧。”在大典後設於宮中的宴上,平成帝攜著明陽的手,走向夾道而列的眾臣。

“陛下萬歲!公主千歲!”眾人齊恭身祝願,平成帝朗笑著:“愛卿平身!兒啊,見過幾位大人。這幾位可都是你的叔伯長輩,往後你可要虛心聽覲,好好學學如何為人,怎樣處事。”

“哈哈,皇上真是抬舉我們這幾個老臣了。公主風姿英颯,天資又高,我們哪裏當得起皇上剛剛的話啊。何況,皇上是不是忘了桓大人了?說起來,桓大人與公主乃是平輩。如今的年輕人可是能獨擋一麵的了。”

平成帝一拍額,“看朕這糊塗記性!明陽,來,這位是桓丞相,和你年紀相差不多,你往後要多多向丞相學學,丞相年紀雖輕,卻已是國之棟梁了。”

桓灝淡然恭身笑道:“皇上厚愛。公主是金枝玉葉,桓某又怎能與公主相提並論。”抬眼,看到了一張雪白無血色的臉,而看不出情緒的黑眼,緊緊盯著他。

平成帝看了他一眼,似乎也覺得剛剛那有一絲陰冷之意的話不像是向來穩重的桓灝所說的話。但隻瞟了一眼,就回過頭去看著女兒。

明陽看著桓灝,淡然的臉上看不出情緒,此時的他仿佛帶著麵具的陌生人般佇立在她麵前。她一咬牙,轉過臉,高高揚起了下巴,“父皇,好了沒?”不耐煩而又滿是冷意的聲音讓不少人暗自搖頭。

平成帝不悅地眯起了眼,但很快緩下臉色來打圓場,“你就是急性子。來來來,大家都坐下吧,明陽,你要好好敬各位一杯啊。”

酒過幾旬,眾人都有些微醺,明陽卻隻覺沉悶痛苦,趁著空檔,她偷偷離開了筵席。

一路狂奔,如同逃跑一般,她奔到花園中,腳下踉蹌,她撲到假山石上,顧不得衣裳磨損,珠飾零落,忍不住失聲痛哭。

迷蒙著眼睛,她的世界一片零亂,原本在漆黑的心中惟一保留的一片寧靜,到今日竟突然蕩然無存。想到那冰冷的眼,她的淚更加洶湧。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眼睛酸痛,她仍止不住哭泣。

默默地,眼前伸過一方白帕。

她心中一驚,慌忙抓過錦帕,糊亂擦著淚。粗喝道:“哪個混蛋?還不快滾?”急轉過頭,正對的,是她為之哭泣的那個人。

桓灝立在她的身後,仍然淡漠地看著她。

明陽大驚,禁不住往後連退了幾步,然而身後是嶙峋的假山。她的腳下一絆,定不住身形,便向後倒去。

“小心!”桓灝忙伸出手,拉住了她。

被拉進懷的女孩,卻哭了起來。

不同於剛才,現在的她,淚水無聲地落下,伏在桓灝的懷中,一動也不動。

桓灝用力地,擁緊了她。

第二次了,看到那落淚的女孩,心中竟然仍是與第一次時同樣的感受:心疼和不舍。而,正是這個女孩,正是她在今天給了他或許稱得上一生最嚴重的打擊。

為什麼不舍?

她為什麼落淚?

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愫摻雜成甜酸苦辣混亂的心思。在看到她默默滑落的淚水時,全都變成了一種,心中的某根弦被緊緊地牽掛著,好痛,好痛……

那雙手緊緊拉住仿佛要墮落到深淵的情緒,不知為什麼,心頭升起的居然是難以理解的甜蜜。轉瞬間,明陽卻想到了典上宴前的那雙冰冷的眼睛,然後,淚水便不停地從心中湧起,隻能看著眼前的方寸之地無聲地落淚,生怕再次注目,那雙眼的冰寒會再次凍傷自己。

一聲輕輕的歎息,桓灝將明陽的臉輕輕埋進他的懷中,仿佛是想將她的眼淚深深地揉進胸膛。直到許久之後,明陽才能從他的懷中抽身而出。不抬頭,不看他,隻悶悶地問:“你來做什麼。”桓灝反問著:“你又為什麼在這裏?”

明陽皺了眉跺著腳,“哎呀,我先問你的!”忽然間,覺得心中的鬱悶散去了不少,也許,是因為他就在眼前。

知道不該有這樣的情緒,但禁不住地,桓灝的心中升起了別樣的暖意,“你……哭了。”

“我哭幹你什麼事?不要你多事。你瞞到我死好了,桓‘丞相’!”火藥味的話語抖開了心結的所在。

冷冷的聲音響起:“比起某人連姓氏都有意隱瞞總是要好些吧,陽兒。”

抬起頭,明陽冷臉看著他,“如此說來,是我活該受騙嘍!”

桓灝深深望著她,忽然道:“陽兒,那次林中見麵,你是第一次見到我嗎?”

心念電轉,明陽冷笑道:“桓大人這次是懷疑我惡意欺瞞相騙你不成?”

桓灝冷然,“我不信你不是這麼猜測我的。”

明陽微紅了臉,一半是因著說著了心事,一半是因為惱怒,“我萬料不到原來我明陽在你眼中是如此的卑劣小人。我可以對天發誓,若當時是因著什麼齷齪心思來設局套你,我甘願五雷轟頂,遭萬世之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