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灝喝著茶,忽道:“那秦姓公子與你有什麼仇怨?為什麼要如此治他?”
明陽放下茶,笑了起來,“我就知道一定瞞不了大哥你的!怎麼會看出來是我們串通了整那小人的呢?我自以為已是萬無一失了呢!”
桓灝吹去茶上的沫,“也沒什麼,隻是下次再有這樣的事時,記得藏好自己的眼。”
明陽笑了起來,“原來!我知道了!”她指著布衣女子,“紫眉,定是你露出了馬腳,還好是桓大哥看穿!”輕輕笑著,她又對桓灝道:“這位可憐姑娘是我新交的好友,我們早聽說那姓秦的仗著他叔叔的身份,魚肉鄉裏,橫行無道,所以便施了這個小計,要他好看。”
那紫眉已離座朝桓灝盈盈一拜,“讓公子見笑,妾身紫眉見過公子爺。”
桓灝輕抬手示意讓那紫眉起來,臉色卻陰著對明陽道:“你真是大膽,幾個姑娘家便敢上街與那些人鬥,今日還好未有傷失,若那人惱羞成怒,你待如何?”
明陽吐著舌頭,“大哥又罵我了!我就是知道他人多勢眾,才選在街上與他理論啊。想他也不敢在天子腳下胡來。何況我有朱槿相助,他就算真有心,也傷不了我!”拉著身邊那青衣小廝的手,“桓大哥,這是我的侍女朱槿,她的功夫是我家府上數一數二得好,我是仗著有她,才敢‘橫行霸道’呢!”
桓灝仍是微慍,“你少年心性,不知天高地厚。就算是有會武之人保護,也難保你萬無一失。而你偏又這麼胡鬧生事,若是累了你的朋友,看你如何收拾。”
明陽微苦著臉,卻不還嘴,看得那朱槿和紫眉暗暗地交換眼色,彼此都看到了訝異之色。那煙亭也忍不住微張著嘴,因為從來不曾見過主子有這般絮叨的關心神色。
桓灝看著明陽的苦臉,才緩下語氣問道:“那契約是怎麼回事?”
明陽偷笑,知道這表示桓灝不再追究了,“那契約啊,是紫眉寫好了給他的,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竟找不到了……”看見桓灝瞪了她一眼,才微皺鼻道:“好嘛!剛剛他們對紫眉動手動腳的時候,被我們又拿回來了。”回頭又瞟見紫眉的白眼,“沒關係的,桓大哥是我的大哥,自然會替我守這秘密。”
看到那紫眉微皺起眉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再一次,桓灝忍不住笑了起來。明陽怔怔看著他,也不知為何,隻想到一個詞:“光風霽月”。轉過頭,發現紫眉朱槿正皺著眉看她,才發現自己竟然喃喃地將那個詞讀了出來。明陽大窘,於是忙道:“桓大哥,那日原是與你約了相見的,不過家中出了事,不得已未去赴約,望大哥見諒。”
桓灝微愣,隨後明白過來。那日後,宮中大亂,朝中眾臣多半跟隨帝回都城,明陽若是朝臣之女,想必也隨同一起回去了。他道:“那一日我也未去。”
看著明陽的笑臉隱去,雖然強笑著,但微噘的唇卻道出了她的不悅。朱槿再次訝然:明陽何曾如此明顯地向一個人露出過喜怒哀樂的神色?一開始,明陽就學會了在人前帶上麵具,她也最擅長於此。而今天,卻竟露出了屬於她二八年華的女孩的模樣。
桓灝歉意道:“我那日本想去的,可是突生變故。實在無法脫身。”
明陽想了一下,點頭道:“桓大哥到底老實,若是別人,早說自己是等我半日失望而回,大哥卻不願騙我,看在大哥這樣對我的分上,陽兒就放過你了。”
看著她重又綻開的笑臉,桓灝心中不禁又溫暖起來:如此聰慧的女子,怎不叫人心生愛憐?
儀初殿中,侍女們來往輕悄,羅帳沉沉。
有吏來見,“皇後宣大公主晉見,勞煩通傳。”
侍女們相視,麵有躊躇之色,一人推著同伴,“去叫旋露姐姐來吧。”
吏人驚奇,“有什麼不便嗎,要煩請公主的女官?”
羅帳揚起,一個藍衣女子輕笑道:“是大公主殿下正在休息,所以有些不便。”那女子鳳眼丹唇、雪膚參貌,正是宮中人皆有耳聞的大公主明陽最寵信的女官旋露。
吏人拜倒,“小人見過旋露大人。”
旋露溫笑道:“公公請起。真是不好意思,公主殿下正在午休,侍女們都不敢去擾。請問公公能不能等一下?一刻鍾後我自會去叫公主,稟明此事。”
吏人心中暗自叫苦:這公主架子真是大,連皇後來請居然也敢拒之門外!但又不敢發火,那公主是出了名的任性,若是惹惱了她,少不得挨兩個巴掌,沒準更慘!這才明白為何同伴們聽到這個任務後紛紛躲閃,結果落到了他這個傻子身上的原因。唉,左右都是受罰,叫他如何是好?
羅帳輕掀,一個侍女快步走出,笑道:“姐姐,殿下醒了!”
吏人大喜,旋露笑道:“那就請公公進去吧。”
兩邊侍女挑起羅帳,吏人抬頭,看到前方廊上各侍女都挑起了重重簾幕。旋露右手輕抬,“請。”“是。”吏人突然心中又有些惴惴不安,跟著旋露向前走去。
過了回廊,入了廳,還未走幾步,便聽座上有人倦意闌珊道:“旋露,是誰來見哪?不是說過了本宮要休息嘛!”
旋露笑道:“殿下,是皇後娘娘要您過去。”眼角掃了吏人一眼。
吏人驚覺,“小人見過殿下,皇後派小人來請公主。”微抬頭,看到錦緞堆就的長榻上,一人橫臥,身形纖瘦,正是大公主明陽。吏人心中忽生疑竇,那大公主為何會留一個容貌才華都勝過自己的女官在身邊?真是奇哉。
明陽懶懶道:“母後為何想到要見我了?”眼冷冷地睨著。
吏人心中隻覺冰寒,低頭答道:“小人不知。”
“不知?”殿上低低地淺笑,“我又為何要為著什麼都沒有的理由去見她?”
吏人不覺汗水涔涔,終於明白了這天朝的公主竟比傳說中的還恐怖幾分。
旋露笑著上移幾步,“公主最愛說笑了。公公等一會吧,待奴家替公主更了衣便去,可好?”
明陽冷眼瞪來,旋露仍是溫柔淺笑,不以為意。好一會兒,明陽冷哼了一聲,“過來吧,扶我起身。”
“是!”
吏人心中鬆了一口氣,同時原本懷著的疑竇更大了,原來傳聞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公主獨獨對手下的女官言聽計從……
旋露扶了明陽向後殿走去,待到後殿,明陽臉上的冷意和倦意盡去了,代之的,是少女的欣喜,“旋露旋露,我又遇到他了呢!”
旋露招呼兩邊的侍女拿來衣裳,又吩咐她們退下,“什麼事?”
明陽忽然紅暈生兩頰,低頭不語。旋露見她女兒嬌態,於是心中了然,“哦——明白了——”
明陽挑起眉微嗔著,卻掩不住那喜意,拖著她的手道:“我和朱槿紫眉她們下午時好好整了那個秦千福一記,如今他在恒陵可是更加聲名狼藉了。然後……”
“遇到了他?”旋露邊幫著她換下身上的便服,邊笑著調侃。
明陽輕推著她,“我說正經的!明日我要再出去一回……”
“和那位公子見麵?”旋露麵色嚴肅起來,“公主,你若是連著幾天出宮,我怕瞞不住宮裏如此多的口舌。何況那位公子你隻見過幾麵,人心難測……”
明陽掩住她的嘴,“旋露,我知道你是擔心我出什麼事,隻是我相信自己看人還不至於那麼失敗,他是個好人。”
旋露低頭道:“公主若是這樣說,旋露自是不能再阻攔了。隻是,公主出外還是小心為妙。”
“我曉得的,你別擔心。”明陽輕拍著旋露的手,微笑道。
“不然,我請朱槿小姐她們……”
“不要了,朱槿她也有她的事要做,今天是因著那姓秦的有幾分權勢,她怕我出事才過去的。若是你開口,她自不會推,可我總是覺得對不起她了。”
“公主,我怎麼聽著有幾分狡辯的味道?”
“被你聽出來了?”兩人對視,同時笑了起來
第二日裏,明陽又穿了男裝,來到了茶肆。
快步上樓,她已瞥見屏風之後那月白色身影的男子。悄悄上前,倏地蒙上了男子的眼,“猜猜我是誰!”
桓灝笑著拉下她的手,“別鬧了,陽兒。”
見她身穿著藏青色男裝,桓灝取笑著,“看你男子打扮,行動舉止都像個孩子!”見明陽微嘟著嘴在他身畔坐下,笑著為她倒上一杯茶,“累了吧,喝口茶歇歇。”
明陽忍不住又抿嘴而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雖然茶味微澀,水質粗劣,她飲來卻如甘泉。
“桓大哥,聽說恒陵繁華,彙集了四海好吃好玩之物,我卻不曾好好耍玩過,大哥能不能帶我四處走一走?”
看著她略帶期待的眼睛,桓灝心知她必是家教極嚴,即使出外也不會久留,故不曾玩耍過,不禁生了憐惜,“好,喝完這杯就走吧。”
明陽躍起,心急道:“好了好了,我早喝完了,快走吧!”說著便拉他的手,要他快些起身。桓灝隻覺掌中滑軟,心神一蕩。一怔之下,卻見明陽天真爛漫的笑靨,暗笑自己是心生暗鬼了。朗笑道:“你也待我起身罷!”
一路上拉了桓灝過街,明陽興衝衝地左右張望,隻覺處處都新奇無比。
“那是什麼?”明陽指著一個小攤問桓灝。桓灝低頭,看著她微歪著頭皺著眉看著從來未曾見過的東西的樣子,不禁微笑,心中一陣暖意。沿著她指向的方向,他抬頭,道:“那大概是製糖畫的小攤吧?”明陽早拉了他衝向那小攤。桓灝也由著她。轉頭間,看到四處有人微微指點著他倆,目光交會間,紛紛轉過頭去。
明陽看著小販將金黃色透明的糖漿滴到平滑的木板上,滴出層層的線條,再用板一壓,插上小棍,竟成了雀兒的樣子。插到草垛上,滿臉皺紋的小販笑著問她:“看這位小爺的樣子,是還喜歡小老兒的這手玩意吧?公子不如買一個送這位小爺吧。”
桓灝與明陽相視而笑,“這位爺真是會做生意啊。”
桓灝笑著撈出銀錢,“多少一個?”
老人嗬嗬笑著,“給兩位小老兒一定便宜些,兩文一個吧。”說著,摘下一隻雀兒遞到明陽手中,“喜鵲兒報喜,小老兒祝兩位爺心想事成,事事順意!”
明陽含笑看著手中的小鳥兒,那明黃色的糖雀兒在陽光下看來流離著迷幻的光彩,幻了她的眼。
“不吃嗎?”桓灝笑著問她。
“才不呢!我要好好放起來,這樣才能天天事事順意啊。”明陽笑得天真。
“這東西放不久,過不了幾天隻怕就會化了。你還是早點吃掉吧。”
“是嗎?”女孩臉上是惆悵之色,“就連這個……也不能留下來嗎?”明陽望著那金色的鵲兒,一時失了神。
明陽輕輕吮著那糖鵲,隻覺得有一種淡淡的甜襲上了舌尖,還有,是淡淡的悵然。
這一切,短暫如春夢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