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章(1 / 3)

夏至了。

不行了,不行了,她受不了了,她實在是受不了!

烈陽高照,晴空萬裏,夏蟬狂鳴,空氣黏濕,悶熱至極。

哦喔,炎炎三伏似火烤。原來高溫酷暑並不單是現代人的權利,古人一樣煎熬在火爐之中。她連扇風的力氣都沒有了,一動也不動地爬在書案上,半眯的丹鳳眼掀開,瞥了瞥屋外囂張到極點的噴火球,而後繼續合眼死趴趴,過一刻再瞄一眼,再接著死趴趴……

垂死掙紮了好久好久之後,她終於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偷偷掃了眼牆角太師椅中不住點頭的老人家、再咽一咽口水,雙手撐桌、慢吞吞地站起來,小心翼翼地挪幾步、再挪幾步,丹鳳眼興奮地眯了又眯,手提起長裙衫子,一步、又一步、再一步……

當房門終於被拋在遠遠的身後,她用力地揮了揮拳頭,恨不能引吭高歌——冷靜!她還沒到達夢想的樂園,還是先忍一忍好了!

近了,奔近了,奔近了!

湖水清徹,波光粼粼,滿池的荷花亭亭玉立,岸邊的斜柳與湖水中的長廊斜籠出一方誘人的清涼水域——

喔,她來啦!

顧不得天上的大火球朝她猛噴熱焰,顧不得在長廊中的咚咚腳步聲會引來午睡的人們,她奔跑得歡快又熱烈。等終於到達她夢想的地點時,她已沿途將礙事的長裙外衫脫了一幹二淨。七手八腳地爬上長廊的橫木,她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雙手一揮,身子猛地朝前一傾,撲通一聲響後,火熱的身子即刻與冰涼的湖水做了最完美的親密接觸。

喔喔,好——舒——服!

便好似那離水太久的魚兒終於重回了自由的水中世界,她感動開心得要命,幸福得要命。身處清涼世界,將已長到肩背的長發扯散了浸到水中,扯下一片碧綠的荷葉頂在頭上,拉過一朵綻放的粉荷聞一聞清香,采支蓮篷剝一剝,香甜脆嫩的蓮子立刻使口齒生香。

極樂如斯,極樂如斯啊!

沒了電風扇的古老時代,沒有冷氣機的落後時代,沒有中央空調的洪荒時代!可是——唉唉唉!心舒體暢地浸在清涼的水中,她歎了又歎。

一眨眼,她便已在這什麼也沒有的古老時代呆了快一年啦,由最初的渾渾噩噩到無所謂地混日子,再到無可奈何地隨遇而安,而今,她竟然有了一點點及時行樂的感受!

果然啊,果然人是會被現實同化的。曾經她是那麼一個……啊,不想過去,還想那些早已消逝的事情做什麼?該想一想她快樂無憂的現在,該夢一夢美麗無匹的未來,這才是隨性自在的她應該正在進行中的幸福生活嘛!

有可以讓她讀上一輩子的珍貴古書,有一個讓她開開心心生活的溫暖港灣,有一群讓她放心依賴的可愛家人,更擁有一個讓她全心全神輕鬆依賴的大哥……

夫複何求啊!夠了,這樣已足夠了啊。

輕輕的笑,輕輕地漾在她的唇角,輕輕地漾在她的笑眉裏。

大哥啊……

正暗自慨歎,清涼的水流開始快速騷動,轟隆隆的腳步聲一路從遠處碾過來,急躁、擔憂、恐懼,竟是那般清晰地傳入她的耳,而後停在她的頭上方。

啊,有點糟,她似乎被人發現了。

聳聳肩、吐吐舌,她慢慢摘下頭上的荷葉,慢慢地抬起頭來,背光的視線下,隻瞧見一雙幾欲噴火偏又異常平靜的星眸。

“阿弟,上來。”以往清淡而又渾厚的男中音,如今聽入耳中竟是粗礫烙刻過的沙啞低嘎。

“大哥。”她一時尚未反應過來,隻送一張討好的笑臉給他,“水中好舒服呢,你要不要也下來?”

“阿弟,上來。”聲音,又粗嘎了幾分。

“大哥,我再呆一會兒,就一會兒。”她笑眯眯地豎起一根小指頭,想討價還價一番。

回答她的,是猛地撲進她身前水麵的巨大水花,一陣撲通亂響之後,她的腰一下子被緊緊勒住,而後被用力向岸上一拋——

哎呀,我的——暴露在外的裸背猛地與岸邊混和著沙礫的泥土相撞擊,那種滋味隻有當事人才知道到底有多疼有多難受。不但被震得七葷八素,眼前還金花朵朵滿天飛,耳邊更是響起一陣尖銳的聲響。

搞什麼鬼啊?!咬牙吸氣了半晌,才漸漸緩過氣來,她掙紮著爬起身子,雙唇一張便想對著如此害她的人吼幾聲,但視力所及之處,竟沒有了那個可惡的男人!

咦,人呢?

雙眼環視過四周,身旁身側身後,無人;湖中長廊上,空空如也;被弄亂了的蓮葉叢中,也無……

猛地瞪住七歪八扭的蓮葉叢中那一波波從水底湧上的水紋,她臉色一白,想也不想地撲過去、一頭栽進湖水裏!

搞什麼啊?!

不顧凶猛的水流嗆進鼻子裏,不顧蓮枝在身上割出絲絲紅痕,她用力瞪大雙眼,試著分辨水中的異樣陰影。終於,她瞄到了一團黑色影子正在細弱地掙紮,她飛快地闖過去,雙手拉住黑影,雙腳用力蹬水、往水麵衝去。

呼啦——她抱著黑影衝了出來!

“你瘋了還是狂了!你撞到鬼了!你瞎逞什麼英雄!淹死你算了!”幾乎費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將這體積壯碩的大個子扯上湖岸,發抖的手沒了力量,她隻得雙膝跪到他肚腹上,用力將他喝進去的水擠壓出來,一邊用力壓,她還一邊用力罵。

明明不會水的笨男人,還跳什麼水!

“你腦筋不清楚呀!還是天氣熱暈了你!你給我說話!聽見沒有?劉青雷!”

她第一次喊出他的姓名,哆嗦的手指捏住他冰涼的鼻子,俯身大口吸氣,而後貼上他白得像鬼的唇,將氣息盡量渡過去,他卻依然不語不動。

一次,一次,再一次。

就在她以為自己快因承受不住他的離去而崩潰得即將大哭的前一瞬,他猛地嗆咳起來,股股的渾水從他嘴中嗆出!

“你要死就死啊,還回來做什麼!”她頓時紅了雙眼,視線一片模糊,雙手狠狠地壓著他的肚腹、推他側起身子,以便排出胸腔中的積水,“混蛋,混蛋,混蛋!”

劇烈地嗆咳了好長一陣,他終於勉強睜開了眼,愣愣地瞪著正懸在他上方、紅著眼圈的女人,他的手費力地抬起,輕探了探、縮回,再探了探、又縮回,無論怎樣也不敢去觸摸這個似真如幻的人體。

“笨蛋,這次從奈何橋逃回來的人是你!”她吸了吸發酸發澀的鼻子,主動投入他的懷裏,“笨蛋!白癡!一個連閉氣換氣也不會的旱鴨子也敢玩跳水?混蛋!”

“弟、弟、弟兒?!”小小聲的、似有若無的呼喚小心翼翼地喚了出來,語音依然粗啞難辨。

“是我啦,混蛋白癡劉青雷!”她用力捶他肩膀,開始又哭又笑,“我三歲就會自己遊了,誰要你救!你到底長腦子了沒!我不要你做大哥啦!你又蠢又笨又呆又癡,我不稀罕你做我大哥啦!”

他竟然以為、竟然以為……

“混蛋大哥!”她罵,“混蛋大哥!你非要嚇死我才甘心嗎?混蛋大哥!”

“弟兒,弟兒,弟兒!”鐵臂驀地又勒緊了她的纖腰,濕透的身軀猛地一滾,將身上的女人壓在他的軀體下,他埋進她散亂的濕發中,顫抖著迭聲輕喚:“弟兒弟兒弟兒弟兒……”

“誰是你的‘弟兒’?”她捶他,“混蛋!混蛋!”

“弟兒弟兒弟兒……”他任她又捶又罵,隻輕輕喚她,“你不要再回去了好嗎?你永遠留在我身邊好嗎?你不要再嚇我了好嗎?”你……將心給我……好嗎?

他卻不敢說出來。

“混賬大哥!”她依然又笑又罵又哭又捶他,“我回哪裏去?我都被你寵壞了!我哪裏舍得離開你?我和你到底誰在嚇誰?你是瘋了你呀?”

雙手捧起他埋在自己肩頸間的頭來,望著那蒼白的、幾乎算是驚恐的麵容,望著他如漆星眸中的壓抑情感,她忍不住輕輕笑了。

“混賬大哥!”

心在這一刻莫名激動,莫名悸動。

這樣的男人,這樣的男人——叫她如何的鐵石心腸?

夜色似水一般溫柔。

撤去了白日時分的酷熱,敞開窗子後,絲絲清涼的微風輕快地鑽進屋來,帶著遠處湖水的潮味、荷葉的清涼以及四周蒼翠鬆柏的甜甜鬆香,是那般地好聞、那般引人沉醉。

少了白日的蟲鳴蟬叫,月色下的夜靜悄悄的,清亮的月光彌漫了滿屋,透過薄薄的紗帳,她看到了一地的銀霜。

心中一片寂靜澄明,在這似水的夜色裏、在這如霜的月色下,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爽、暢然以及從未有過的恣意與快樂,在這古老的時代。

舒暢,快樂嗬。她似乎已許久不曾體會過那綿綿的恣意快樂了。

夜已深沉,她卻沒一點困意,清亮的眼眸掃過似霜般銀白的月光,緩慢地滑落在她床榻之前三尺處,滑落在那方背著她側臥在地板涼席上的厚實身影上。

身影,壯碩如山,厚實似山,令人依賴,令人踏實。

似山一般的男人啊,他曾經是那般的古板嚴肅、惜言如金、那麼的沉著冷靜、深藏不露……而今,在她的麵前,卻又似是孩子一般的驚恐而懼怕!

她靜靜倚在柔軟的寬枕上,唇畔釀起淡淡的笑,素手輕輕掀起床幔的一角,偷偷凝視著這一方如山一般的厚實身影。

清亮的月光靜靜地籠在他身上,猶如一席細密柔亮的光幕,便在這光幕裏,她似乎又看到了從第一次遇見他時起的所有情景。

秋時的午後,他威嚴而淡漠地看了她一眼,以不容反駁的嚴厲口吻將她帶離了那小小的茶肆;波浪激奮的航船夜燈裏,他疏禮而淡然地望了望她,斯文雅然地看透了她的不甘不願,免去了她的服侍;冰冷陰森的夢境裏,那溫暖而可靠的避風海港也是來自於從來不說什麼的他吧。

落雪的冬至之夜,似天神一般將她從雪地托抱起來的人,是他;寒風呼嘯的冬日裏,與她圍爐閑談、總是帶著寬厚的包容笑容的,是他;除夕之夜,縱容地陪她踏雪守歲的,是他;上元月夜,伴她瞧過一處又一處花燈,為她分開一波又一波洶湧人流,共她開懷大笑著猜謎,背她行走在無人夜街的,還是他;醉酒之夜,憐惜地抱著她、安慰她,傾聽她痛哭失聲的,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