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編外公民(2 / 3)

從老板辦公室出來,堂侄一身毛骨悚然。陷阱,這裏的陷阱太多,太恐怖了。他拿定主意,這房地產不能再幹了,哪怕是自己已在這裏幹了3年多,工資不高尚可養家,對這裏也有感情。而且,總體上老板對他也不錯。我無法勸阻,隻要求做事要留下餘地,不要傷感情,自斷後路。堂侄聽從,離開時,以家裏有事為名,請的長假。

但有一點是明確的,離開這裏,並不是離開城市。不可能再回到農村。永遠不可能。

一個多餘的人

是的,不可能再回到農村,哪怕一直暫住。

所有從農村出來,進入城裏的人,不管是打工的、讀書的、參軍的,還是嫁人的、討口的,隻要邁出了這一步,幾乎都不可能再回去。這幾乎是人口流動的一條定律,不是“好馬不吃回頭草”的古訓作用,而是“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的趨好的心理驅使。全國兩億多人的流動大軍,暫住大軍,就是這樣形成的。何況,堂侄知道,現實不可能讓他回頭。家居農村的父母,為了供他讀書,似踏上了一條進不了、退不出的籌錢馬拉鬆賽程,已熬得幾近燈幹油盡了。那目標,不就是進城嗎?家裏欠的債,還指望他掙錢償還哩。再說,再艱辛的青春年少,都會有夢,都會追夢,隻要人在,夢就不會失落。堂侄懷揣的美夢,一直沒有破滅。帶著這種美夢,他又找到我,希望我再想辦法。我一麵埋怨堂侄的意氣用事,輕易辭職;一麵又幫他聯係單位。可是,這單位哪裏說找就找得著。見我一次次碰壁,一臉為難的樣子,堂侄一跺腳,離開這個他暫住了5年的城市,離開暫住的西班牙郡工地,去了北京。應該說,堂侄的這一狠心和去往北京的行動,說明他的大夢依在,激情仍在燃燒,自信還沒有熄滅。

堂侄激情與自信的熄滅,是在流落北京街頭之後。堂侄到北京暫住的困苦,我是後來才知道的。

去北京,乘坐的是火車。不知是K188、T13641,還是T8。買票的時候,售票員說,要跑30小時左右,看你選擇白天到還是晚上到。他沒假思索,就連說白天白天,最好早一點,還有事哩。當火車票握在手裏的時候,他幾乎把所有的煩惱忘掉,思維再次被夢幻牽走,不是追求與理想,而是與火車有關。他又一次強烈地感到,火車真是催生夢幻的東西,踏上火車,就踏上了夢幻之旅,就會把許多曲折和艱辛忘掉。比如此刻,堂侄甚至忘了到北京去的目的,思緒一下鑽進了《周漁的火車》裏。他不認為是剛看過的電影,不是童話裏的火車,而是他此行的暗示。堂侄感到,這是一部讓人看得雲裏霧裏的電影,就像自己的生活,沒有扣人心弦的情節,沒有精彩的對話,甚至音樂和鏡頭,也有模仿《花樣年華》的痕跡。關鍵是,幾個主要人物的結局,具有某種象征意義,關於理想,關於追求,關於命運。陳青代表至高無上的精神,張強象征物質主義或者世俗,周漁追求完美,渴望物質和精神的統一。火車來來往往,從陳青這裏開往張強那邊。周漁不停地奔走。可是,還容不得她選擇,她便眼睜睜地看著命運毀滅了自己。最後的鏡頭是留白的,隻有景,沒有人。

想到這裏,堂侄有點不寒而栗。一種不祥之兆,從他的心裏升起,淹沒了他童話裏的火車。

好在,北京西鐵站已到,忙亂的推搡擁擠,擠走了他心裏的積鬱。出得站來,卻發現錢包和身份證不翼而飛。他找到車站民警,民警瞟了他一眼,冷冷地丟下一句話,“這裏天天都發生這樣的事哩,以後出門小心點”,然後,轉身走了,繼續巡邏。警務室門口“文明執法”的牌子,似乎在告訴他,什麼也沒有發生。他六神無主,被一位好心的老鄉發現,簡單問了一下他的經曆,正好是同行。就這樣,他又被帶到一處建築工地,幹起了土雜工。包工頭是位四川人,雖自己已說不清是三層還是四層轉包,賺不了多少錢,還是一咬牙,收留了他。40元一天,每天幹十多個小時,一月休息兩天,包吃包住。這雖與堂侄的北京追夢期望值相去甚遠,但對他這個身無他長,腰無分文的外來人,幾乎是不可選擇的去處。離開一家房地產公司,又陰差陽錯,來到另一家建築工地;擺脫了一處的暫住糾結,又鑽進另一處的更陌生,更沒有著落,更沒底的暫住。似乎冥冥之中,有一種無形的力,在與他開玩笑,主宰著他的命運。不是特爾斐的阿波羅神廟,怎麼在應驗著一種俄狄浦斯式的神諭?

想到這裏,堂侄心中升起一絲暗暗的恐懼。

可是沒想到,真正的恐懼還沒有開始。一場社會治安大檢查,連同他這最後僅存的一席夢想,也一並擊碎。

本來,那位四川包工頭的工地,是已經不需要增加人的;加上堂侄身份證丟失,辦不了暫住證,被查到是要罰款,甚至取消施工資格的。隻是見是四川老鄉,小老板才動了惻隱之心。可是,到了國慶前夕,北京警方推出全市社區安全防範大檢查行動,以確保國慶安全。車站、城郊、建築工地等外來人口聚集地,自然成了檢查的重點。有報紙評論說,這是中國許多地方政府的習慣思維和工作方式,根源可能要追溯到前些年的政治運動,本質上則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結果是頭沒治好,腳也沒有治好。為了大造聲勢,震懾犯罪分子,大檢查前,北京市公安局召開新聞發布會,不僅大張旗鼓造輿論,而且出台重罰法規,明確宣稱:從即日起,出租房房主如沒與房客簽訂《治安責任保證書》,將被處以房屋月租金10倍以下罰款;外地房客如沒辦暫住證,需立即退房,房主需交納月租金5倍以下罰款……

啊,5倍罰款!老板為民工租的集體宿舍有6套,每套70平米,擠20多人,月租金2500元。隻要查出一人沒辦暫住證,一套房便要罰款12500元。這還了得?老板一算賬,發現自己根本承受不了這個風險。可是,老板心腸好,不願就這樣把一個走投無路的小老鄉攆走。情急之下,老板想出妙法,找關係花錢,利用其他工友的身份證,在附近的一家小旅館,為他登記了臨時住處,躲過大檢查再說。可是,在高度警惕,布控嚴密的北京,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哪容得你無證暫住。大檢查那晚,旅館老板先接到內線消息,怕萬一有疏忽,會被重罰,先行一間房一間房自查。

這一查,就查出了堂侄的問題。

在旅館老板看來,堂侄的問題是嚴重的。他不僅沒有暫住證,而且沒有身份證,典型的盲流,或叫“三無”人員(無身份證、無暫住證、無用工證的外來人員)。 在官方視野裏,這是一個最不確定、最複雜、最可怕的群體,也是各類社會治安的高危人群。因此,對於盲流,一般采取移交收容遣送站,弄清情況後,一律遣送回戶籍原地。發現了情況,旅館老板急促敲門,叫醒了夢鄉中的堂侄,焦急地說:“先生,行行好吧,您趕快退房。”懵懵懂懂中,堂侄先還沒有反應過來,迷惑地問老板:“退什麼房呀,難道哪個當官的或者老板,還來住你這裏?”老板又解釋:“不是不是,不是讓位,是檢查。先生有所不知,我們旅館與派出所,是簽了《治安責任保證書》的,你沒暫住證,不能入住,否則,查出來我們要挨重罰呀。快,快起床退房吧,我們加倍退錢。你也快離開這裏,檢查的馬上就要到了,查出來就麻煩了。”

看來,老板也是無奈,不能強人所難啊。這是堂侄做人的原則,雖地位卑微,但出生農家的子弟,這種骨子裏根深蒂固的善,還是堅守牢固的。趕快起床。在掀開被蓋的一瞬,一股涼氣鑽進被口,侵襲了他的全身。這麼晚了,去哪裏呢,唯一熟悉之地,就是工地。不,不行,怎麼能去坑害老鄉,那裏也在查哩。急速運轉的大腦,還沒有思考好去處,堂侄就被老板連拖帶搡,推出了旅館門。

夜色蒼茫。堂侄這時才強烈地感到,自己是一個多餘的人,在這個工地,這個城市,這個國家。

今宵暫住何處

走出旅館門,一片迷惘。高樓、燈火、街道、車輛,詭秘的天空,迷離的城市,一切都那麼陌生。

這就是北京嗎,這就是自己童年時候天天唱的“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的北京嗎?當街邊一個個醒目的門牌上的“北京”二字出現的時候,當年唱兒歌,戴紅領巾,升國旗的情景,就浮現在眼前。仿佛就在昨天,一切都剛剛發生,紅旗還在冉冉而升,歌聲還在餘韻繚繞,一張張純真稚樸的臉,掛滿幸福與笑靨。可是,一切已恍若隔世。眼前的北京,與童年無關。天涼了,北京的九月,已經入秋,樹葉開始泛黃,一早一晚,已有了明顯的涼意。當然,堂侄此刻的涼,不止在身體。身體的涼算不了什麼,畢竟還是小夥子。關鍵是內心。內心的涼,可徹骨徹心,與年齡和身體無關,隻關乎遭遇和命運。往哪裏走呢,永定門,木樨園,還是白紙坊,心裏非常明白,此刻在北京,不是尋找繁華,而是尋覓僻靜,和僻靜中的安全。自己都覺得好笑,真的太可笑了。不遠千裏,曆盡千辛,到北京來不就是衝著繁華來的嗎,可此刻,繁華竟似陷阱。要找僻靜,自己的家鄉,那個川西平原的小村,不很好嗎?自己怎麼正住不住,跑到這裏來暫住;安安定定不要,要跑到這裏流落街頭?

顯然,眼前第一位是安全。那種被捉住,送往收容遣送站的恐怖,根本不敢去想象。

就在前幾天,工地包工頭給他做工作時,還講到收容遣送站的黑幕。好像是湖南,有個叫漣源的地方,收容遣送站的人與火車站、派出所的人勾結,把收容作為一種創收致富手段。被收容的人不稱為“人”,而是創收的“貨源”。為了獲取“貨源”,收容站與火車站達成協議,由火車站派出所和聯防隊員,以收容“三無”人員名義,把經過漣源的農民扣下來,交給收容站。每抓獲提供一個“貨源”,派出所和聯防隊員可得5元辛苦費,火車站則可獲得50元回扣。收容站再從被收容人身上賺回這筆錢。為此,收容站還堂而皇之,製定了收費標準。他們將被收容人員分為ABC三類,每類“最低收費標準”為:A類為有偷竊行為的輕微犯罪人員,10日以內收1000元;B類為隨車叫賣的流浪失散兒童等,收800元;C類為流浪乞討人員,收600元。誰“妨礙他們賺錢”,都會成為他們的眼中釘,輕者找麻煩,重者被收容。除了直接收費外,被收容人員在收容期間,吃的是豬狗食,住的是牛馬屋,還被強迫完成站內幹部承攬的基建活;或以20元一天,租給附近農民搞農活。直至一位叫林茂正的農民,在收容站活活被打死,黑幕才被揭開。

堂侄直聽得膽戰心驚。他甚至懷疑,老板說的事,可能就發生在北京,老板怕他恐懼,才有意說成湖南的。或者說,湖南發生了,北京也可能發生。都是一個國家,一樣的法律呀。

對,許多一樣。特別是一樣的法律。

當想到法律時,堂侄心裏似乎獲得了些微的自信。這不僅因為,他自己是學法律的,懂得一些淺薄的法律知識。“淺薄”是他自己的形容,不是謙虛,幾年的打工和暫住,讓堂侄對法律或者說自己的法律功力,越來越失去了自信。還因為,中國是共產黨執政的,是社會主義國家,是要講法治的,哪有資本主義那樣腐朽沒落黑暗。資本主義的黑暗,堂侄不是從書本上學到的,而是從電視裏看到的。他讀書時,書本上已沒有這些內容。他看見,“9·11”事件後,美國和歐洲一些國家,以所謂國土安全為由,對入境者搜身取指紋,簡直令人忍無可忍。當然,更主要的還有,他了解自己。自己是個良民呀,既無前科,也無現行;一不偷,二不搶,三不反對共產黨,遵紀守法,靠打工掙錢,從不惹是生非。說穿了,就是沒有身份證、暫住證唄,怕什麼啊。

可是,還沒容他給自己打足氣,甚至還沒有找到這一夜的暫住之地,他的自信就被徹底摧毀。

北京街頭,燈光依舊,霓裳閃爍,隻是行人越來越少。堂侄這時才感到,人是群居的動物。群居,不僅僅是為了防止孤獨,有時,還是一種淹沒、混淆,或者說掩護。一個人在摩肩接踵、熙來攘往的人群中,示人的麵孔,不過是龐德在地鐵車站看見的“濕漉漉的黑枝條上的許多花瓣”,誰會注意到你的心虛、緊張、神魂不定。但是,人少也不行,因為一個人就是一座孤零零的山,一棵招風的樹。

比如此刻,徘徊在北京街頭,不知這一夜該暫住何處,忐忑不安,漫無目的地遊蕩的他。

記得,在讀大學時,他曾選修過西方普通法。根據香港地區和英聯邦一些普通法係國家的法律,遊蕩是可能犯“遊蕩罪”的。好像香港《刑事罪行條例》還規定,任何人在公眾地方遊蕩,意圖犯可逮捕罪行,或故意妨礙他人使用該公眾地方,甚至導致他人合理擔心本身的安全或利益,便屬於犯“遊蕩罪”,最高可處兩年監禁。雖然,北京不是香港,但北京公安和聯防隊員,長期在複雜環境下工作,早就練就了一雙鷹鷲般的神睛。據說,哪怕是人群眾多,魚龍混雜,隻要他們兩眼一瞟,就會發現可疑目標。何況這樣的夜深人靜,何況北京街頭,何況剛從建築工地走出來的打工仔,何況“三無”本身帶來的掩飾不了的心虛張皇。

真是越緊張越容易出差錯。就在轉過木樨園不遠處,堂侄正左右張望往哪裏走,本意是想找個來往出租車多點的地方,打個的士去火車站,混入候車接車的人群,等到第二天再想辦法。可是,顧得了左右卻沒顧上眼前。他不小心撞翻了垃圾桶。哐當一聲,不大也不小,不僅驚嚇了自己,也驚嚇了附近的巡邏人員。他們蹬蹬蹬跑了過來,問幹什麼的。堂侄一緊張,竟哆哆嗦嗦,語無倫次。這更加深了巡邏人員的懷疑。查驗證件,竟是“三無”,不由分說,帶走。堂侄驚恐萬狀,連連解釋自己身份證掉了,就在附近打工,絕對沒犯什麼事。巡邏人員又問他,在哪個企業打工,堂侄話到嘴邊,趕緊咽了回去,變得支支吾吾。憑經驗,巡邏人員已嚴重懷疑他有問題。執法是文明的,可從他們文明的言行中,卻抹不掉明顯的警惕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