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編外公民
被二套房的暫住戶
接到堂侄的電話,我心裏就有不悅。
不知什麼麻煩事又來了,這已不是第一次了。不是我怕麻煩,不願幫忙,何況還沾親帶故;而是在處理這些麻煩事情的過程中,接觸與感受到的種種社會怪象,常常讓人難以忍受。
堂侄與我同族同宗,按照父親留下的《周氏家譜》,往前追溯七八代,也就是湖廣填四川過來的一世祖,我們便是一個根了。但我與堂侄平時聯係並不多,他一找,大凡都是有麻煩事的。因為在外做事,族人都以我為榮,遇到大事難事麻煩事,需要找人擱平或拿主意時,大家排來排去,往往就排上了我。他們總以為,我在外見識廣,關係多,又懂政策,什麼事都能辦到。似乎我就是天,我就是地,就是希望,就是救命稻草。其實,我什麼都不是。在外的人哪個不清楚,事情哪有那麼簡單。正如齊秦的歌中所唱的,外麵的世界很精彩,外麵的世界也很無奈。許多人往往對精彩看得多,無奈體會少。實際上,我對許多事都是無能為力的。
比如今天堂侄找我的事,我就一籌莫展。
是關於購房的事,被二套房。堂侄在購房中,遇上莫名其妙的麻煩,需要我幫助。父母姊妹都在農村,好不容易通過讀書,跳出農門。在城裏購一套房,讓一家人結束暫住,安居樂業,是堂侄夢寐以求的理想。趁中央打壓炒房,房地產市場低迷之機,在幾個工友慫恿下,堂侄又心動了,躍躍欲試,想買房。我真不該怎麼表態,是支持還是反對。我的顧慮不是沒有理由。前幾年,汶川大地震,加上世界金融危機,房地產市場出現階段性回落,各方麵專家和業內人士紛紛高談闊論,指點迷津。堂侄就心動過,曾征求我意見,可否買一套房,並強調就70來平方米,一家三口住得下就行了。我清楚,他急於購房,還有一個更主要的原因,就是結束暫住,成為城裏人。按照地方政府製定的政策,農村人口進城,或暫住人口轉為城市居民,需同時具備三個條件:有固定住所,有穩定收入,有就業崗位。其中首要的是第一條。暫住證換成身份證,不僅是一個人證件的改變,而且是人的身份、尊嚴、地位、待遇和命運的改變。堂侄說,他曾仔細觀察過,在外辦事,不是什麼大事,就是日常生活中那些吃喝拉撒之類小事,你出示的身份證件上的地址,某市某區某街某號某樓,與某縣某鄉某村某社,招來的臉色是不一樣的;即使你已在城裏工作多年,持有的暫住證上的地址,也是某市某區某街某號,但在人家心中,你的“暫住”二字,一下就把你替換成了某縣某鄉某村某社的人。因此,有了這個城市的居民身份證,才真正擁有了通向這個城市深處的綠卡,孩子讀書,大人工作,一家人的社保醫保失業保險等切身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可是,我給堂侄迎頭一盆冷水。我不是反對他買房,而是反對他此刻買房。我認為這是趕浪頭,湊熱鬧。無數曆史的經驗教訓證明,趕浪頭、湊熱鬧往往吃虧。
然而,實踐證明,我錯了。
也許是飽漢不知餓漢饑。我們長期居住在城裏,享受著這個城市的發展繁榮帶來的福祉,讀書就業投醫社保購房住房,一係列切實而具體的問題,都按城市既定的規則辦理,如呼吸空氣,享受陽光,天天擁有,卻早已被我們遺忘。但是,對於一個手持暫住證,居無定所,處處舉步維艱,忐忑不安過日子的外來人,這卻是一種奢侈,城市的奢侈,生活和命運的奢侈。可是,我卻自作聰明。我的錯誤判斷,源於盲目的自信,過分相信國家的宏觀調控威力,相信專家學者的高論。其實,世界著名的宏觀經濟“三絲”(政治經濟學家馬克思、宏觀經濟學家凱恩斯、貨幣投機家索羅斯),研究了一輩子,都沒有完全把握的事,現在誰就把握了。可是,我不知怎麼的,就忽視了這個簡單的道理。正如朋友們經常批評我的,聞道最大的優點或缺點,就是容易相信人。此刻,我又舊病複發。我將一位朋友,已是國際知名宏觀經濟專家的理論,故作深奧,堅信不疑,並以居高臨下之勢,繪聲繪色地給堂侄灌輸。我說,中國雖已基本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係,但你明白嗎,我國的“市場經濟”前麵,有個“社會主義”。按照修辭學觀點,它們二者之間,是定心結構。“社會主義”是定,定語的定;“市場經濟”是心,中心詞的心,即被決定的對象。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堂侄自信地說,公有製和按勞分配唄。我暗自好笑,心想你娃的觀念還停留在30年前。然後明確而堅定地說,不對,你隻看到表麵。
接著,我向堂侄講起了政治課。堂侄嫩呀,不學到點政治經濟學理論,怎麼適應這個社會。
我對堂侄說,中國的改革改到現在,經曆了兩次大突破:一次是計劃經濟,一次是所有製。早在十多年前,就是1997年9月召開的中共十五大,就指出“公有製實現形式應當多樣化”,包括非公經濟,都是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重要組成部分。這不僅是一個提法問題,而且是中國改革的第二次大突破,具有深遠的曆史意義和重大的現實意義。第一次大突破,是1992年鄧小平的南方談話。小平同誌說,計劃和市場都隻是形式,而非本質;社會主義有市場,資本主義也有計劃。那次突破,解決了長期困擾我們的計劃經濟問題。計劃與市場,公有製與私有製,是傳統社會主義的兩個基石呀;突破,表明我們的改革是動真的了,解決了傳統社會主義理論中糾纏了多年的問題。我感慨萬分地說,中央英明啊,用簡潔明了的說法,就把複雜的問題簡單化了,計劃經濟和所有製的包袱卸下了,今後的改革就海闊天空了。
堂侄甚感迷惘,又問:既然計劃經濟和公有製都突破了,社會主義還有東西嗎?我說,當然有,那就是共產黨的領導唄。哪個國家的市場經濟是由共產黨領導的,且那麼成功,世界矚目,隻有中國,對吧?這是我們堅持的原則,是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設計的“四項基本原則”定了的。可以說,隻要搞社會主義,就不可能改變。你知道我們現在的政治架構嗎,共產黨是領導核心,人大是最高權力機關,政府是國家權力機關的執行機關,政協是政治協商機構。在這個架構中,黨是核心,就像企業的董事長或法人代表;人大、政府、政協,好比是監事、執行董事和工會。
然後,我書歸正傳,回到主題。
我對堂侄說,既然這次對房地產市場的調控,是中央的決策,那說明要逗硬的。打壓,就一定要打下來。因此,你還是別急,再看看,這房地產應該還有下降的空間。俗話說,買漲不買跌嘛。可是,沒想到,時隔幾個月,房地產市場就強烈反彈,且反彈幅度之大,彌補了半年多的低迷後,仍大大增加。顯然,我的錯誤判斷,讓堂侄錯失良機。
大跌眼鏡,真的是大跌眼鏡。不僅是我那位號稱洋專家的朋友,還有我這位號稱土專家的堂叔。堂侄後悔莫及,雖沒有責怪我的意思,但我心裏卻很難受。一套房相差十多萬,相當於堂侄三年多的工資呀。這次,麵對堂侄的判斷與舉動,我再也沒有勸阻的自信和底氣。好在,這次不像上次,堂侄不是找我拿主意買與不買,而是一切都早已胸有成竹,意誌篤定。找我,隻不過是為了解決他遇到的一個難題:二套房。
並不是他買了二套房,而是被二套房了。
原來,堂侄所在的那家房地產公司,在中央緊縮銀根、打壓房地產的市場低迷背景下,滯銷嚴重,出現流動資金短缺。如果這個問題不解決,資金鏈斷裂,那將是致命的打擊。為了渡過難關,公司老板以為職工辦理社會保險為由,將員工身份證搜集起來,以虛擬銷售形式,獲取銀行按揭貸款。整個運作過程,都是私下的“勾兌”開路,潛規則操作。這些身份證主人,都以買家身份出現,可直到辦了按揭貸款,本人仍一無所知。就這樣,在官方的相關文檔裏,堂侄就成了有房戶。買房時,房管局一輸入信息,就顯示二套房,就要接受政府限購令下的各項處罰。
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做假,可以如此破關克隘,一路暢通,無坎無阻。如果不忍氣,不考慮到為人厚道,堂侄完全可以假作真,到房管局主張權利。那樣,老板便弄巧成拙,根本沒有退路。但不能那樣做。不僅是堂侄還在那裏打工,也要體諒老板難處。我找到公司老板,以協商姿態,求問題的合理解決。老板自知理虧,倒是客氣,連賠不是。然後說:“這樣吧,我就以現在的市場價,把登記的那套房賣給你們;如果你們嫌戶型較大,你先去其他地方選,二套房的增加稅收,全部由我負責。”
說實話,老板的態度多少有點令人感動,現在的老板也不好當啊。我們以為問題就這樣解決了,堂侄的入城夢,被滋潤得美美的。可是一了解,問題根本不是那麼簡單……
懷揣大夢,離開西班牙郡
應該說,堂侄的進城大夢,已懷揣多年。這裏的所謂進城,不是人和工作,而是身份:結束暫住。
2003年,堂侄大學畢業。他學的是法律專業,崇拜世界大律師皮特·克瓦洛克、伍德西爾、切斯特菲爾德和克萊倫斯·丹諾,把他們的經典辯護案例背了又背。他甚至懷揣過律師美夢,幻想有一天,像香港電影裏的律師那樣,身穿律師袍,站在威嚴的法庭,力戰群雄,侃侃而談。
當然,最現實最緊迫的問題,是找工作。堂侄胸懷壯誌,懷揣豪情,踏上了尋夢之旅。
先是求我。我興致勃勃,一腔熱情,找了幾家本地企業。堂侄十年寒窗,總算熬到頭了,找工作總比找其他麻煩好,可解決根本問題。黨政機關是不行的,公務員凡進必考,事業單位也要考,除了基本功,還要看機會和運氣。遠水救不了近火,當務之急,是先找個事幹,安頓下來,再等機會。憑借工作關係,我找到幾家本地企業。都很熱情,開口便是沒問題沒問題。心有幾分欣慰,畢竟現在找人家安排人不是時候,企業正在強調減員增效啊。可是,當人家一聽說是普通大本,語氣明顯降了溫;當進一步聽說是法律專業時,語調中的委婉推托就更明顯了。也可理解,如安排當工人,不看僧麵看佛麵,麵子上怎過意得去;何況,當下企業正缺的是電工、焊工、鉗工、機修工,而不是律師。人家有法律顧問,再說,現在的官司,往往功夫在法外,哪是單靠法律和律師能打贏的。在企業幹法律工作,沒有個重點大學法律專業文憑,又腦袋靈光,善處八方關係,根本不可能。堂侄的學曆,真的是高不成,低不就,淺不行,深不能。沒辦法,隻好暫時找了家房地產公司,做企業文秘兼法律助理。
此後的幾年,堂侄一直在這家企業工作。由於居無定所,他成了這個城市的暫住人口,暫住在公司租用的民工房裏,伴隨這個叫西班牙郡的開發小區。
在暫住的日子裏,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遭遇到多少麻煩與另眼,隻有自己清楚。如果說,這些都還可以忍受,作為農民的兒子,吃苦算什麼;那麼,那種寄人城下,前景未卜,沒有歸宿的感覺,卻讓他難以忍受。暫住中,人是飄的,沒有依托,立足無根,身份不明,未來不清,一切都是虛妄的未知數,也沒有求解公式。特別是各種形形色色的社會亂象,往往可以摧毀一個人堅守的自信。他對眼前的工作,越來越不滿意。所謂文秘,不是整天幫助老板寫爭取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傑出企業家之類材料,就是編寫一些華而不實的廣告詞。一條臭水溝,就編成什麼“東方威尼斯”;旁邊有個小教堂,就成了“聖瑪可廣場”;還有什麼“皇者至尊”、“西班牙郡”、“夢幻之都”“龐培小鎮”。堂侄一麵編,一麵在心裏嘀咕,什麼亂七八糟的啊,真是騙人!
而所謂法律助理,更匪夷所思。有一天,老板交來兩份格式合同,叫堂侄進一步修改完善。一份是公司與購房戶簽的購房合同,一份是公司與建築公司簽訂的房屋承建合同。堂侄受寵若驚,到公司這麼久了,老板還沒有正兒八經叫他獨立處理過法律文書哩。他認認真真,字斟句酌,把合同看了又看,沒發現有什麼不完善的。心想,可能是自己沒有弄清老板意圖吧,於是鼓起勇氣,敲開了老板的門。老板與女秘書似乎正密談什麼。堂侄感到,自己的冒失,已讓老板麵露尷尬,有所不悅;當他說明來意後,老板的不悅明顯增加了。老板先是以詫異的目光,把他從頭至腳掃視了兩遍,然後,帶著嚴肅批評的口氣,對堂侄說:“你怎麼睜開眼睛說瞎話呢,你不是學法律的嗎,就連我這個學建築的,簡單看了看,至少就發現了好幾個關鍵性問題。”
說罷,老板邊拿過合同,邊指著上麵的條文,邊說:“你看,這購房合同第三條第一款說,房屋質量,以市質監站驗收合格為準。顯然,市質監站隻能對我們單位嘛;對每一購房戶,則應當尊重房主呀。因此,房主們現場看了不就得了。還有這房屋承建合同第六條第二款,關於我們對承建商付款的。你看這上麵說,30%的餘款,在房屋驗收合格後30日內結付清。這裏至少有兩個關鍵的字要改:第一個是‘內’應當改為‘後’;第二個是結付的‘付’,明顯是畫蛇添足嘛,該不該去掉,還用問嗎?還有,這最後一條,關於合同的簽署和生效方式也改改。我的意思是,今後這合同,就是公司代表簽了就行了。具體說,就是你簽,你不是公司法律助理嗎,這是公司對你的充分信任啊。”
說這最後一句時,老板已起身,走到堂侄麵前,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說不清是刻意親昵,還是意味深長。老板接著說:“小周呀,你還年輕,還不理解什麼叫商場如戰場。要在這個社會上混,光玩法律條文,是不行的。特別是現在,國家打壓房地產,整個房地產行業都在渡難關,說不定哪天就轉不動了,就可能對簿公堂。即使沒有發生糾紛,也要未雨綢繆啊。因此,簽訂合同,務必記住一個原則:始終要把對方當壞人,把各種可能的問題想透;然後,盡量規避風險,把主動權留給自己,而不是對方。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