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沒有看見臨街三樓的窗口裏,李明序和段宇有些難看的臉。
但就算看到,視線也不會留連一秒吧?
“這件好嗎?”紀淩指著一件黑色的長風衣,“那些扣子真好看。”
木質的扣子,刻著繁複的花紋。
“試一下。”夏向陽拿下衣服給她。
不是不好看,隻是黑色襯著紀淩過於白皙的臉,使她顯得疏離高傲,生生與他人拉開跨不過去的距離。
夏向陽拿下一件米白色的羽絨服,“換這件看看。”
米白色的衣領豎起來,後邊的帽子滾著橙白的毛邊,為女生淡然的眼染上幾分靈動和暖意。
“好看。”夏向陽拉拉袖口的褶皺,微笑著說。
紀淩脫下羽絨服,遞給旁邊的櫃台小姐,“這一件。”
“看看這件。”夏向陽拿下一件淡藍色的毛衣,純羊毛的料子,觸感極柔軟。
紀淩接過輕輕抱了抱,一見便喜歡。
“天氣冷,你不要總穿牛仔褲。”夏向陽指著上層煙灰色的褲子,“燈心絨的看看好不好?”
紀淩點頭,“要中碼的,還要一條黑色的。”
夏向陽揉揉她的頭發,失笑:“我的眼光不比你們女孩子,也不懂你們的心思,你還是自己挑的好,是你要穿的哪。”
紀淩輕輕一笑,說:“你說好,那自然是好的。”
夏向陽的目光倏地有些幽遠。
很久以後,夏向陽仍然清楚地記得紀淩說這話時臉上的表情,漫不經心中帶著幾近絕對的認可,仿佛在說:地球是圓的。
經過一家飾品店,紀淩定住,臉幾乎要貼上櫥窗。
夏向陽抬頭,黑底的橫匾上,顏體寫著“藏銀”。他取笑她:“耳朵上一排銀耳釘,手腕一排銀圈圈,還想要銀的東西?”
“嗯,夏向陽,銀的東西好象有溫度一樣。”紀淩反而認真點頭,“我隻喜歡銀的東西。”
不像別的金屬那樣閃著冰冷的光,而是帶著近乎溫柔的,可親近的人氣。
有點像夏向陽。
“要那個戒指。”紀淩指著黑色絨布上的銀戒指。
銀戒指式樣古樸,內外都刻著某種植物的莖葉,一層一層,有著宗教意味的華麗。可是無論是套上紀淩哪個手指都留了或大或小的空隙。
“不合適呢。”夏向陽有些遺憾。
“誰說的?”紀淩近乎固執,“我就要它,你送給我好不好?”
一根繩子穿過去,打個結,掛在紀淩的脖子上。
一直掛著,直至成人之後,都不曾摘下。
不知是多少年之後,紀淩握著這個銀戒墜子,想起夏向陽為她掛上這個戒指時候的樣子,心裏仍然會密密地閃過軟軟的感動。
手機響起來的時候紀淩隻看一眼便按掉。
第二次,看一眼,也按掉。
第三次,不再看,也按掉。
第四次,夏向陽伸手拿過手機,屏幕上“淩赫”兩字不斷閃動。
按了接聽,遞到紀淩耳邊——那樣的目光紀淩看得懂:他到底是你父親。
“喂,我是紀淩,”她蹙起眉,“可是我不想見你,那是你家的事,就這樣,我沒空。”
直接關了機。
“紀淩,他是你爸爸。”夏向陽知道紀淩一直渴望溫暖,但為什麼來自至親的關懷她始終抗拒?
“我十五歲了,夏向陽。”紀淩仿佛漫不經心,但清澈的眼中自有強硬的堅持,“他沒有給我過一個擁抱,連撫摩都沒有。”
“有些事情,你不該太固執。”
“但更多事情,它沒有就是沒有,不可以假裝。”
“他已經嚐試補償你。”
“他要補償,我便讓他補償嗎?”紀淩搖頭,“他可以補償我什麼?”
沒有的,他能給她的隻有金錢,再沒有其他。不能給她一個家,已經永遠不能。
“夏向陽,你很累嗎?”看著夏向陽在顛簸的公車上疲憊地閉上眼睛,紀淩忍不住用手覆上去。
“嗯,很快要高考了呢。”每天的睡眠時間不超過5小時。
頓了頓,“紀淩,你父親來找過我。”
第一次淩赫打電話給他,請他幫忙勸勸紀淩,那時他忙著考試,匆匆掛了電話。
第二次淩赫來學校找他,在學校門口等了他一個小時。
“他跟你說什麼了?”紀淩為他按摩太陽穴的手指停住一秒。
淩赫說紀淩的奶奶病得很重,近來總是問起紀阿姨的事,很想見見紀淩。但紀淩不接他電話,更不肯見他,他希望夏向陽能幫幫忙。
“去見他吧。”他睜開眼,看見紀淩抿緊的唇,輕歎一口氣,“至少,接個電話。”
“我不想。”
“本來這些事情我是不該管。”夏向陽把目光轉開,“可是,看你這樣拒絕其他人,我覺得你會很孤單。”
“沒關係。”隻要你在這裏就可以了。
“可是我擔心。”
紀淩默然。
其實,不是沒接過電話的。淩赫希望她去見老人,她是不肯的,斬釘截鐵——當初是你不要我們,你不要,就不要,我從未承認你是我親人。
既然不承認,她哪裏來的父親,又哪裏來的奶奶。
不是我不要你們。馳騁商場的男人語氣悲沉——當初你出世時候我是不悅,但從未想過不要你。可是如錦太心高氣傲,性子也太烈,你奶奶一句話便讓她憤而離開音訊全無……
那是你們的事情——那時,她是這樣說的。無論當初是誰的錯,她和母親多年流離是事實,抹殺不去,也無法彌補。
“夏向陽,你說,”紀淩把額頭抵上他的肩,聲音細不可聞,“當年他可以放任母親一無所有地離開,今日又憑什麼要我接受他的意願?
“我不要他的感情,不想插足他的生活。
“他想要給我的那些所謂溫暖都是假的,從小他便沒有抱過我,我怎麼會要一個陌生的親人。
“你以為,他待我好,是一種恩賜嗎?”
夏向陽把她的頭壓向胸膛,即使他知道她不會有淚水。
“紀淩,我不曾見過你哭。”連紀阿姨逝世時也沒有,他看得到她的哀傷和絕望,卻一直沒有看到她的淚水。
“哭有什麼用。”既不能抓緊,也不能挽回。
母親唯一一次在她麵前哭時,她還不明白那些淚水的含義,如今她懂了,卻再也沒有用。
對母親而言,她是她愛的結晶,卻也是恨的來源。從小不肯疼她,又放不下天生血緣的牽扯。母親是高傲不肯低頭不肯回首的人,但臨死之前,終於給她淚水。
當時她隻驚懼她唯一親人的湮滅,無能為力,連哀傷都不會完整表達,還不會感激。
“夏向陽,什麼都是假的,隻有相伴的才是親人,我的親人隻有媽媽一個。”還有你。
“隻有紀阿姨可生不出你來。”夏向陽不認同。
“你錯了,隻有紀如錦才生得出紀淩,而能提供一顆精子的人何其多。”
“可是換一顆,就不會是今日的你。”
紀淩語塞,良久才說:“你認為,我應該服從他,跟他回他的家嗎?”
“你一個人,終究是不好。”不懂得照顧自己,孤單伶仃,像沒有根的浮萍。
“他有他的母親,有他的妻子,有他的孩子,”紀淩抬頭,目光熠熠,“那我又是什麼?”
“你也是他的孩子。”
我寧願認為,我是他流落在外的一顆精子。
“夏向陽,你以為,我跟他去,便會有一個父親,一個家嗎?”如果離開夏向陽,世上會不會還有疼她的人。
“再怎麼樣,在自己親人身邊,總比一個人孤單冷清的好。”夏向陽輕歎,“你總是不近人煙的樣子,仿似世上再無你在意的東西,對一切過於疏冷,我知道你也許不在意,但這樣最是不好。”
夏向陽,你知曉我最在意什麼嗎?
“我知道自己要什麼不要什麼,夏向陽,你不要擔心。”
你說好的,也許是好的,卻未必是我追求的。
夏向陽,從小我就聽你的,但這一次,不可以。
我不可以從你的身邊離開——你懂不懂,從小我有的東西,什麼時候都不多。
即使我知道,你很快很快就會不是我的夏向陽。可是就算隻有一個月,一個星期,一天,一小時,一分鍾,哪怕隻有一秒鍾。
我仍然想,離你近一點。
睜開眼,便能看見。
伸出手,便能觸摸。
記得嗎?連母親都離開,這世上隻有你,不曾放棄我。
三天後,夏向陽打電話給紀淩:我已經請了晚修的假,你跟老師說一下,也請個假。
紀淩說好,也不問原因。既然是夏向陽開口,自會有他的安排。
但她沒想到,他的安排是帶她去了第一醫院。
路上她倔強地抿著唇,不肯開口。
夏向陽伸手過去環住她的肩,對那個企圖擠到紀淩身邊的猥瑣男子點點頭,那男子有幾分尷尬地退開。
低頭,看到紀淩臉上茫然的表情,見她呆呆看著窗外車流,眼中沒有焦點。
“紀淩。”
手上漸漸加了力道,紀淩終於轉過頭,清冽的目光有著迷惑。
“紀淩,她是你親人,這是事實。”不認,也該去探望一下,淩赫說老人知道紀淩不願來見,終日鬱鬱寡歡,病情沒有絲毫起色,再這樣下去,恐怕會積鬱成疾雪上加霜。
淩赫臉上是為人子純粹的焦慮和憂心,但最終使他答應帶紀淩前去的卻是淩赫歎息的一句話——
如錦性如烈火,到底也是喜惡分明的女人,怎麼紀淩冷得像冰一般,今後可怎麼好?
知她不願,但世俗的冷暖應該是每個人都需要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