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淩別開眼,眼裏的神色不易覺察地黯了黯。
夏向陽,在你心中,親緣於我而言真的那麼重要嗎?為什麼我一再地向你申明不在乎,你仍是不肯認同。
為什麼仍是要我接近那些不愛的人。
醫院門口,紀淩抬頭,看著夏向陽的眼滿滿盛了委屈。那樣的委屈他從未見過,就連那一次她被誣為小偷時也不曾。
沒有責怪他,但向他述說委屈。
夏向陽,你可不可以……
他讀懂他的眼睛,那一刻有對她說好的衝動。
想對她說:如果不想,那麼我們回去。
可是久候的淩赫迎上來,驚喜地叫:“紀淩。”
是紀淩的父親,但看著紀淩明亮的目光黯淡下去,他無端地覺得自己殘忍——紀淩,是在怪他嗎?
夏向陽拉了紀淩,跟上淩赫。
紀淩的心髒緊了緊,覺得醫院裏濃重的消毒水味道讓她惡心欲嘔。
淩赫高興地向病床上的老人介紹。
何玉嫻難掩激動神色,不停地說好,好……
夏向陽跟淩赫退出病房時回頭看一眼,見到紀淩臉上恍惚的表情。心裏,突然有什麼一下一下地敲擊,密密麻麻地疼。
而紀淩覺得這樣的場景何其熟悉,夏向陽關上門,隻剩下她和垂危卻仍然美麗的母親,她溫柔地喚她:紀淩。
“紀淩……”
是有人叫她,紀淩回過神,看著病床上的老人。
病弱卻仍然清明的眼,這個老人定是一世精明。
“紀淩,我是奶奶。”何玉嫻見紀淩緩緩走開,坐上最遠的椅子,心下忐忑之餘便有些難過,“你過來讓奶奶看看。”
這個孩子……很像如錦,但比年輕時的如錦瘦弱許多,該是吃了不少苦。何玉嫻心一酸,她的孫女兒,流落在外十多年,是她當年鑄下大錯,對不起兒子,也對不起如錦。
“你為什麼想見我?”紀淩並不上前,口氣之中也並無波動。
“紀淩,你是我孫女……”
“你不是不要?”紀淩打斷她。如果將她當成孫女,為什麼當年這樣對她母親。
老人的淚流下來,令紀淩又想起母親。
“你見了我,又怎麼樣?”
“如錦去了,你一個人在外邊,怎麼行……奶奶想你回家裏來……”
“為什麼不行?我是紀如錦的女兒,可是她死了,死的時候隻有我在。”紀淩偏頭,清冽的目光讓老人哽咽不止,“當年是你不要我們,早該想到今日我未必要你們。”
“可是如錦為你起名紀淩,一定是希望你能夠……”
“她已經死了。”死去的人是沒有希望可言的,她如何,母親在地下再亦不能感知。
錯了就是錯了,再無挽救的可能。棄了就是棄了,回不了頭。
沒有什麼過錯,是能夠補償。從小你就不要我,現在來後悔,又有什麼用。
紀淩起身,說:“現在的我很好,沒有你們所想象的孤苦,我身邊有疼愛我的人,”頓了頓,“我不希望你們再介入我的生活,也不需要,如果你沒有其他事的話,我要走了。”
手指觸到門把,回身看一眼呆望著她的老人,心下終是有一些不忍,扔下一句:
“……你好好養病。”
在門外看見淩赫身邊站了個溫婉的女人跟一個和她年齡相若的男生,她不需一秒鍾便明了。
唇邊勾起一抹冷冷的笑,多溫馨的一家人,她是什麼?夏向陽,你說,我是什麼?
夏向陽見著病床上飲泣的老人,低頭直視紀淩冷然的雙眼,心下駭然,“紀淩,你的心腸怎麼冷淡到這個地步!”
耳語一般輕的話,卻教紀淩生生地痛。
她深深看了一眼他的臉,第一次甩開她的手。
轉身就跑。
夏向陽來不及抓住她的手,張嘴,卻喊不出那個喊了多年的名字。
紀淩。
喧囂到令人煩躁的音樂,卻無法撼動她分毫。
紀淩小口啜飲著杯中所剩無幾的酒,向來清冷的麵容因為心不在焉而顯得柔軟。以前總是隻喝一杯,這種酒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做“雲端”。
喝過之後飄飄然似在雲端,會想起生命中美好的事情。
以前總會想起夏向陽,想起他英俊得不染一絲世俗塵埃的樣子,溫暖的指尖,把手遞給她。
在她最冷的時候,擁著她的肩膀。
還會想起小時候,她總是餓,夏向陽一次一次地帶她去轉角的拉麵館,看著她狼吞虎咽。
美好的情節,總是被他操縱牽引著,像拉著她心髒的線,一斷就是純粹的空無。
可是夏向陽說她心腸冷淡。
她辜負過誰嗎?她的一生未算長,隻有母親與他,是願意愛的人,因她和他,都給了她她認為的最美與最好。
給過她的,她一點一滴記在心上。
但那些遲來的,她早已經不需要的,憑什麼要她感恩?
憑什麼?
夏向陽,你告訴我,憑什麼?
霓虹燈掃過來,在她的臉上劃過去,本就美麗的眉眼被微醺的酒氣染得更加風情萬種。
已經是第三杯“雲端”。
這一次沒有想起夏向陽,反而想起母親。
想起很小的時候母親母親一個人喝著酒卻有著堅韌的表情,想起她午夜被自己哭得煩躁卻仍然為她下一碗麵的樣子,想起她含辛茹苦卻始終沒有拋下她那顆隱忍的心。
想起她流著淚,叫她紀淩。
就是想不起,母親打她的情節。
第四杯“雲端”。
媽媽,如真有靈魂這回事,你會不會在雲端看著我,看著我一個人執著和拒絕,是否會對我憐惜。
第五杯“雲端”。
想要的東西,像在雲端,越來越遠。
卻無論如何難以割舍。
“紀淩!”
是他來帶他回家了嗎?紀淩驚喜地回頭。
不是夏向陽。
不是他。
滿場亂轉的霓虹燈突然在她心裏熄滅下去,像煙花開過後的灰燼,找不到一絲餘溫。
是什麼時候把紀淩刻在心裏?許久許久之後,段宇問自己。
應該就是這一刻了吧。
這一刻看著紀淩回頭看他,雙眼亮如晨星,臉上一朵迷離得有些恍惚的笑靨,仿似在問他:你來了嗎?
也許是很久,也許隻有幾秒鍾。段宇就這樣看著紀淩睜著茫然的眼迷惘地看著她。像一個孤島,望著另一個孤島。
但是,那雙眼,又仿佛空得什麼也沒有。
他的心,卻滿滿裝了酸澀的泡沫。
“紀淩,已經很晚了,我送你回去。”段宇把錢遞進吧台,哄誘般對紀淩說。
“回去?回去哪裏?”紀淩把他推遠一點,眯起眼看他,“你是誰?”
她連他的名字都不記得嗎?
“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段宇拉她一把,她掉下來踉蹌一下跌進他懷中。
淡淡的幽香混著酒氣,段宇扶起她,又被她推開。
“我不認識我,為什麼要跟你走?你走開。”
“我帶你去找夏向陽。”段宇挽著她的肩,懷中的女子聽了這句話便不再掙紮,乖乖由他牽了走。
隻有夏向陽才會令她毫不抗拒嗎?段宇覺得有點苦。
紀淩安靜地看著他,安靜地跟他上了計程車,柔順得令他有可以接近的錯覺。
“如果我是壞人你怎麼辦?”他忍不住問她。
她靜靜,目光清澈得裝不進任何汙點。
該是醉了,才會這樣看著他。
段宇把手伸向她小巧的耳垂,輕輕摘下一顆銀耳釘,小心地放進自己的口袋裏。
靠近胸口的地方,壓著會有微微的痛感。
段宇想不到,這樣的痛,就這樣陪著他穿越他的少年。
小區的茉莉花已經開了,空氣裏全是甜美得令人沉醉的香氣。幾乎全小區的人家都熄了燈,隻剩下路燈幽幽的眼。
那一大片小白花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熱熱鬧鬧地開,在紀淩的眼裏,開向七歲那一年。
白得耀眼的陽光,白衣勝雪的男孩子。
她蹲下來,折下茉莉花枝,一根一根,專注得忘了身邊還有一個守著她的少年。
段宇看著她,看著她的臉埋在茉莉花裏靈動不染一絲塵埃。
溫柔的眉眼,眷戀的表情,天真又明媚的臉。
段宇看著她折了滿懷的茉莉花,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仿佛盛妝的女子去奔赴一個重要的約會。
轉一個彎,就是紀淩的家。
那裏,站了一個被露水打濕了襯衣的男子。
夏向陽。
紀淩搖搖晃晃卻固執無比地奔向他。
寂靜的夜裏,銀質的圈圈叮叮當當清脆地響。
夏向陽看著紀淩,似是見到了十歲時第一次見到的小女孩。
腳步一錯,紀淩跌進他的懷裏,笑容明豔,把滿懷的白花遞給他,像獻上她的珍寶。
“夏向陽,送給你。”
夏向陽沉著的眼內藏著幾不可見的焦慮,直到擁著紀淩,心裏才狠狠落下一塊石頭。從紀淩的口袋裏掏出手機,屏幕一片漆黑。
他一歎,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紀淩,以後記得要給手機充電,知道沒有?”
“好。”說完便靠在他身上安心地閉上眼睛。
看了看轉角的筆直身影,夏向陽點點頭,說:“謝謝你送紀淩回來。”
看夏向陽從自己口袋裏掏出鑰匙打開紀淩家的門,段宇的眼倏地被刺痛了。
夜霧漸漸打濕了男生的頭發。
那扇門,再也沒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