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向陽十八歲那一年,紀淩在“監護人”那一欄填下他的名字。
彼時,夏向陽已經高三,學業繁重,紀淩初三,在夏向陽的安排下寄宿在學校,周末才回家。不同一個學校,周末夏向陽要補課,一個月便難得見幾次麵。張楚打電話給他時夏向陽扔下了厚厚的一疊試卷,去了從未去過的KTV。
電話裏張楚不像個老師,倒像被抓了辮子的學生:“咳,其實紀淩也沒別的什麼,就是晚上常常不回學校,你說一個女孩子總是在外麵留宿也不好是不是……”
夏向陽找了好幾間KTV,見到紀淩的時候原地定了幾秒。
紀淩趴在吧台上,耳朵上一排銀耳釘反射著各色燈光,晃得她的臉有些不真實,上了藍色眼影,眼神妖嬈中帶著不馴,眉目明豔得不似十五歲的少女。
在熱烈糜爛的氣氛裏卻表情疏離,自成一片天地。
紀淩首先看到了夏向陽,並不驚慌失措,也不刻意掩飾眼底的空茫孤寂,隻歪著頭看他,無辜如初生的小獸。
夏向陽歎一口氣,心內一絲隱隱的疼痛.
紀淩好像很寂寞.是他忽略了她的成長嗎?他都忘了紀淩何時長得這般高了.
“紀淩,跟我回去。”夏向陽朝她伸出手。
紀淩順從地抓住他的手,跳下吧台。
手腕上幾個銀質的圈圈叮叮地清脆撞擊。
“夏向陽,我餓了。”
紀淩咬著滿口麵條的時候臉上有著異常專注的表情,夏向陽想起她每次吃東西時狼吞虎咽的樣子,皺了眉,“慢點吃,這樣吃東西對胃不好。你為什麼總是吃那麼快?”
“……”紀淩想了想,“我小時候總是很餓。”
媽媽總是不按時給她吃飯,每次吃飯的時候她都會吃很快也吃很多,胃袋獲得飽足的時候,才不會覺得恐懼。
才會覺得安心。
“為什麼不好好睡覺?”
“很安靜,我睡不著。”紀淩喝一口水,迎向他的目光沒有絲毫慚愧,“夏向陽,淩赫來找過我,他說如果我願意,他帶我回家。”
“他是你父親。”直呼名諱是種不敬。
紀淩不理,繼續說:“我說,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他現在每個月彙錢給我。”
“你沒拒絕?”他以為高傲的她不會接受。
“生了我,就該養我,有什麼不對?”
夏向陽抬頭,紀淩麵容淡然,目光清冽。
以後張楚找不到紀淩的時候,總會打電話給夏向陽。每次夏向陽都會在KTV或者舞廳把紀淩帶回來。
不曾斥責一句,因每次他打電話,紀淩都會接,然後在原地等他來帶她走。
總是對他說,我餓了,夏向陽。
夏向陽會滿足她的胃,天氣漸涼時,把自己的手套脫下來,裹住她冰涼塗了淡紫色指甲油的手指。
夏向陽已經是頎長清秀的少年,每次夏向陽出現的時候,紀淩會覺得喧囂的四周瞬間安靜下來,清醒地再一次加深這個認知。
他是優秀的人,很快就會朝著他的目標遠去。每次夏向陽把手伸給她,她觸到他中指因為執筆時間過長而明顯的凸起時,心裏會有一刻的灰涼。
她聽他說起過,他想去的那個地方。
上海。
他說以後要到那裏去,然後留在那裏,直到年華老去。
“你要考哪個高中?”有一次夏向陽問她。
“沒有,”紀淩補充一句,“沒有想念的高中。”
夏向陽定定看著她,眉頭蹙起,“紀淩,你還小。”
“就算讀高中我也考不上大學。”沒有用的,她知道自己的斤兩,她踏不上上海那塊門檻。
既然不是想要的,那就不要。
剛結束一場測試,夏向陽揉揉太陽穴,拿起書袋的時候發現手機震動起來。
“請問你是紀淩的監護人嗎?這裏是派出所……”
夏向陽坐在派出所裏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不到三分鍾就理出了一個大概。
一個盜竊團夥在作案時被收到消息趕來的警方驚動,於是迅速逃跑,警方在他們逃逸的路上遇到步履匆匆的紀淩,懷疑是同夥,就把她帶回了派出所。
“你們怎麼知道她是同夥?”夏向陽沒什麼表情。
“她走得匆忙,遇到我們時還抵抗。”警員振振有辭。
夏向陽看向紀淩。
紀淩倔強地揚起頭,“不關我的事。”
“那你跑什麼?”
“我跑,”紀淩一字一頓,“是因為夏向陽快下晚修了。”
怕來不及找到他。
夏向陽抓起她的手腕,一大片淤青在白皙的手臂上觸目驚心。
“怎麼回事?”他的聲音不大,但堅硬的目光嚇了旁邊兩個警員一大跳。
“那個,她在掙紮的時候……”好像拉住這女孩時沒用什麼力啊,怎麼淤青那麼嚴重?
“你們搞錯了,紀淩絕對不會幹偷竊這種事,她不缺錢花。”夏向陽口氣中隱隱有千鈞之力,“如果你們沒證據證明她和那個盜竊團夥有關,我要帶她回去了。”
警員呐呐,最後還是揮手放人。
夏向陽牽起紀淩的手,看到她明亮到極致的眼睛,裏麵漲滿了喜悅,明媚得似要滴出水。
他給她信任。紀淩仰頭對他一笑——是第二次,夏向陽突然想起,這是她第二次對他笑得這樣喜悅純粹,他仿佛可以直直看進她的眼底。
第一次,好像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夏向陽,我急著去找你,”紀淩看著街上已經熄滅大半的燈火,淡淡地說,“因為今天是我生日。”
夏向陽詫異轉頭。
“可是,”女生的臉微微有了沮喪,拉過他的手,看到分針停在“6”字上,遺憾地說:”都11點半了,它都要過了。”
看著她眼裏少有的失望,夏向陽遲疑三秒,猛地拉起她跑了起來。
跑過兩條街,停在一間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蛋糕店。夏向陽買了一個小巧的蛋糕,喘著氣點上一根蠟燭,對她說:“快許願。”
紀淩閉上眼睛。
吹熄蠟燭的時候,分針離“12”還有兩小格。
紀淩仰頭看向滿天微笑的星星,感到幸福。
夏向陽,謝謝你。
“紀淩,你晚上有空嗎?晚上我們去夜森林。”段宇在走廊外,拉開了紀淩旁邊的玻璃。
陽光灑在他挑染的發梢,是耀目的金黃。
“沒空。”紀淩頭也不抬,她向來不接受邀約。
“你在幹什麼?抄書?”段宇詫異這個冷淡的女生一手漂亮的宋體。
李明序湊過來搭上段宇肩膀,“一定是又做錯事啦,才會被向陽哥罰抄書。”
紀淩一頓。
以前她做錯了事,逃課,激怒老師,撕卷子……之後,夏向陽總會拿了厚厚的古文要她抄,字跡糊塗一點便要重抄。夏向陽是這樣說的:你成績不好,至少字要寫得好。
她從來沒有說不,於是從小抄書,一直抄。
字跡和夏向陽非常相像,橫豎撇捺,一筆一劃,一手老師也無從挑剔的好字。
但是初三之後,夏向陽就不再罰她了。
夏向陽說,紀淩長大了呢。
昨晚她去夏向陽家,他說紀淩,我不能陪你了,借的資料過幾天要還,抄不完。
夏向陽眼睛下麵一片淡淡的黑。
她說,我幫你抄。
“夏向陽?”段宇想起紀淩在夜森林裏仰起頭對身邊的男生說:我餓了,夏向陽。
那時侯的紀淩,明豔而又天真,眼裏有溫度,表情毫無防備。
“他有我帥嗎?”段宇問李明序,轉過去的臉棱角分明,微微眯起的眼透著自信的光,恰到好處的嘴巴線條,一張年輕飛揚的,令許多女生偷偷臉紅的臉。
“這個……”李明序不知道怎麼判定,向陽哥和段宇?不是同一個類型怎麼比啊?
倒是紀淩抬頭,“你憑什麼跟他比?”
段宇驕傲的臉一瞬間有些難堪,李明序訝然看著紀淩,看著女生淡漠到幾乎沒有表情的臉,不知為什麼心裏突然就有些悶堵,他回一句:“段宇又有哪一點不如向陽哥?”
紀淩唇邊勾起一抹嘲諷。
李明序僅有的一絲氣勢都弱下去——每當紀淩這樣看他,他都會想七歲那年,他打架打輸她的事實。他氣悶地拉起段宇,“走走走,不要理她,我們打球去。”
段宇回頭,對上紀淩的目光隱隱有了不服輸的執拗。
我哪一點不如他?
氣溫在一場小雨之後陡然下降,三四月之間,居然還會有寒流南下,夏向陽打了個噴嚏,突然想起已經快有一個月沒有見過紀淩。
周六有半天假,他去敲紀淩家的門。
手指扣響木門時,沉悶的聲音顯得突兀,他失了失神。紀淩一個人住這裏,會害怕嗎?
媽媽說紀淩一個小女孩不會妥帖地照料自己,常讓他叫紀淩來家裏吃飯,但他每次跟紀淩說,她都是笑笑,極少點頭。
紀淩來開門時,夏向陽的手撫上她的臉。
手掌下的觸感冰涼,唇色偏向深紫。
“衣服呢?”隻一件薄外套?
“還沒去買。”去年的冬衣現在已經不合身,奇怪,她有突然長大很多嗎?
“現在去。”
“你跟我去嗎?”女生的臉淡淡有著歡喜,見男生點頭,唇邊開了一朵小小的笑。
夏向陽把外套脫下,裹住女生纖細的肩膀,紀淩把手伸過去,讓男生拉上拉鏈。
然後,挽著他的手。
夏向陽低頭一笑——隻要來自他的給予,紀淩才會毫無異議地接受,仿佛天經地義。
想起她理所當然地對她父親說,那是你的,不是我的。
紀淩覺得溫暖,一向清冷的麵容此時柔媚得像夏日的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