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亮時,曲嫣然的魂魄還竅。
她不得不承認,易笛看似不太可靠,可那隻他借出的玉瓶真的是個不錯的東西。起碼,最早一日離魂還魂後頭暈眼花幾欲作嘔的感覺沒有再出現過。
此時,她和鳳落便已經被那位神色淡然的洛書夫人送出了山莊,而眼下洛書正提著個包裹,遞給了站在她身邊的鳳落。
“這是去哪裏?”曲嫣然站在門口問鳳落,不意外地感覺到她開口時鳳落全身一僵,於是若有似無地挑眉。
但回答的卻是尚未離開的洛書夫人:“去解你魂魄上的離魂鎖。”
“易笛解不開?”她明知故問地望向洛書。
洛書隻簡單地點了點頭,“嗯。”顯然無意多說。
曲嫣然撇了撇嘴角,想到洛書稍早時候的那些話,便也不再言語。
回想起許多往事的她,確實藏著許多未盡的言語。
對鳳落,也有對她自己的。
她可以預見昨日洛書夫人對她說的做的事情,興許會引來鳳落多大的怒意——這個家夥自從她認識起,便不是一個樂意坦誠的心性,壓抑而自以為然幾乎是他的本能。
見其然,便依照自己所想,認為其所以然。
這種性子容易自傷,也容易傷人。鳳落的警惕,敏感,遇事便容易退縮的性子真不知道是如何生成的。
如今回想起來,那時的他們,都有著彼此的錯處。
而她的錯,就在於太過浮於表麵的“不在意”,自以為是的灑脫,終究傷了他的心吧?
曲嫣然心中思緒萬千,向著麵色平淡卻似在期待什麼的洛書襝衽一禮,算是道別,也是承諾。
同樣的錯,她不會,也不想再犯了。
她知道五百年後發生的已然發生,而上天卻給了她回溯而至五百年前糾正解釋的機會,是一次機緣。
她也想知道,那糾纏著他,令他生成這般壓抑性情又讓他總是流露出難以塗抹而去的孤寂神色的究竟是什麼?
洛書眸中神色頓時一淡,複又成了連武林盟主都不敢不低頭的君家莊洛書夫人,向兩人欠了欠身,便退回了門後。
門房趕緊上前推上了厚重的大門。
而就在那門合上的瞬息,曲嫣然不經意地覷著遠遠的一隻小巧的白色幼狐正往這裏看著,似乎發覺了她的視線,而晃了晃背後蓬鬆的尾巴。
有些熟悉的景象……她忍不住歎氣,回頭當先朝著鳳凰山下走去,施施然的態度,頗像去遠足郊遊。
而相較之下,端著張冷臉一言不發的鳳落雖然及時跟上了,卻是強自按捺下內心的忐忑不安,萬分緊張地等著曲嫣然興許下一刻便會冒出來的質問。
察覺到鳳落的緊張,曲嫣然便顯得愈加的淡然起來,對付鳳落,有時候確實得用點小手段才行。
想著,唇角露出幾分得意的笑容。
兩人的腳程都快,不過午時剛過,就已經離開了鳳鳴城的地界。官道上車馬並不多,但凡見著他們兩人的,卻都忍不住回頭看過來。
沒有車馬,沒有隨從,更不佩帶刀劍。鳳落與曲嫣然在城裏還能被當作尋常大戶人家的少爺小姐出來逛街,可到了這遠離鳳鳴城的官道上便很有些突兀了。
而愈多的視線,之於鳳落未免有些難耐起來,心中原本的緊張已然成了焦躁,恨不得立刻從這些人的目光下消失。
狀似閑庭信步的曲嫣然卻突然開口了。
“你在緊張什麼?”
鳳落全身一僵。
“該緊張,該生氣的,應當是我吧?”曲嫣然自顧自地咕噥著。
鳳落依舊不敢看她。
她挑眉,“我們這是去哪裏?”一雙妙目似笑非笑地微轉,卻讓四周的視線不約而同地調了開去。
“岱輿城。”那些視線一調開鳳落便覺鬆了口氣,聽得她的問題終於還是開口了,目不斜視的。
“找誰?”曲嫣然氣定神閑地繼續問。
“揲迭。”
“不認識。”
“……”
“他能解開離魂鎖?”
“是的。”
“那麼……”曲嫣然刻意拉長了聲音,鳳落雖然沒轉頭,卻顯然皺了皺眉,她才飛快地繼續道,“解開之後呢?你要如何處置於我?繼續抹去我的記憶,把我扔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好一切從新開始?”
“我沒有……”鳳落倏然回頭想要辯駁,卻被曲嫣然以更快的語速截取了話頭。
“那天,我確實看到了屋外的白狐!”她同樣抬頭,正對上那雙微挑起的鳳目。
那雙鳳目閃了閃,有些不確定地問道:“……你說什麼?”
出口才發覺,他的聲音有些過渡緊張後的喑啞。
他聽到了什麼?
她……一直都知道?
“我說,我看到了白狐。”曲嫣然沒有讓他有逃避的機會,一把抓過他的衣襟,深深地望進那雙清澈而美麗的鳳目深處。
她看到了那其中的驚訝與慌亂,但她卻隻為當時自己的假裝不曾看見而後悔,若非她以為那樣才能讓他安心,若非她以為這樣才不會失去他,她不會刻意回避這個事實的。
“浮雲山穀之中,那日朔月。”她歎著氣揭開那層將兩人隔開的紗,“我確實看到了,你變成的白狐。”
“你……”他退了一步,雙唇微顫,卻有些失措地不知該說些什麼。她不該知道的,即使是他錯愕地發現小指上的姻緣線另一頭居然是她之後,也不曾想過告訴她實情。
不知情對她來說是最好的。
已沒有誰能說出,為何被視為天狐的九尾一族會被天帝親賜掌控時間的噎鳴神詛咒。每兩千年出生的那隻終其一生都隻會擁有一條尾巴的子嗣,便在時間的流逝下成了九尾一族恥辱般的存在。
時間之力,本不是他這樣的妖能夠掌控得住的,那麼能些微地調動時間之力的他們,不單成為了族中異類,也成了妖中的異類。
而朔月確是他們本身力量最弱,而那被詛咒而得來的力量最強的時候。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突然離開,而最後也確實如他所預料的那樣……噎鳴的詛咒,是永遠不會放過他們這些受詛咒的血脈的。
下溯五百年與她想見,結局不過是分別。
與其讓她痛苦地在思念中等待他一生,倒不如將他忘卻後懵懂地度過餘生……
也因此,那日的重逢,於他有驚而無喜。
鳳落的驚惶,讓曲嫣然的喉嚨有些緊縮,心口有些疼。
有許多話,那時都不曾說出口,以為心意需要慢慢感受的。但她卻忽略了,孤寂的鳳落需要的是更直接而炙烈的肯定後隨之而來的安全感。
她卻一直沒有告訴他,不論是那時,或者恢複記憶的現在,從不曾後悔過與他相逢。
同他相處的時光並不多,但她始終很快樂,憂心中透著快樂的。
曲嫣然的江湖行,是自被師父趕下山開始的。
“你武藝業已大成,琴技也自不俗,醫術嘛若你傷了病了自己都治不好也就可以等死了,若要賣畫求生估計也餓不死你。總之,這就下山去吧!為師不養你了。”
說完,不負責任的師父就把自家徒弟一腳踢下了山,順帶一個內容物為碎銀與衣物的包裹。
顯然師父美其名為江湖曆練的借口,是醞釀已久了。
師父是不負責任的本性,曲嫣然也是得過且過的隨性,於是漫步下山,便算是初出茅廬,行走江湖了。
但一來無爭勝之心,二來師父給的“碎銀”很有些多了,曲嫣然便女扮男裝假裝是不懂武藝的尋常行客。
聽到什麼地方武林中有事便也湊過去看看,但也僅是看看,看過了,繼續走她自己的路。
走走停停複走走,曲嫣然沒有武林人的自覺,單隻遇著劫匪流氓時才會省起自己會武。於是這種閑散的“行走江湖”便以一種漫無目的的姿態持續著。
在原本的記憶裏,第一個認的妹妹乃是越女劍派的首徒染袂,這個表麵冰冷實則喜怒無常的妹妹著實讓她花費了一番心思才聽得一聲姐姐。
她曾為此困惑過。
屈指而算,認識染袂之時,她離開師父應該已經有兩年多了,可她並不記得自己在江湖上有獨自漂泊那麼許久。
堪稱萬物不介於懷的她,唯獨便將這個困惑放在心頭,追其究竟,總是道不明白。
可之後曾有過一次錯將十月當作九月來過,結果忘記了自己生辰,被那群來賀的弟弟妹妹們一陣好笑,便對自己計時的本事產生懷疑,才將那點疑惑暫時放到了一邊去。
但,現下她終於明白,並非她記錯了當時的時日。
她的性子太過隨興,不單對人對事,許多時候她錯過宿頭往往也是為了這個。
那一天,她同之前的許多次一樣,不小心貪戀沿途景致,錯過了宿頭,不得已而又得在外麵尋找過夜處。
而天色漸暗之際,一側的林間隱隱約約的火光吸引了她的目光。本以為是一般的行客,那麼她也不妨去搭個夥——畢竟樹上睡總比不過地上來得安穩。
但走上前去,卻訝然發現,那堆火邊上的大樹下,隻躺靠著一名少年——重傷的少年。
火光下,全然看不出那少年穿著什麼顏色的衣服,單能看出那上頭染滿了血,少年的嘴角還依稀有著血痕,而他的左手也以一種不自然的方式扭曲著垂在身側。
這樣的傷勢,若沒有那堆火,隻怕這少年早已在林中寒冷的夜色下失溫而死。
四周並無其他人,那麼這少年是如何燃起這堆火的?
曲嫣然心中頓時好奇起來,於是便走了過去。
在她距離尚有兩丈有餘時,那少年倏地睜開眼,冷冷地盯著她。
曲嫣然挑眉,雖然不太喜歡這少年眼神中那種仿佛獸類對入侵者發出的警惕意味,但也同時注意到,那是一雙向鬢際飛揚而起的美麗鳳眼,而更因那種獨特的神采而散發出一種宛若暗夜的邪魅。
“需要幫忙嗎?”她側頭問。
少年抿著唇,不發一言,顯然是在審視她,半晌後,閉眼。
曲嫣然全然不顧對方慎戒後的無視姿態,自顧自地湊向火堆,然後神色中的興味盎然愈加濃烈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