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她跪在地上,扯住丈夫的衣角,滿麵淚痕,一聲聲地哀求著。
可是丈夫的臉卻全無表情,眼神裏隻有厭煩和仇恨,抬起一腳,對著她惡狠狠地踢去。
“不……”顧青瑤在睡夢中發出尖叫,掙紮著雙手拚命地推拒。
房門被猛地撞開,蘇吟歌直衝進來,撲到床上,毫不猶豫地伸手去擁抱她,“沒事了,沒事了。青瑤,隻是夢,隻是一個夢而已。”
昏沉中的顧青瑤,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感到這溫暖的懷抱,也立刻安靜了下來。
自從宋嫂死後,顧青瑤沒有哪一夜睡安寧過,整夜裏噩夢不斷,哀叫不絕。
以前她剛剛被蘇吟歌救出來的時候,也常會做噩夢想及往事,都是宋嫂與她同床而睡,在夜裏安撫她。
現在宋嫂已死,蘇吟歌是男子,總不能住在她房裏,但又怕她受噩夢驚擾之苦,於是夜夜撐燈擁被,不懼秋寒,守在她的房外。隻要顧青瑤夜半哀叫,他就不顧一切地衝進去,勸慰安撫。就算被混亂中的顧青瑤打得傷上加傷,也毫不在意。
顧青瑤勸他停止這樣的守護,他隻是不理會。看到他日漸憔悴,臉上的血色一日少似一日,身上的傷勢遲遲不好,縱然是在睡夢中,她也以極大的毅力對抗著可怕的夢境,不願哀號呼叫。縱然是在極度混亂半夢半醒之間,隻要聽到他的聲音,感受到他的氣息,也會記得不要再出手拍打,惟恐傷及了他。
隻是這次,顧青瑤的情況比前幾夜更是糟糕,全身都被汗水濕透,雙手拚命地抓著被子,臉色蒼白得如同一個死人。
“青瑤,別怕,別怕,那隻是一個夢。”蘇吟歌驚惶地坐在床邊,把顧青瑤半抱在胸前,不斷地安撫她。
顧青瑤睜著驚恐的眼睛望著他,身子仍在微微顫抖。
真的,隻是一個夢嗎?
夢中那哀叫求恕,一聲聲認錯的女子,為什麼竟變成了她自己?不是宋嫂在向宋三求恕,而是自己跪在地上向宋劍秋求饒。
為了這一身傲骨,為了這一腔不平之氣,她違抗丈夫,忤逆爹娘,對抗禮法,不理人言。到頭來,難道竟隻能如宋嫂一般,哀哀切切地叫著“我錯了”,隻求男人回頭一顧嗎?
她的身體無助地顫抖著,情不自禁緊緊地靠著蘇吟歌的胸膛,張皇地想尋求一切溫暖與依靠。
她真的終有一日要撐不住,挺不下嗎?
偏要逆天而行的她,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蘇吟歌看著她這驚惶無助的樣子,心中無限憐惜,柔聲輕問:“到底怎麼了?你夢到了什麼?”
顧青瑤抬頭望著她,眸子裏有著深深的絕望,“你不會明白的,你是男子,你永遠不會明白。”
蘇吟歌微微一笑,用還能自由行動的左手悄悄地為她拂開額前的亂發,輕撫她單薄而輕顫的身體,“我出身原本也是官宦人家,母親賢良端淑,與我父舉案齊眉,情意極厚。我父也是誠厚君子,從不在外眠花宿柳,對母親敬重關愛。來往仕紳名流,哪一家不是三妻四妾,可父親從不曾薄待過母親。在我七歲那年,母親為父親擇妾,再三相勸,才讓父親和小妾圓房。”
顧青瑤低低地啊了一聲,沒有說話。
“母親賢惠,公婆親友,大多稱頌。她與小妾相處,也極和睦。旁人家三妻四妾,爭寵鬥勢,吵鬧不絕,傾軋不斷。可我家,妻妾交好,夫妻情厚,人人都稱我家是妻賢夫榮,一門和氣。”蘇吟歌一邊說,一邊淡淡地微笑,笑容遙遠而孤寂。
顧青瑤凝眸望著他臉上的笑容,心頭卻悄悄地為這樣的笑而疼了起來。
“可是,我母親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病,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病得遲遲不好。她病中還笑著寬慰父親,還要小妾好生照料父親,她總是溫柔賢良地微笑。可隻有我知道,在背人處,從來不見她的笑臉。我就是從那時開始努力讀醫書的,我想要救我的母親。可是,在我還沒有學成的時候,她就已經死了。她死的那天夜裏,還把我爹趕到小妾的房裏去,卻拉著我的手,一夜也不放。天明的時候,她一口又一口地吐血,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多的血,可她卻像看不見一樣,隻是拉著我說:‘將來,你若娶妻,一定要對她一心一意,絕不可以用任何理由,再娶二房。’我那時還小,完全不懂這話裏的深意,隻會點頭,母親這才放開手。我還記得,她最後的那句話說的是‘若有來生,絕不願為女子’!”蘇吟歌的聲音一直保持著平靜,直到最後一句,才略略有了些顫音。
顧青瑤低低地驚呼一聲,情不自禁地伸臂回抱著他,擁抱這男子悄悄顫抖的身體,而不能思考這是否妥當。
“我母親是個可以讓所有女子向往學習的典範,溫柔美麗,大方從容。為官家夫人,得丈夫疼愛,小妾恭順,遠親近友,無不讚揚。家中從無爭執打鬧,可即使如此,她卻還是一日日憔悴消瘦,直至死亡。丈夫不言風流,公婆不說納妾,但那樣的人家,那樣的來往親友,家中斷不可能隻有一個妻子。沒有人主動逼她,可是天地理法,所有的大道理都已在逼她。逼她賢良,逼她大方,逼她做書上稱頌的賢夫人。然後,她一邊笑著為丈夫納妾,一邊把刀子插進心口,一點一點地死去。”蘇吟歌深深地望向顧青瑤哀憐的眸子,“我親眼看著我的母親,怎樣被一點點折磨至死。到死,也不知該怨何人,該罵何人。到死,都不知仇人往哪裏去尋?青瑤,你怎能說我不明白你此刻的痛。”
顧青瑤靜靜地凝視著他半晌,卻一聲不出,徐徐將頭靠在他肩上。
“母親死後,我離家行醫天下。走過許多地方,看過許多人,才發現,原來不管什麼女子,其實都決不甘心與人共享丈夫。可是我從來不見一個真正敢於拋開一切,抗爭到底,堅持到底的女子。直到我遇上你,我才知道,原來女子也可以這樣堅強;原來女子可以這樣勇敢。青瑤,你……”蘇吟歌語聲忽地一頓,伸手把顧青瑤的左手自身後拉回來,輕輕掰開她的手掌,看向她掌心裏那深深的紮痕,“我從不曾問過,這傷,是怎麼來的。隻是,現在還疼嗎?”
顧青瑤默然無語,掌心裏的刺痕觸目,還疼嗎?卻是再也答不上來。
蘇吟歌的手輕輕向上,撫在顧青瑤消瘦的臉頰上,“這裏,還疼嗎?”
顧青瑤眼神一動,他掌心溫熱透膚而入。他仍然記得,他仍然介意。抬眸望向他,她一字字地說:“還疼。我會一直記得這裏的疼,一直記得,你當日一掌打醒了我。”一邊說一邊任由眼中的晶瑩化為點點珠光,無聲無息地流淌出來,落在他的衣上、胸上和心上。
蘇吟歌身子微震,她竟然落淚?
從來不曾見她哭,從來不曾看到她的淚。
孤山待死,病重無依,她沒有哭;世人恥笑,千手所指,她沒有哭;辛苦學醫,勞累疲憊,她沒有哭;就連宋嫂身死,她悲憤欲絕,卻還是沒有哭。
為什麼現在這眼淚竟會這樣無聲無息,卻又震徹他整個心靈地掉落下來。
她的淚,是為何而來?為的是他的悲苦無奈,還是天下女子的苦楚命運?
她哭的人,是他,還是她自己?
張開口想要安慰她,卻覺得自己的喉頭也有些哽咽,悄悄地收緊右臂,把她纖弱的身體緊緊地環抱,一聲聲輕喚著:“青瑤!”
顧青瑤閉上眼睛,把整個身體的重量都交給他,緊緊地回抱著他的腰,放聲痛哭。
這一場痛哭,忍了太久太久。這一次重傷,至今仍在撕裂心房,但終究找到了這一個胸膛,終究找到了這一個肩頭,可以緊緊倚靠,全無顧忌,放聲哭出所有的痛和傷。
夜幕已至,顧青瑤一塊一塊地把醫館的門板架上,準備關門。
因為蘇吟歌的手臂還沒完全好,顧青瑤不許他做重活,早把他趕回裏頭歇著去了。自己一個人關門,倒也輕鬆。在上最後一塊門板時,呼喚從身後傳來:“顧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