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七章(1 / 3)

“蘇先生,請你們一定要幫幫忙。”

天剛蒙蒙亮,醫館的大門就被一陣急促的拍打聲敲開了。林豔如衣衫發髻都不曾梳理整齊,滿頭都是汗水,衝進來拖了蘇吟歌就要走。

因為拍門聲太響,連睡在裏間的顧青瑤都聽到了聲息。披衣出來,又看到這衣衫不整的青樓女子和蘇吟歌拖拖拉拉的樣子,她略一怔,但這次卻未多想,開口就問:“出了什麼事?”

林豔如見了顧青瑤更是高興,上前把她的手也一把牽住,“顧姑娘,也請你幫幫忙吧。我剛聽到消息,我的一個好姐妹昨天被官府抓去,當堂用刑,打成了重傷。監獄裏一向是不理囚犯死活的,別的大夫也不肯到監獄裏給人看病。隻有蘇先生,以前常無償為犯人診病。隻是我這姐妹是女子,受了杖刑,如果顧姑娘肯出手相救,就更加方便得多了。”

顧青瑤想到還躺在床上沒起來的宋嫂,略一遲疑,“這……”

“顧姑娘!”林豔如情急之下,一屈膝,跪下就給她磕頭。

顧青瑤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扶起她,“快別這樣,不管她在哪裏,隻要她是人,我怎麼會不救。”情急之下,脫口說出這些話,又驚覺這分明是蘇吟歌的話,不由得側首向蘇吟歌看去。

蘇吟歌聽顧青瑤方才一語,也是神色微動,凝眸望去,目光裏有一種暖暖的溫柔。

監獄,是世間最陰冷可怕的所在之一。

永遠陰暗不見陽光,空氣中怪異的腐臭氣息,讓人不敢相信這是人可以生活的地方。而不絕於耳的呻吟哀叫、慘呼狂喊,更讓人疑是幽冥鬼蜮。

活生生的人,在這個地方,也會變成鬼一般。

至少顧青瑤眼前這個據說也十分美麗的女子,此刻全身都是幹枯的血漬,披頭散發,臉色蒼白得似一個鬼。

人心似鐵,王法如爐。一個嬌弱女子,幾十杖挨下來,皮開肉綻,筋折骨裂。到如今,竟是連呻吟都因為無力而顯得異常低弱。

顧青瑤雖也看過不少傷情病勢,但見這般淒慘的樣子,也不由得為之惻然,急忙為她處理傷口。可憐此時,血已幹透,把皮肉和衣裙都纏在一處,脫都脫不下來。幸好蘇吟歌常有為監獄犯人治病的經驗,早帶了小刀與剪子,就這麼把衣裙剪掉割破,露出傷處。

棒杖之傷雖重,但治療的方法並不複雜。以顧青瑤目前的能力,處理起來,並無問題。蘇吟歌隻是在旁確定了一下傷情,知道顧青瑤可以應付,就立刻避了開去,以免再看女子身體之私。

顧青瑤第一次獨立為重傷者治療,竟是身在這陰暗恐怖的牢房之內,聽得一陣陣哭叫哀聲,隻得竭盡全力集中精神放在傷處上。

她是努力鎮定,而林豔如卻從第一眼看到這女子的重傷慘狀後,便已淚如雨下,“纖兒,我勸過你多少回,不要太為男人著想,總該替自己打算打算,你總是不聽。到如今他把你害成這樣,也不見得有半點兒慚愧。”心中憤怒,痛哭難止,卻又怕驚了顧青瑤救人,不敢放聲,隻得咬著牙恨恨地罵,不斷地拭淚。

纖兒傷得氣息微弱,掙紮著說:“原是我偷竊客人珠寶的事發了,你怎麼要去怪他?”

林豔如一麵落淚,一麵冷笑,“你藏東西的地方,隻告訴過我和他。我既沒舉報你,難道竟是你自己告訴官府,往哪裏去起髒的嗎?他如今高中了,要外放當官了,要講國法天理了,你配不起他了。當年,要不是你靠著偷來的東西典當換銀子,他早餓死冷死了,哪裏能等到今天來大義滅親。他吃著賊髒,用著賊髒,靠著賊髒登了天,而今就來舉報你這個賊了。你怎麼還這麼傻,到如今還在護著他。你也是青樓裏十幾年活過來的女人,怎麼就沒看透,這世上,並沒有一個好男人,卻還要跳這個火坑。”

顧青瑤為纖兒上藥的手猛一顫,心也在同時劇顫。原來,又是癡心女子負心漢,到頭來傷的又是女人的心、女人的身。

纖兒慘白著臉,卻微微一笑,“他真傻,為什麼就急著幹這種事呢?我聽說他高中了,心裏就高興,這輩子也就夠了。雖說以前他答應中了就迎娶我,但我原本就沒想著要去尋他嫁他。他是要當官的人,若是娶了一個青樓女子為妻,他的前途和臉麵也就都完了。我既真心為他打算,怎麼會不明白這些。隻要他好,我就好了。我不惱他不想娶我,我不怨他告發我,我隻恨……”她開始語氣還很平靜,說到後來,漸漸淒惻,一張口,竟生生地吐出一口血來。她卻恍若不覺,仍淡笑著說:“我隻恨我這顆心他從來都不明白!”

林豔如見她吐血,早已嚇得麵無血色,慌得大叫道:“蘇先生,蘇先生,你快來看看啊。”

顧青瑤卻隻覺得心頭奇疼,喉頭一甜,那一口鮮血,竟似生生從自己心間喉頭吐出來一般,直痛得她再不能動一指,發一聲。

蘇吟歌聞聲跑了進來,一眼看見顧青瑤麵無人色,搖搖欲倒,竟似受刑重傷的人是她一般。他心間一震,臉色竟也“刷”的一下白了,想也不想,就衝顧青瑤撲過來,想要扶住她搖晃的身體。想要嗬護她,想要保護她,不叫她再受一絲一毫的傷害。

林豔如見正飛奔進來的蘇吟歌臉色奇白,更是嚇得不輕,急叫道:“蘇先生,你快看看纖兒她這是怎麼了,可是被打成內傷了。”

蘇吟歌剛奔到顧青瑤身旁,忽聽林豔如一言,猛然一驚,這才看向纖兒的慘狀。生平第一次,他竟會在有病人傷者在場時,把注意力完全放在她的身上,而不理受傷者的死活。他臉上一紅,心中暗罵自己一聲,忙俯身為纖兒把脈,眉峰微蹙,歎息一聲道:“棒傷隻及筋骨,未傷內腑,隻是棒傷好醫,但她積鬱於心……”

聲音漸止,久久無言,抬眸望進顧青瑤悲愴淒苦的眼。兩個人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深深的無力和悲傷。

縱有回春妙手,但對於一顆已經碎了的心,又還能有什麼辦法來補救呢?

反而是纖兒淡淡地一笑,“蘇先生不用為我費心了,女人的命,本該如此,我也早就認命了。”

語聲輕而無力,在這陰暗的牢房中,悄然而起,也悄然散去,一如無數女子的悲苦命運。

走出牢房時,天已經大亮。太陽在高空,毫不吝嗇地把陽光向四下揮灑,可是沐浴在這樣的陽光裏,顧青瑤卻絲毫感覺不到溫暖。那自牢房裏帶出的陰冷,似乎還一直縈繞在四周。那悲苦的女子,了無生趣的話語,似乎還響在耳邊——

“女人的命,本該如此,我也早就認命了。”

女人的命真的就隻能如此,隻該如此嗎?難道除了認命,就真的別無他路?

恍惚間,似又聽到,宋嫂一聲聲地高叫:“我錯了!”

為什麼,為什麼,女人注定了是這樣的命運?

心中無聲地呐喊,無聲地發問,卻又似看到林豔如含著冷笑,帶著熱淚,一字字地說:“這世間,並沒有一個好男人。”

“青瑤!”

呼喚聲熟悉而陌生。這聲音裏的溫暖,如此熟悉。這樣的聲音,總帶著春風暖暖地而來,叫人聽了,心就安寧下來,鎮定下來,人便有了依靠,有了寄托。可這聲音,為什麼,又忽然變得如此陌生,陌生得仿佛自另一個世界傳來;陌生得仿佛其實從來不曾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