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四章(3 / 3)

顧青瑤睡得漸漸深了,身子很自然地往前俯去,前方沒有床沒有桌,立刻失去平衡。她在一震中醒來,才記起自己正在做事,一邊罵著蘇吟歌狠毒刻薄,一邊快手快腳把事做完。轉回到前頭醫館處,人還沒進去,已聽見一陣又一陣孩子的哭鬧聲,大人的斥喝聲,以及蘇吟歌溫和的勸慰聲。

原來是一個正在看病的孩子,大哭大叫,死活不肯讓蘇吟歌給他紮針。帶他來看病的婦人,不停地嗬斥。蘇吟歌卻不急不惱,帶著笑又哄又勸,極之親切溫和。

顧青瑤看在眼中,忽想起那一夜被他凶狠霸道地抱進房間時的情景,心中又是一陣氣結。這男子,在旁人麵前,裝出一副溫和慈愛的樣子,對哪個不合作不聽話的病人都好聲好氣,獨獨對她不是凶就是罵,惱了還一記耳光打過來。

想到這裏,一陣氣苦,忍不住惡狠狠地衝蘇吟歌瞪了過去。

偏蘇吟歌剛剛把孩子勸得不哭,正在專心紮針,根本沒瞧見她含恨的眼光。

顧青瑤氣極了,很用力很用力地把手上的一大堆東西重重地放下。

這麼大的響動,總算把蘇吟歌震得手上一頓,抬起頭來,就連被治病的孩子,也轉過臉來。

顧青瑤徒然一震,倏地睜大了眼,怔怔地望著那個孩子。

剛才那哭哭叫叫聲音響亮的孩子,兩隻眼睛隻有一片茫茫的白,甚是駭人。

蘇吟歌深深地望了顧青瑤一眼後,才柔聲地說:“小傑,剛才是顧姑姑做事發出的聲音,以後顧姑姑也會在這裏幫忙治病的。”

瞎眼的小傑,笑了一笑,喊道:“顧姑姑。”他臉上還帶著方才哭泣的淚,越發顯得小小的臉兒,稚真可愛。

顧青瑤竟被這盲目孩子的一聲喚,叫得一陣慌亂,明知他看不見,還是極力一笑,“小傑!”

小傑應了一聲,回過頭去,安靜地等蘇吟歌為他紮針。

蘇吟歌紮完針後,摸著他的頭,誇獎了幾句:“小傑真乖,真勇敢。”年幼的孩子便笑得無比開心,拉著母親的手,快快活活地離去了。

隻是顧青瑤卻仍不曾自震撼中回複,怔怔地望著孩子遠去的身影,動彈不得。

蘇吟歌來到她身旁,淡淡地說:“小傑一出世就這樣,可是他活得很堅強,除了有點兒怕紮針之外,平時很少哭叫,還常纏著我教他用手摸著識字。我真的慶幸,我的醫術雖不能讓他看見東西,但至少可以讓他不再受別的病痛折磨,讓他可以時時像現在這樣笑得開心。”

他淡淡的話語,聽在顧青瑤耳邊,卻重似千斤。自小被保護得太好太周全,第一次看到這人間的殘缺苦痛,她仍久久不曾平複。

日子一天天過去,宋嫂常來幫忙,也經常在這邊過夜,使得蘇吟歌與顧青瑤的相處,不至於引來太多的流言。

顧青瑤很忙,忙得昏天黑地。白天醫館裏蘇吟歌把她支使得團團轉,晚上要自己研究醫書,甚至連做飯洗衣這些宋嫂自願幫忙的事,蘇吟歌也毫不客氣地一樣樣推給她做。忙得她甚至來不及憂傷,來不及悲苦。

以前或許是因為心有憂結,或許是因為不適應普通的菜肴,普通的床,普通人的生活,經常吃不下,睡不著。可現在,忙得精力透支,就算是白飯也可以吃得很香。晚上,看完了預訂要看的醫書之後,一沾到枕頭,立刻沉沉地睡去,叫都叫不醒。

以前宋嫂歎息她夜晚老做噩夢,驚聲尖叫;現在卻埋怨她睡著了都在背些聽不懂的醫書,吵得人睡不著覺。

以前因為蘇吟歌老叫她顧大小姐做東做西而心懷怨恨,氣怒不休,如今做多了,那些苦活髒活她也可以挽袖便做了。

在醫術上,她雖然好強,不肯去問蘇吟歌醫道。但她天性聰明,接受力極強,而蘇吟歌治病之時,總是會很注意地把病勢醫理說得一清二楚,告訴病家。她在旁聽了,也能舉一反三。平日又多拿蘇吟歌自己的醫案來讀,漸漸地,竟也對醫道了解起來了。

日日在醫館幫忙,她不再是隻做端茶遞水掃地洗杯子的閑活了,反倒在蘇吟歌忙不過來時,也能幫著應付幾個普通的病人。

這樣醫術漸精,漸漸也可以治病救人。看到經自己的手,治好的病人,聽到別人真心的道謝,也會不由自主地發自真心地微笑。曾經的傷痛,也已經遙遠得仿似前生。不知為什麼,本以為一生要在哀愁中度過的自己,竟仍能綻放這樣的笑顏。

不管多忙,她每天都會抽出點兒時間,例行到街上逛逛,冷然麵對一切流言冷眼。也許人們隻是好新鮮沒耐性,所以時間長了,她的無動於衷,她的漠然神情,使得所有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的人失去了興致。漸漸地,閑話就少了。她在街上來來去去,人們也已習慣,不再用異樣的眼光打量她。

顧青瑤幾乎以為,這樣平靜的生活可以一直過下去;幾乎以為,所有的傷痛,所有發生的事,都可以像這樣,漸漸沉寂在時光中,

直到那一天,麵無人色的宋嫂出現在醫館門前。

“宋嫂,宋嫂,你怎麼了?”顧青瑤急步搶出醫館,扶住正在門外發抖的宋嫂。

連蘇吟歌都顧不得看病,忙過來看視,“宋嫂!”

宋嫂得他們二人的扶持,這才勉勉強強地站住,抬眼看著顧青瑤關切的眼神,耳旁是蘇吟歌的連聲呼喚,至此才真正大哭出聲,一邊痛哭一邊捶胸大叫:“蘇先生,那個沒良心的人,他什麼不要臉的事也敢做。我怎麼做人,我怎麼能饒他?”

顧青瑤略略皺眉,蘇吟歌心中卻已多少有些數了。遞了個眼色給顧青瑤,二人且扶且勸,把宋嫂扶進裏間房裏去了。

宋嫂已經哭得是滿臉的淚水,把顧青瑤一件幹淨的青色衫子都給哭得濕透了。她一邊哭一邊叫,一邊捶胸跺足,“他原來就有些愛勾三搭四,我往日總管得嚴,也不給他多少機會。最近我在你這邊幫忙,晚上又常在這裏住宿,幫著你們避嫌。他得著空了,竟把城西的王寡婦接到家裏頭去住,同起同睡的,倒成了夫妻的樣子。要不是我今兒撞破,我、我……”

她一邊哭一邊說,顧青瑤終於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隻覺得心中如被鐵錘猛砸,一陣陣疼痛起來,竟不能抑止。那原本以為可以忘懷的傷苦,就這樣輕易地被血淋淋地撕開,胸中痛楚難當,憤怒的火焰在最隱秘的地方瘋狂地燃燒,使得她五髒六腑都劇痛了起來,“這太過分了,多少年的夫妻,他怎麼能這樣對待你?”

心在呐喊,魂在呐喊,整個身體似都在呐喊。

他怎麼能這樣對我?

一聲又一聲,催壓得她懷疑自己已在這樣苦楚的火焰裏,被燒成了飛灰。

蘇吟歌本來正在安慰宋嫂,忽見顧青瑤麵如白紙,眼神散亂起來,扶住宋嫂的手正在不住地顫抖,隻覺得心頭猛然一緊,一顆心竟也狂顫了起來,想也不想,伸手按在顧青瑤的手背上,倉惶地想用自己的力量製止這樣讓人心痛的顫抖。但在指尖觸到顧青瑤手背上時,被那自指尖傳到心頭上的冷意,激得全身一顫。這樣冰雪般的寒冷,叫人寒入肺腑。費了多少精神,操了多少心血,才叫這樣的一雙手,稍稍有了點兒暖意,卻又這樣,輕易地冰冷下來。

明明冷的是她的手,他卻僅僅為這一觸指的冰涼,而痛得誤以為自己的心,也似被人生生地紮了一刀。

顧青瑤心緒激蕩,全部心思都放在宋嫂身上,全然沒注意到,有一雙手悄悄地按在自己的手背上。並且也因為她自己手的顫抖,而在無聲地微顫。

“宋嫂,你別難過。這事,你想怎麼樣我們都會幫你的。”

宋嫂哭得聲嘶力歇,“我今天一撞破他們的事,就跟他鬧開了。那狐狸精被我罵跑了,我和他撕打了一陣子,家裏能砸的都砸了。這一回,我是斷不肯就這麼甘休的,他要不給我大鑼大鼓地上門賠禮,我決不回去。”

“對,不能就這樣算了!女人難道生來就這樣輕賤,由著男人負心薄情,喜新厭舊嗎?”顧青瑤點頭,“宋嫂,你放心,你無論要住多久,都不會……”心情激蕩,說話不假思索,忽覺手上微震。略一愣,才驚覺,是蘇吟歌剛在自己手上拍了一下。側首望去,看到蘇吟歌不讚同的眼神。初時微微一怔,但立刻明白過來,即覺一股無名怒火上湧,冷冷地道:“我忘了,這裏是蘇先生的屋子,由不得我做主。隻不過,以往要宋嫂幫忙時,蘇先生求人家住下來。如今宋嫂要人幫忙,蘇先生若是不肯,也沒關係,我陪著宋嫂出去找房子。實在不行了,破廟寒窯,也一樣可以住人。”

蘇吟歌苦笑不語。

宋嫂聽了,抬起滿是淚水的眼,望向蘇吟歌,“蘇先生?”

蘇吟歌忙笑著說:“宋嫂,別聽她胡說。我這兒,你要住多久都成。隻不過,夫妻相處,是一生一世的事。這件事他固然不對,但我請宋嫂你在我這幫忙,多日不回家,也有錯處在,我去想法子勸他來給你賠禮。”

“你去給我狠狠地打那沒良心的才好,要勸他幹什麼?”宋嫂涕淚縱橫地哭叫起來,“我有什麼錯處,嫁了他二十多年,給他生了個粗粗壯壯的兒子,替他管理家事,給他洗衣做飯,侍候他一日三餐,什麼時候不盡心盡力了。他卻總是三心兩意,見著了稍端整一點兒的女人就眼發直,如今把女人都帶家裏來了,我要再忍,他豈不是讓別的女人騎到我的頭上來。這一回,我是拿定了主意絕不饒他的。”

“宋嫂……”

“對,就該這樣。”

顧青瑤與蘇吟歌同時叫出來,兩人又都同時一怔。顧青瑤氣得厲害,惡狠狠地瞪向蘇吟歌。蘇吟歌卻隻是皺眉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顧青瑤不等他開口,大力把他推出門去,冷冷地望著他滿是無奈的臉,用力把房門關得砰然作響。

“你去哪了?”顧青瑤冷冷地問,“大神醫居然放下病人不管了。”

“我剛去了宋嫂家,宋三不在家。”蘇吟歌也不理她語氣不善,目光投向她身後的房門,神情關切,“宋嫂怎麼樣了?”

“我好不容易勸住了,現在也不哭不叫了,正躺在床上歇著呢。不過,我看她今晚是睡不成了。”顧青瑤猶自憤憤不平,“這個時候,她最需要我們的支持,你怎麼能那樣?”

“我正要和你說這事呢!夫婦吵架的事,可大可小,就看怎麼處理了,想個什麼法子勸和了他們才好。你這樣支持她僵持下去,隻怕不能幫她,反而害了她。”

顧青瑤怒極反笑,“夫婦吵架?在你眼裏,這隻是夫婦吵架的小事?你們男人,無論怎樣花天酒地、拈花惹草,都隻說是小事。你們怎麼會知道女人心中的苦,女人為什麼要忍氣吞聲,受這樣的委屈。豁出去,鬧一場,又有什麼不好?”蘇吟歌目光沉靜,望著顧青瑤,“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豁出去的勇氣和決心。夫婦之倫,對女子來說,重要性遠遠超過男子。受了這樣的委屈,是椎心之痛。可大多數女子,哭過了鬧過了,也隻好罷了。真鬧得僵了,吃苦的依舊是女子。”

顧青瑤胸中怒火沸騰,臉都漲紅了,上前一步,逼近蘇吟歌,渾然不覺二人之間的距離已經近得氣息可聞,“所以女人就要認命,就該認命嗎?女人難道不能爭,不可爭嗎?你以為天下的女人都是弱者,都隻會哭幾聲就算了……”

“你是我所見過最堅強的女子。”蘇吟歌眼神忽然幽深複雜得看不清,語氣卻又無比平靜。

這樣強烈的反差,再加上這一句突兀的話,令顧青瑤一愣,滿腔怒氣,竟發作不出了。

“但並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有你的堅強和勇氣,也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承受得起後果。宋嫂嫁給她丈夫也有二十年了,又有一子,也已長大成人,遠去外城行商。她的生活,十分安定,夫婦關係,也應該很穩定了。按理說,真要吵鬧什麼,也不會鬧出什麼大事。可萬一鬧得大了,最容易受傷、最沒有自保之力的,也是她。我們外人,可以激憤,可以氣怒,可以說氣急怒罵的話,可以挑動她把事情鬧得更大些。但這些,都傷不著我們;可對她,卻關係一輩子。”

“我會幫她的。”顧青瑤衝口而出。

蘇吟歌輕歎著搖頭,“我知道你是真心所言,並不是無關痛癢的客氣話。隻是對宋嫂來說,最重要的,並不是你的幫助,而是丈夫的柔情。而這個,光靠生氣,是生不來的。”

顧青瑤哼了一聲,隻覺胸中一股鬱悶之氣越來越重,急需發泄之所。暗中下了決定,她也不再看蘇吟歌,拂袖便走,徑直與蘇吟歌擦肩而過,直朝外頭走去。

心中已拿定主意,無論蘇吟歌如何喝止詢問,也不加理會,不做回應。誰知耳旁卻傳來淡淡的一句:“就算你會武功,就算你把他打得起不來,就算你拿刀架著他的脖子要他對妻子好,你以為,這對夫妻來說,是好事嗎?你以為,這就是你的成功嗎?”

顧青瑤全身一僵,半晌動彈不得。聽得身後腳步聲漸漸接近,心頭又悲又恨又苦又酸,她憤然轉身,大叫了起來:“那你說該怎麼辦?當做什麼也沒發生?當做什麼也沒看到?還是勸宋嫂回去,做她的賢良妻子?看著丈夫床上躺著別的女人,還笑著說好?”

蘇吟歌走近顧青瑤剛要說話,忽見她旋風般轉身,黑發在空中飄揚起一個美麗的弧度,悄悄自鼻尖處滑過。腳下也不由得一滑,幾乎要跌倒。驚覺兩個人的距離太近,心跳和呼吸同時急促了起來。耳旁卻聽到顧青瑤含憤的悲叫,看她單薄的身體,因悲恨,在風中悄悄顫抖,脆弱得似乎風一吹,便會無聲地消散一般。

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右手,想要去碰觸她,卻又急忙用左手極力按住右手,按捺著忽然間狂亂的心緒,盡量從容地笑一笑,“出了這種事,誰都不願意。我明天再去宋三那兒看看,能勸就勸。你好好照顧宋嫂,別叫她想得太多了。這個時候,她最需要的,就是幫助和支持。”

他用盡平生之力,盡量不著痕跡地把目光從她美麗的容顏上移開,側身從她身旁走過去。

顧青瑤怒極發作,沒料到蘇吟歌卻全不生氣,態度如此平和,又肯到宋三那去勸說,自己反倒有了歉意,想也不想,脫口而道:“你放心,我會照顧宋嫂,就像你照顧我一樣。”

一語出口,才驚覺失言,臉騰地漲紅,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蘇吟歌聞言一驚,如驚雷響在耳旁,急速回身,看到明月下,這女子,羞紅的雙頰,慌亂的眼神。

她知道?她竟知道?原來,這麼多日子,這麼多苦心,所有的一切,她原來是知道的?

心頭莫名地,有什麼激蕩了起來,即柔且軟,又帶些說不盡的暖意。

笑容,悄悄地飛上了唇邊。

不是以往麵對病人時,那從容的,安慰的,叫人寬懷的笑容,而是透著無盡愉悅快活的微笑。

笑容初是在唇畔,然後徐徐延伸到了眼角,接著在眼眸深處悄悄閃耀,又悄然地讓整張臉,整個人,都在綻現一個無聲的笑。

顧青瑤脫口失言,已是心頭羞窘萬分。裝了這麼多時日的糊塗,明正言順地惱他恨他怨他氣他,一股腦兒把種種火氣,各種不滿,全發作到他身上。理直氣壯地恨他刻薄,氣他無情,怨他壓榨,怒他無禮,卻叫這一句話說破了原形。

心頭紛亂之時,又見蘇吟歌迅急轉身,眼中的驚奇、震動,明顯得叫她的心更是狂跳了起來。

再然後,淡淡的笑容在蘇吟歌唇邊展開,笑意悠悠,純淨得如藍天白雲,明淨得直動人心。他整個人似乎都在這一刻鬆馳了下來,最最純粹的歡愉和喜悅就這樣從他的眉梢眼角,悄悄地散發出來,把整個天地都似乎感染得也多了一縷歡喜之氣。

顧青瑤偷偷地看向他,卻又在接觸到這笑容時,眼神一震,竟再也移不開了。

他也不過隻是個五官端正的大夫,既無華服錦袍,又無俊秀容顏,卻在這將暮的陽光和清風之下,發自真心地一笑,竟煥發出無以倫比的光彩來了。

蘇吟歌一笑之後,也不再耽誤,轉身便出去了。

顧青瑤靜靜地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了良久,方才回身打開房門,悄悄走到宋嫂床前。

床上的人,雙眼微閉,淚痕未盡,鼻息也顯不平和低沉。看來,也未必是真的睡著了。

顧青瑤無聲地坐下,輕輕地握住宋嫂的手。

宋嫂,無論如何,我會在你身邊,幫助你,幫助你站起來,幫助你對抗一切,就像……他為我所做的一樣,所以,請你和我一樣,堅強起來,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