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筷子魚肉放進嘴裏,顧青瑤臉色劇變,猛然瞪大了眼睛。
坐在同一桌的宋嫂,緩慢而機械地吃著飯菜,眼神呆滯,心思根本不在飯菜上。
蘇吟歌吃得也很慢,每一筷伸出,都重逾千斤似的,但眼神卻依舊溫和。
顧青瑤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以莫大的毅力把嘴裏的魚肉咽下去,笑著站起來道:“我吃飽了,你們呢?”
蘇吟歌一笑,放下碗筷。
宋嫂既沒有發現顧青瑤隻吃了一筷子菜,也感覺不到是飽是餓,同樣木然地放下了筷子,木然地站起來,往房間走去。
顧青瑤迅速地收拾碗筷,眼中盡是擔憂,“不能再讓宋嫂做飯了。”
“什麼都不讓她做,她隻怕更加難過。”蘇吟歌的眼神,也異常沉重。
已經是第十天了,宋三一次也沒上門來。
宋嫂在起初的兩三天裏,還時時地叫罵著,說什麼就算他上門來求她,她也不會輕饒他。可是眼神卻總是趁著無人注意時,懷著期待遙望門外。從第四天開始,她連罵都不再罵了,無論做任何事,都沒有心思。
擦桌子擦一個時辰,抹布還隻在一個小地方劃圈;做出來的菜味道古怪得難以下咽;打掃房屋,搞得滿屋子灰塵。
從第六天開始,她每天不斷地歎氣,不停地念叨,忽喜忽怒,情緒越來越失控。陪伴著她的顧青瑤,甚至連不要宋嫂做家事的話,也不敢說出口,惟恐更觸了她的傷心事。隻有在這樣的時候,才能背著宋嫂,催蘇吟歌想主意:“你倒是說個法子啊。你就眼看著宋嫂這樣下去嗎?你找宋三那麼多次,一次也不管用嗎?”
“宋三和王寡婦本來也有些牽扯,隻是素來不明著幹,這次鬧得大了,宋嫂又氣離了家門,王寡婦索性明著搬去與他同住。宋三正是情熱的時候,上次大鬧的氣也還在,不但不想上門陪禮,還聲言如果宋嫂不想明白,以後不能和王寡婦和氣相處,就不要回去了。我屢次相勸,還請了左鄰右舍幫忙,宋三也不知是拉不下麵子,還是礙著王寡婦,就是不鬆口。”蘇吟歌長長地歎息。
顧青瑤極力按捺住心頭的氣憤。今日的宋嫂,便是當日的自己,若不是遇上蘇吟歌,若不是被他激起了重新生活的勇氣,焉知他日,自己會不會也似宋嫂這般,活得如同行屍走肉,了無生趣。一陣激動,她忽然伸手拉住蘇吟歌的手,大聲地叫道:“幫幫她,救救她吧,當初,是你救了我的身,也救了我的心。現在,求你也救救她吧。”
蘇吟歌被她情急失態地抓住了手,隻覺得她的手柔軟無比,想要悄悄抽回自己的手來,卻又有萬般的不舍。可這個樣子,於男女禮數不合,又恐顧青瑤事後悔恨懊惱,心間紛亂成一片,口裏還得說:“救你的,是你自己,而不是我。是你的堅強,讓你得以自救。我們可以盡量幫助宋嫂,但她真正能靠的,依然是她自己。”
顧青瑤一陣失望,低下頭去,忽然發現自己居然緊抓著一個男人的手,驚得眼睛猛然睜大,雙手飛快地縮了回去。低下去的頭,再也不肯抬起來了。
蘇吟歌也是無比羞窘,臉上熱騰騰地直紅到了耳根,心間罵了自己幾百聲卑鄙無恥,居然利用顧青瑤的善良,占這樣的便宜。可就是這等羞愧之際,卻也約莫知道自己心靈深處隱約的驚喜。越是如此,越覺得自己卑劣,越是麵紅耳赤。若非顧青瑤一直低著頭,他更要羞愧得無地自容了。
“你去照料宋嫂吧,我去前頭照看生意。”他急急忙忙交待了一句,便逃也似的走了。
直到他的腳步聲完全消失了好一陣子,顧青瑤才慢慢抬起了頭,把一雙手舉到麵前來看。掌心中濕潤一片,在方才的片刻之間,竟已流了滿手冷汗。
待要走回房去找宋嫂,竟覺得腿腳無力。不知為什麼,竟連站也站不住,隻得坐到椅子上,怔怔地出了好一回子神。
“宋嫂,怎麼還沒睡?夜都深了。”盡管心頭一陣陣紛亂未曾恢複,在宋嫂麵前,顧青瑤還是露出盈盈的笑容,像沒事人一般。
“都深秋了,這晚上特別冷,你說那沒良心的,記得多蓋一床被子嗎?”宋嫂眼神遙遠,答非所問。
顧青瑤心中抽痛,臉上還強笑道:“他有手有腳的,不用你這麼擔心。”
“唉,你不知道,大老爺們,粗心著呢。這二十多年來,他的衣服鞋襪、吃飯睡覺哪樣不是我張羅。以前他就老愛說,要離了我啊,他連活都活不成了呢。”宋嫂低低地說著,不知不覺又微微一笑,似要將二十年夫妻生活中的溫馨甜美,都拿出來重溫一番。
她越是如此,越是讓旁觀者心中不忍。
宋嫂卻不知不覺地繼續低聲埋怨道:“這個死人,怎麼還不來,我知道他是個大男人,他要麵子。可我站在街口,當著那麼多人的麵說了,他要不來下跪認錯,我就不回去。他要不來,我可怎麼下台。真是個笨蛋,難道我真要他大鑼大鼓,下跪道歉嗎?不過是說個氣話,隻要他人來了,隻要他一句話,幾十年的夫妻,有什麼事不能體諒、不能商量。”說著抬起頭來,滿是希望地看著顧青瑤,“他會來的,對吧?”
顧青瑤哪裏還忍心把實情告訴她,連連點頭道:“是,他當然會來,現今是氣頭上,麵子也扯不下來。等時間一長,沒有宋嫂你在身旁知疼冷知熱,他嚐到苦頭,知道了你的好處,哪裏有不來的道理。”一句句違心的話勸慰下來,心中卻隻覺得對宋嫂來說,真話和謊言,都已同樣殘忍。
勸了不知多少話,宋嫂終於不再說什麼,聽話地閉目安睡。
顧青瑤與她共用一張床,隻是心緒起伏,好一陣子,才漸漸有了睡意。
宋嫂卻在這時又叫了一聲:“顧姑娘?”
“什麼事?”
黑暗中,宋嫂靜默了好一陣,才說:“他會來的,是吧?”
“是!”顧青瑤忍住想要痛哭的衝動,盡力平靜地回答。
“我就知道,他會來的。”宋嫂喃喃自語了一句,又沒有聲息了。
她已經不再吵,不再鬧,不再哭,隻有在睡著了的時候,時而被噩夢驚醒,時而又在睡夢裏,不知不覺讓淚水濕了枕頭。而她自己,卻仿佛並不知道,並無感覺,卻令知道這一切的顧青瑤心如刀割。
宋嫂,隻是一個平凡的婦人,在她困苦無助的時候,她幫助和照料了她。在別人的流言誹語中,還是盡力和她站在一起,盡力保護她。而今,她卻一點兒也幫不上宋嫂的忙。
即使是這樣用謊言來安慰,也不能使宋嫂安定的時間長一些。才一會兒,宋嫂又叫了起來:“來人了,他來了。”一邊叫一邊坐起來要穿衣裳。
顧青瑤忙按住她的手急著叫道:“宋嫂,沒人,你做夢了。”
“不,不是夢,我聽到了,我聽得真真的,是他來了。”宋嫂的聲音裏全是哀憐。
顧青瑤又安慰道:“別急,我去看看。你等著我,先別起來,不要著了涼。”一邊說一邊極快地披了件衣裳,向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