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多月之後,光福,鄧尉山腳。蔓延三十餘裏的梅樹早已花開滿枝,粉粉白白媲的是青顏也繽紛。摩崖石刻上梅影重疊,疏落有致最如畫顰。不遠處的聞梅亭內有緋衣女子獨坐,聽著亭外梅海笑聲四起,傳出了粉牆黛瓦,鬧盈盈踏落了一地雲瓣。
纖細的手指摸索著抓來桌上的西瓜籽,自我消遣地嗑起來。嗑又不會嗑,籽肉連殼嚼得稀爛,片刻後大抵也是覺得悶了,忍不住籲了口氣,“也不知南何跑哪去了……”
她將下頜枕在手背上,手指將碟子裏的西瓜籽撚出來拚成五瓣的花形。這碟瓜籽是那個叫路茗的男子送來——也是這片梅林的主人。自從她和南何搬來這裏之後,便一直很照顧她。
“咱們的路大哥長得俊俏又能幹,雖氣質不如眉璽姐姐的高雅,與她倒也般配呀!”
耳畔回響起那幾個種梅的丫頭們的嬉笑談論,眉璽不禁啞然失笑,再好看又有什麼用?她根本看不見。何況——
腦海裏又浮出他的身影,一眉一眼皆那般清晰銘刻!獨自一人的時候總會反芻那些綢色溫存的片段,起初她斬不斷那些妄念,難免會心痛欲裂,不想久而久之便也成了習慣,甚至許多時候會樂此不疲地問著自己:究竟是何時愛上了那個男子?
是在那個冬雪小歇的午後,在折梅留榭,當他修長的身影毫無預兆地落入眼簾的那一瞬間……
那個風流俊雅的男子啊,當時著一身杏色寬袍,袖口處鑲銀絲滾邊,鎏金色的紈素束腰。他的發髻綰得鬆鬆散散,於那雍貴中多了幾分閑然自得以及麵上溫暖如春的笑容,與這凜冽的冬天竟是那般的——格格不入。
刹那的心窒,她沉溺於他的笑容裏忘了言語,卻不料他眼裏的溫情也在刹那灰飛煙滅。
緣分總是錯綜得好玄妙的東西吧——他在那一眼是恨著她的,她卻在那一眼愛上了他,宛如飛蛾撲火,換來椎心刺骨的瞬間歡愉。
但——她不悔。縱然三年的等待幾乎讓她忘卻了最初的那份心悸,連同曾經虛設的冀念也被磨滅殆盡,卻還是清楚地記得——她愛著這個男子,所以不願看他受傷,所以甘願守著窗前的古梅樹,嚐盡花開花謝的荼靡與苦澀——隻是默默地等他回來,哪怕他永遠不會回來。
哪怕兩情相悅的日子那樣短暫,卻也曾色彩斑斕過——是在那梅瓣紛飛的新苑,滿眼皆是他種下的梅樹。煙籠的花霧沌沌裏,他舞劍她煮酒,各自閑情,任翩躚的梅花灑落一身。
“接我一劍——‘眉新如璽’。”
看他一招自創的花劍毫無戾氣地刺來,劍身軟如蛇舞。眉璽不慌不忙地舉杯相擋,劍尖抵上杯身,脆泠泠的一聲“鏗”。她微笑著望他一眼,“屏障不添,命門未防,後勁虛浮難固,劍氣四散流走,盡是——破綻。”
水沐清聞言笑起,收劍走至她麵前,“那——我這一掌呢?”說罷霍然破掌而出,五指微攏,桌上另一杯清酒便乖乖飛至他手裏,“嗯?”他手指扣杯,眉目間難見年少時的桀驁。
“掌風迅疾,切刃利落不拖遝,且防禦到位,近乎完美。”眉璽莞爾,“隻是——”
“還有破綻?”水沐清揚眉微訝,他的折翎掌練得最是爐火純青,至今也未碰上敵手。
眉璽笑著搖搖頭,“隻是出掌耗勁太多,若隻是用來取一個杯子,未免大材小用。”她抬手敬他一杯,眉目嫣然。
水沐清的眼裏有了讚許的笑意,便在她舉杯飲酒時忽然勾手一攬,兩臂交繞,順理成章將交杯酒喝下,“我這一勾,定是天衣無縫的了。”酒靨酡紅,他深深望進她的眼,“眉璽……”
“眉璽。”
紛亂的畫麵交錯疊織,不期有來客直呼她的名字,而後大大方方地走到她身邊坐下,“怎麼一個人在這裏?”聲音含笑,暖如春風,並順手撚走點心盤子裏的幾顆瓜籽。
“好了南何,我承認你模仿聲音的功力又深厚一層。”眉璽頗感無奈地歎了口氣,摸索著將嚼爛了的西瓜籽裝到另一個碟子裏,“不過吃一塹長一智,我可不會再上當了。”
因為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時分明信以為真了啊,還差點撲到人家懷裏去……唉,真是丟煞了人。
來人不置可否地笑笑,悠閑自得地嗑起了瓜籽,“重嶺冷疊翠,梅花香成海。住在這裏倒真是不錯,難怪你要樂不思蜀了。”
眉璽沉默了一下,忽地探出手要去碰對方的額,“南何,你的頭還疼不疼?”前幾天晚上一直聽到她咬著被子的呻吟聲,問她時卻隻說是頭疼,莫非是氣候不適造成的?
“他的目的達到了自然就不會疼了。”來人笑著攔下她的手,放了幾顆籽肉在她手心,“怎麼嗑了這麼久的瓜籽還是學不會?就算不熟也該生巧了。”
眉璽照舊笑容滿麵,毫不客氣地嚐起了籽肉,“南何,你嗑瓜子的功力也見長了。”以前嗑出的籽肉多少都缺了些角,如今卻是顆顆飽滿。
來人似乎很享用這樣的褒讚,神采奕奕地笑道:“說吧,還有什麼需要我改進的地方?”
“嗯……”眉璽還真支起腮煞有介事地思索了一番,而後笑眯眯地指著自己額心的那朵紅梅,“記得明天不要再將梅花畫歪了。今天被好多人笑話過了。”
修長的手指撫上她額心的那朵梅骨,聲音低柔下來:“還有呢?”
“你昨日熬的綠萼梅花茶太苦了……”眉璽唇邊的笑意不減,喉嚨卻幹澀得很,“下回記得多放些糖,好不好?我越喝越苦,越喝,越苦……到後來好像連自己的心也變成苦的了……”
“還有?”來人伸手抬起她的臉,溫柔地為她拭去眼角的淚痕。
“還有……你去跟路茗說,你其實是我的女兒,雖然你爹把你娘休了,但你娘永遠隻愛你爹一個人,讓他……放棄吧。”眉璽終於忍不住啞聲抽噎起來。
來人歎息著一笑,右手改為托住她的後腦,“南何,果真替我做了不少事啊。”他緩緩靠近她的唇,吐氣如麝,“不過有件事,好像隻有我自己能做吧……”
“夫君!”眉璽慌忙伸手掩住唇,任他的吻輕輕落在指尖,細致一如從前。是他——便是她喚了三年“夫君”的男人啊!“夫君……”她捧著他的臉,淚如雨下。
“眉璽……”水沐清微闔上眼,將額頭抵上她的,聲音遁隱了悲哀而顯得喃喃無措,“眉璽,你是不是……拿走了我三百年的時間?”
“夫君……”
聞梅亭內,溫情脈脈。眉璽正要開口,眼睛卻被一隻手蒙住,掌心的溫度隔著皮膚滲透進血液裏,“反正睜著也是看不見。”她柔柔笑起,便任由他捂著。
水沐清滿意地將她攬進懷裏,“還聽得清我的聲音?”
“不知南何從哪弄來的藥方,以綠萼梅花為引,每日都會熬祛寒的花茶讓妾身服下。”乖巧地枕著他的胸膛,眉璽笑得好溫柔,既然他已知曉了一切,便無須遮遮掩掩了啊,“偶爾也會教妾身一些祛寒的心法,壓製了不少寒毒。所以除了眼盲,其他四感都還算健全。”她微微朝他側過臉,語氣似有些困惑,“不過很奇怪,南何似乎並不喜歡妾身習武。”明明她的悟性不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