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之後,水府外的馬車已經備好,所有的下人都戰戰兢兢地縮站在長廊上,看著水沐清麵色平靜地將眉璽送出府。一路走來,兩個人皆默不作聲,隻任綿延無境的枯色燈火守在夜風中忽明忽滅。梅花殘,夜未央。
“大少爺!”一聲痛心疾首的呼喊,立於朱漆大門前的戚總管終於忍不住跑出來阻攔,“休妻本為水家大事,如今二小姐和三少爺都不在,還請大少爺三思啊!”
水沐清淡淡地瞥他一眼,語氣似有不悅:“本少爺休妻,難道還需旁人來評個不是?”
“老奴鬥膽,自古休妻皆需循個明章成律,少夫人究竟何處有錯?”戚總管背已佝僂卻聲聲激切,“全府上下有目共睹,少夫人賢良淑德——”
“是了,她錯就錯在——她太賢良淑德,安分守己。”水沐清笑著打斷他的話,眉目輕狂,近乎無禮,“可本少爺偏就鍾情於狐媚女子,像藍茗畫那樣的,這樣的答案——你可滿意?”
眉璽的身子驀地一顫。這個男子,竟是到最後還要護她清譽啊……
“大少爺——”
“行了行了,都一大把年紀了還要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水沐清不耐煩地揮揮袖子,冷肅的麵色很好地掩去了眉間的愀然,“本少爺心意已決,這就送杜姑娘回娘家,你們都回去歇息吧。”好一聲生分的“杜姑娘”,便已斬斷了所有欲說還休的情念。
“您老多保重了。”眉璽客氣地朝戚總管笑笑,正要朝前邁出一步時,卻不妨腳下一道矮檻,便直接絆了上去——“啊呀。”她一個趔趄就要摔倒,所幸被身邊的人及時拉住——
“你——”水沐清眸中掠過一抹異色,心頭升起強烈的不安,卻在下一瞬強迫自己忽略,“怎麼?一想到回娘家就這麼開心?”他僵硬地勾起唇角,同時不著痕跡地鬆開自己的手。
眉璽麵色微赧,巧巧地應了他的話。心下卻不甚悲楚。這麼快就要看不見他的臉了嗎?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甚至是他輕筆勾勒的一抹笑容……都是她細細撫摸過的啊!嗬嗬,她果然是個不配擁有奢念的人吧?以至於連老天都不肯給她貪心的餘地……
妃夷姐姐,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結局,那麼你贏了。
東風唯親鑒,南山何其遠?嗬嗬是啊,做妹妹的不僅輸給了東風,更輸給了那道永遠跨不過的溝渠——便是她體內的寒毒。難怪八年前“他”會說出那樣的話——
“當上邪的血骨融入無欺體內時,也是你回天乏術之時。”
從前她不解,兩者本為同根生,上邪的血骨怎麼可能融入無欺體內?卻是到如今才知曉這殘酷的同類互食之道!少了銀蛇暫緩寒毒,她杜眉璽根本形同廢人!看不見,聽不清,甚至到最後連指尖的觸碰都感覺不到……這樣的她,又如何能待在他身邊?
所以寧願編織一個華美的謊言換來一封淚字休書,哪怕——老死不相往來。
直至望著那道緋色的背影步步小心地登上馬車,就快沒入車簾時,水沐清終於忍不住喊出聲:“眉——杜姑娘,我有一事困擾至今,可否向你討個答案?”
眉璽的背影微微一頓。
水沐清便接著道:“兩年前,你曾送了一隻暖爐於我,助我一路行程順利,後來又讓我打碎了它……可我,至今未能明白那最後的玄機。”他垂下眸子。
眉璽聞言輕笑起來,“我早便忘了,你又何必要記得?”
說罷車簾拉下,遮住了她最後的神情。車輪轆轆,在蒼茫的雪地碾出灰藍色的印跡。陌上青樹終是敵不過雪色,萎靡地耷拉著枝葉,原來詩裏的春天也不過是道虛應的景兒……
“我早便忘了,你又何必要記得?”身後,水沐清喃喃地重複著這句話,驀然心中一痛,竟是“哈哈”大笑而起,“是啊,你都忘了予我的恩,我又何必,還要記得你的好……何必……還要記得……哈哈哈……”
他仰天笑得開懷,長發沒了束縛肆意張揚,仿佛所有的情字也在那瞬超脫。從前他自恃聰明,竟是在此刻才恍然了悟——原來,她就是故意要讓他忘個徹底啊!故意讓他打碎暖爐毀去殘跡,便可以,一並忘了她曾經施與的情意……
眉璽,你真是個……大度的女子。大度到冷漠,冷漠到殘忍。
“珍重。夫……君。”綠簾雙疊的織紡馬車內,眉璽悲哀地闔上眼睛,指尖掐進手心裏竟不覺得疼,“一日為夫,終生不忘。何況三年……縱然永隔,今後定還是改不了這個喚法的吧……”
正悲從中來時,馬車忽然重重地搖晃一下,“哐——”車輪聲戛然而止。入耳一聲悶哼,是車夫被踹倒在地的聲音……緊接著車輪聲又起,卻分明易了方向。
馬車內的眉璽不慌不懼,卻是輕輕歎了口氣,“南何,別不做聲,我現在還聽得見。”
隨後車簾被掀起,坐進來的人果真是南何,“哼,也不照鏡子瞧瞧自己現在的德性,跟怨婦似的。”她鄙夷地撇撇嘴,“說走就走,還真是有骨氣嘛。不怕沒了水家的庇護,那鬼東西又尋你麻煩?”
眉璽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將側臉枕在南何肩上,“她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想必日後她會很樂意欣賞我生不如死的模樣。”
是嗬!從頭至尾妃夷姐姐都隻是想報複她,想看她痛苦,想看她絕望——盡管她們本是骨肉至親。但,有些愛是與生俱來的,如同有些恨——妃夷姐姐恨她,恨她入骨。所以費盡心思讓她愛上水沐清,並在刻骨銘心的相愛之後不得不承受相望天涯的痛苦……
可是妃夷姐姐,你究竟又是何苦?明明也是那樣深那樣切地愛著那個男子啊,明明,從來就不曾擱淺過對他的思念……
“想哭就哭吧。”南何別過臉淡聲道。
“嗬嗬,南何你道,我們該去哪邊隱居好呢?”眉璽卻是笑得媚如春水。
“哭出聲來也沒關係。”
“噯,我想找一個開滿梅花的地方,可好?”眉璽越發笑得歡快。
“他已經……聽不見了。”
“……”眉璽死死地咬緊下唇,先是竭力隱忍著的破碎的哽咽,直至疲憊的眼眶早已盛不下淚水的重量,便再也忍不住抱著南何的肩膀失聲痛哭起來……
兩個多月之後,春滿人間,蘇州城內霪雨綿綿。紅牆綠瓦圍的是豪宅闊苑,幾顰翠葉壓著新枝,顫巍巍打落了一地杏花。水府書齋內,雕螭香案端書香盈袖,案前有一杏袍男子抵額小憩。他的眼簾下留著一方黯淡的青影,顯然是許久未曾好好歇息過。
不知何時,半敞的房門邊有道人影擋去了光線,“您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