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錦圖·繡樣(3 / 3)

不、不可能!眉璽當即否定了這個猜測。那個男人聰明絕頂,且行蹤飄忽不定,除了教內為數不多的姐妹們,整個江湖中已沒有人知曉他的真實麵目。而他若願意公然現身,便定有辦法銷毀一切蛛絲馬跡,所以這三年來也沒有第二個人瞧出她的真實身份——隻當她是曾經的杜家的二小姐,如今的水家少夫人。

但無論如何,當務之急便是趕快尋一家客棧,重新雇輛馬車回府。

主意打定,眉璽裹緊了身上的狐裘,轉而往東走去。她記得離這約七裏之外有一家順意客棧,那裏的金老板與水家綢莊有過不少往來,用他的人定會周全些。

大雪紛飛,暮色籠罩中的蘇州城越發顯得冷冽,轉眼間街道上隻剩了她一人,連平日裏熱鬧非凡的店鋪也都陸續關上了門——每月初十提前打烊,是這裏的習氣。

不知從誰家院子裏傳來的幾聲犬吠,似受到某種警醒,眉璽的腳步也緩了下來,無須回頭便已明了——有人在跟蹤她!且她可以斷定,便是方才在碧琉當鋪暖閣裏的那個人!

來、者、不、善。歎息一聲,眉璽悄悄摸出袖子裏的那支金釵。主上從不教她習武,偶爾偷學來的也隻是皮毛而已——但她懂武,知道如何見招拆招。倘若身後人出手,自己便務必要在一招之內勝他——用這支塗毒的金釵。

“呼——”耳後勁風乍起,他出手了!竟是“銀殼一指”——自從江湖元老“白木老頭”歸隱後便失傳二十年之久!指尖朝右本為卦陣所塑的虛像,借以迷惑對手,而他指風真正所達之處是她左側的耳門穴——好一招聲東擊西!

但耳門穴僅為昏穴——他究竟想做什麼?打昏她之後拿她當人質嗎?

眉璽心下一緊,同時將計就計,左手出掌相抵,乍看似不假思索的愚蠢反擊,其實右手卻已凝力握釵,雙掌交叉——她的掌倒也有個名兒,叫“蒲葦掌”,是西晷玩笑時為她起的,意指她的掌勁綿軟無力,但無妨——蒲葦柔中亦有韌,任他堅如磐石也未必能從容應付!而釵尖一出,恰能與他指尖相接——她的心算從未出過錯。若釵尖破膚出血,他必死無疑!

電光火石間,他的指力已直抵她耳屏切跡,關鍵時刻,眉璽卻陡然遲疑起來!

他不過是想點她昏穴,而她卻要置他於死地,有必要嗎?

來不及考慮更多,她已直接切掌將釵尖吞入指縫間,霎時金光四濺,她亦在刹那反出釵尾相迎——取他的命,她做不到。哪怕這毫無殺傷力的一招使出,送命的人會變成她。

轉眼他的指尖已隻差分毫,眉璽索性撤下真氣屏蔽,軟綿綿的釵勁送出,卻不料被對方反手握住,“眉璽。”是他近在耳畔的聲音,輕輕淡淡,聽不出任何情緒波瀾。

眉璽的身體倏然一僵。這個聲音——竟是——“夫……君?”

千真萬確——如今站在她身後那杏袍拂雪的男子,正是水沐清。

“眉璽你,不該……”水沐清雙眉微攢,卻沒有說下去。

她不該手下留情——倘若方才來取她性命的換成別人,她如何還能安然無恙地站在他麵前?然而他又有什麼理由責怪她呢?她隻是個善良的,會心軟的女子——哪怕那是偽裝出來的。

不經意間憶起素白的死,水沐清眼裏的笑意又沉了幾分,連那點莫名其妙的,類似於久別重逢的欣喜也統統消失得徹底。是了,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她是他的妻,他卻不曾給予她半分情意——似乎也是公平的,一如她對他。

眉璽輕輕地吐了口氣,轉身與他對視,“夫君教訓的是,姑娘家本不該習武。”她笑意婉然,不見得一絲懼意,“妾身惶恐,方才還以為是‘玉麵采花蝶’重出江湖,情急之下使的花拳繡掌,讓夫君見笑了……”

說罷有些赧然地掩住唇,低垂的睫毛投下一小方陰影,巧巧地遮住了她眼底的失落。瞧,這便是她的夫君啊——風塵仆仆從西域趕回來的夫君,足足兩年未見的夫君,才一見麵便來試探她的武功,是因為……懷疑殺死素白的凶手便是她吧?

然而竟有一絲慶幸,她及時收釵了——縱使憑他的功力,她那一刺根本形同虛設。

“你的馬車是我讓車夫先駕回去的。”水沐清笑著岔開了話題,順手將那支金釵插入她的發間——太過自然的舉動,似乎並沒有察覺出金釵的異樣,“你我也有兩年未見,合該交心長談一回的。我想與你同乘一輛馬車回府,如何?”

究竟是交心長談,還是來刨根問底的?眉璽無聲地笑笑,點了點頭。

方才他在暖閣中定已將一切看在眼底了,聰明如他,又怎會推斷不出她身份的特殊以及那支金釵的秘密……事已至此,便再也沒有同他分辯的必要了吧?

“家裏可好?”將她扶上言忌駕來的馬車後,水沐清也攬了衣擺在她身邊坐下。他的眼神並不與她交彙,隨口問的也是亙古不變的家常。似乎唯有這樣問時,雙方才存在某種靈魂上的契合——他們,是夫妻。

“家裏一切都好。”眉璽垂眸笑了笑,捋著自己的發,“但綢莊裏,並不是很太平。”她的意思很明顯——素白的死算不上是家事。

水沐清沒有答話,隻是安靜地望著她,尋究的目光頗有些深不可測。

眉璽斂眉又笑,“妾身有話,不知當講不當講?”見他頜首示意,她又接著娓娓道:“夫君的‘銀殼一指’並不甚完美,雖正麵出招常能以假亂真,但指尖真氣過甚,若從背後出招便極易被對手循著指風破解。若隻用三分真氣走否前泰後陣塑造虛像,興許效果會更好。”

“銀殼一指”雖屬武林絕學,但畢竟是白木老頭閑得無聊時自創出來玩耍用的,有漏洞不足為奇。連資質平平的她都能發現破綻,若是碰上其他高手,定會對他不利。

短暫的錯愕後,水沐清“哈哈”笑起,“幸好你整日隻在閨閣裏描蝶繡花,從不涉足江湖之事,否則定要成一代女俠了。”

他這一答,眉璽倒是怔了怔。這個男人——分明是有心包庇她啊!明明可以借題發揮甚至逼她坦明一切也不足為過——卻反而為她鋪了最好的台階下,這樣溫柔得就好像——她所有的擔心和猜忌都是庸人自擾,他根本不曾懷疑過她。

眉璽忽發覺得悲哀,不過兩年未見,她竟越來越讀不懂他的心思了。

“你不愛被點昏穴——那我點你睡穴,可好?”不料水沐清忽然道出這麼一句——純然是不著邊際的話。

眉璽訝然抬頭,卻見他將簾縵掀起了一些,而那看似不經意的一掀,卻讓眉璽整個人為之一震——碧琉當鋪起火了!濃煙滔滔翻滾,跳躥著吞噬了原本算得上奢華的房舍屋瓦,貪婪得像食人的巨蟒。熊熊的火光中,她看見一抹魅藍的身影轉瞬即逝。

那個衣衫半解,濃妝豔抹的男人臨走前曾朝她笑了那麼一下,風華絕代。

眉璽的臉色倏地變白,刹那之間,所有關於畢老板與夥計熱情相迎的片段也離她遠去了,再也觸碰不及……是了,她早該料到——主上永遠都有辦法毀屍滅跡,無論手段多麼殘忍。

然而不等她思考下去,身邊的男人已經不由分說地點了她的睡穴,“你不曾插過手,官府追究起來也尋不到你頭上。”水沐清神色漠然地注視著前方,“言忌,你隻管直道回府便是。”

他心裏有數,那個男人——與她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男人,目前還不敢公然與水家作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