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錦圖·繡樣(2 / 3)

正遐思時,水沐清已折身走至他麵前,“言忌,你去打點一下,明日便隨我回中原。”似乎是猛然聯想到了什麼,他又從寬袖中取出原先那副繡圖,凝視著上麵精繡的字畫若有所思。

“這繡圖……”瞧見那獨特的反繡工藝,言忌立馬便猜出來,“出自素白之手?”

水沐清點頭,“兩個月前隨同最新的那批綢貨一道運過來的。”

言忌隱隱覺得不同尋常,正要發問時,便又聽水沐清接著道:“今日一早我便收到從蘇州送來的急信,信上說——”他緩緩抬起眼來,眸光沉浮不定,“素白死了。”

言忌的身體陡然一僵,“死……了?”

“嗯,他殺。”依舊是不輕不重的語調,水沐清再度將繡圖收入袖中,隻在低眉的瞬間斂去所有迷惑人的笑意,“而凶手,就在水府之內。”

兩個多月之後,江南已入寒冬。蘇州城內的四季最是分明,似乎昨日才別了秋的蕭瑟,今日的北風便毫不客氣地撲麵而來。這風裏是攜著刃的,刮在臉上絲絲凜冽的疼。

碧琉當鋪,暖閣垂了紗簾,薄薄的兩層細縵罩子,擋不住那侵骨的寒意。

“吱呀——”隨著輕柔的推門聲,原本清閑的當鋪走進來一位緋衣女子。她的身上裹著厚厚的狐裘披風,白茸茸的裘帽遮住了大半張臉,倒是應了外麵的雪色。隻不過,即便是臘月酷寒的天,這樣厚實的裝扮在江南也極是少見的,想必是個畏寒的人。

“喲,是杜姑娘。”畢老板親自招呼上去,言語裏盡是掩飾不住的欣喜,“可把你盼來了。”

“外頭風雪大,馬車不好走,耽擱了些時辰。”應他的是一個溫靜的聲音,太細致的話語,像怕打擾了別人。緋衣女子將裘帽拉下,露出原本姣好的容貌,並從袖中取出畫卷遞過去。

畢老板眉開眼笑,攤開畫卷,畫上的是兩隻翩躚的紫蝶。雌引雄追,太鮮活的色彩,仿佛隨時都能從畫上飛出去。沒有花草雲天的鋪綴,簡單的兩隻紫蝶兒極是清落。隻在畫卷的右下角留著一枚篆書印章,暗赭色的“璽”字,便是她的名——眉璽。

驚歎地注視半晌,畢老板忽然慌亂地用手一遮,脫口喊道:“祖宗喲,你可不能飛——”

賣力的表演終於換來佳人掩唇輕輕一笑,笑也是無聲的,小心翼翼得很。

店內打掃的夥計卻已經忍俊不禁。畢老板趕忙捂嘴輕咳了兩聲,“咳、咳咳,杜姑娘的畫藝實在是精妙!精妙無雙啊!”

“畢老板過獎了。”眉璽低眉莞爾。

“……”

每次來都是千篇一律的對白以及千篇一律的,這一副溫靜淑好的微笑。這笑容從不曾從她臉上褪落過,便好像,它其實已經融進了她的皮膚裏,如同——

畢老板下意識地抬起眼,望見對方額心那一朵紅梅。是很精致的落梅妝,鮮豔的紅梅瓣裏微微勾出些銀絲,雍容而貴氣。如今的名媛千金都鍾情於化這種妝,尤其在冬日裏。那朵紅梅像極了盛開的火焰,驅走了臘月天的寒意,是很容易讓人覺得溫暖的。

哪怕是,虛設的溫暖。

思及此,畢老板不禁啞然失笑,他在唏噓什麼呢?這杜姑娘雖不過二十出頭的模樣,卻梳著婦人的髻,一顰一笑端莊秀妍,也意味著她已為人妻。不過,她隻讓自己喚她“杜姑娘”,從不透露夫家的姓,莫非因為……

“畢老板可有新到的珍珠?”眉璽適時出聲打斷了對方的臆想,卻並未抬眼接上他的視線。君子多情,止乎於禮——身為人妻的她一向很有分寸。

畢老板猛然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哦有,有有有!前不久才有人當了一對珍珠呢!”他彎腰去取存放珍珠的檀木匣子。

眉璽麵上的笑容不變,而後極不經意地,往右側不遠處的暖閣投去一眼。

是那樣無心的一眼,隨後不動聲色地收回。

心下已有了數:有人在看她!從她進門起便隱約注意到了,那道視線來自暖閣——便在那雙層紗縵之後。很奇怪的一道視線,沒有輕佻,沒有放肆,反倒有些……耐人尋味的感覺。

這碧琉當鋪設在蘇州城城西臨近驛站的地方,離府較遠,何況這三年來她深居簡出,除了每月初十會拿丹青來這裏換珍珠,按理說不可能會碰到熟人啊。究竟是……誰?

“啊呀,說來也真是稀奇,剛才那當珍珠的人——”這一邊,畢老板一麵將檀木匣子打開,一麵還在興致勃勃地同她攀談著,“明明是個大男人,卻要濃妝豔抹,把自己弄得花裏胡哨的!這麼冷的天裏居然隻穿著單衣,還要袒胸露骨——嘿,我一見還真愣在那裏……”

說者無心,聽者卻倏然繃緊了心弦——濃妝豔抹,花裏胡哨的男人?是主上!一定是他!那個男人最好塗脂抹粉,且四季都隻著露骨單衣,從來不知寒為何物。如今他現身於此,莫不是有……新的計劃了?

“杜姑娘的畫實在是好看,如今連水家的人都想買它回去當繡樣呢!”沒有看見眉璽眼裏的謹慎,畢老板依舊聊得不亦樂乎,“水家你知道的吧?就是那富甲一方的商賈大戶!還有水家那三個傳奇,大少爺水沐清——”

他的眼睛忽然睜大,張口結舌再也說不出話來。

剛……剛才是他眼花了吧?她右耳下的銀墜子——那條水紋銀蛇,似乎……自己動了?

用力揉揉眼睛,女子的笑容依舊溫婉,微帶困惑的神色。

“怎麼了,畢老板?”

“哦沒、沒什麼。”畢老板舉袖拭去虛汗。真是自己嚇自己,方才定是他激動過頭看花了眼吧!卻忍不住又望了那對銀耳墜一眼,精雕細琢的水紋銀蛇靜靜懸於小巧的耳垂之下,瞧不出分毫異樣。他又尷尬地收回視線,“呐呐呐,杜姑娘,我早說過你這畫不止從前那個價的,你偏要和我妄自菲薄,每次隻換兩顆珍珠走,這樣好了——”似猛然間憶起了什麼,畢老板又碎碎絮叨著從匣子裏取出一支鳳凰銜珠的金釵來,“正巧那個人還當了一支金釵,你也一同拿去吧!”

一見那支雕工非凡的金釵,眉璽心中已有了數,“這金釵——倒著實漂亮。”她垂眸讚歎,纖白的手指戀戀地撫上去,藏住眸底霧樣的漣華。這釵子裏定藏著他的秘箋!

指尖稍頓,細心地瞧見那銜珠鳳凰雖一身金衣,鳳嘴卻微露褐色,她亦了然。使毒——當真是屢試不爽的一招啊。主上親研的毒是可以隨著人死而消泯殆盡的,殘毒不留體內,哪怕官府神探也查不出真正的死因,便如——素白的死。

那一瞬,眉璽竟有些惘然。素白,似乎是他最欣賞的繡娘呢,也不知遠在西域的他收到消息沒有?但,即便他真真聽說了,也隻會淡然置之吧?如他那般寡情的人,除了杜妃夷,除了骨肉至親,定是沒有什麼能入得了他的心的——包括自己卑微的情意。哪怕……哪怕某天自己死了,他或許都不會回來服喪,而是直接在西域另娶吧……

但倘若——倘若他真能這般放得開,又何嚐不是天大的好事呢?

眉璽斂去眸中憂色,些許輕淺的笑意由嘴角牽出,卻沒有半分怨意,甚至是——溫柔的。孰知,心裏的“他”,便是自己喚了三年“夫君”的男人——水家大少爺,水沐清。

罷,罷,想他做甚?徒增三千惱。輕歎著搖搖頭,眉璽轉而又朝畢老板客氣一笑,拉好裘帽,捧著紫檀木匣施施然走出了碧琉當鋪。

待眉璽走出當鋪,卻驚訝地發現,原本停在當鋪不遠處的水家馬車竟不見了蹤影!沒有她少夫人的同意,車夫豈有自行離去的道理?

此時冬雪又落,路上行人三三兩兩行色匆匆,放眼望去皆是白皚皚的一片。眉璽左等右等不見車來,心底的不安也愈演愈烈——馬車無故離去,當中定有蹊蹺!莫非是……主上的仇家使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