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章 屏風·金釵(1 / 3)

綠簾馬車駛上了靜謐的官道,車輪碾過雪花寂落無聲,浩浩然一場冬雪覆蓋了浮世的凹造,連同那些涅槃的喧囂也離得遠了,叨擾不及馬車內的人。

水沐清靜靜望著靠在肩上酣眠的女子,望著她低眉順目宛然賢妻的神情,莫名竟有一絲恍惚——不像,已經越來越不像了……

不過短短三年的時間,眉璽身上殘留的她的影子,差不多就要消失不見——除了那落梅妝,除了那妙筆丹青,他似乎再也找不出其他,如似妃夷的影子……

固然妃夷端莊秀妍,但那秀致的眉峰間多少會有一些淩厲在的,眉璽沒有。

固然妃夷知書達理,但她絕不會這般唯唯諾諾,眉璽卻是。她的眼睛如同兩潭死水,任何風浪也拂不起半絲漪漣,沒有溫度、沒有喜怒、沒有——感情。

三年前他娶了他,隻因她是杜家二小姐,隻因她七分相似的容貌,而三年一過,竟連這七分相似的容貌都隻剩了三分!以至於在碧琉當鋪望見她的瞬間,隔著那層薄薄的紗簾,他幾乎認不出她來!然而……

三年前——

杜府長廊,冬雪小歇。篆花的欄柱子上結了幾盞明紅的燈籠,朦朧的燭火從紅紙裏透出來,與簷下懸著的冰淩花雕相掩著,頗有一番喜氣。府宅並不大,久折漫回的廊道卻也別致,神色恭謹的家丁正領著一位杏袍公子往正廳走去。

走過折梅留榭時,杏袍公子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望著從矮牆越出的幾枝醉雪紅梅出神。紅白相掩的姝媚向來是最賞心悅目的景致,偶有積雪簌簌落下,壓得花枝一陣亂顫。

“嗬,都說台城柳最是無情,這梅花定也是不輸它的。”水沐清垂下眸子兀自低喃,幾綹黑發半遮著側麵,讓人瞧不清他眼裏的神色,“你都那麼久不曾來過這裏,這梅花竟還能開得這樣豔……這樣,無情……”

妃夷,你若瞧見了今日這番景地,是否也會難過?

“水公子,老爺早在正廳等候多時了……”家丁小心翼翼地指指延廊拐角處的正廳,不敢喚得大聲,怕驚擾了觸景傷懷的人。心想這水公子對大小姐當真是用情極深,縱然四年已過,卻始終排遣不了對大小姐的思念吧……

“去告訴杜老爺,我馬上就過去。”揚揚袖子,水沐清轉身往梅榭裏麵走去。

折梅留榭外天氣晴好,梅苑入深處卻是氤氳彌漫,揮袖勻不出半方澄明的天。芳樹無人花自零,散入霧巔便不見了影。而水沐清的視線就在撞見那身緋衣的刹那凝固——

忽濃忽淡的霧靄裏,緋衣女子正踮起腳尖,小心地將絲帕紮上梅枝。絲帕上繡的也是白底紅梅,細致的幾小朵,與這滿樹的梅花倒成了姊妹。看不清女子的容貌,隻能感覺出她的動作極是輕柔,像生怕弄疼了對方。又似乎太過專注,任飄零的梅瓣灑了一頭也渾然不覺。

而細看之下才發現,那梅枝身上有道劍痕,不知是誰練劍時割上去的。而她現在用絲帕裹住劍痕,意思是要為它包紮麼?沒有生命的老梅樹“受了傷”,竟也要——包、紮?!

“哧——”水沐清忍不住輕笑出聲,為對方孩子氣的舉動。笑過之後才察覺到自己的唐突,正要道歉時,卻隻聽對方淡淡地開口——

“其實繁花草木,也是有生命的。”緋衣女子竟沒有回頭看他一眼,就這麼自顧自地說下去,“有些人笑它們渺小,又料定了它們不會反抗,便可以任意欺之淩之。說什麼弱肉強食,可在這浩瀚的天地間,強者自己的生命不過也隻是滄海一粟,紅塵一埃吧……”

頭一次聽見這樣的話從一位女子口中道出,水沐清的眼裏逐漸有了讚許的笑意,“你說得不假。但畢竟我們是人,它們是樹,就算你真要給它們療傷,似乎也不該用這個法子吧?”說罷也不管對方同不同意,便自作主張地伸手將那方絲帕取下,手指摩挲著它的質地,“這麼好的綢子,若隻是用來綁一棵樹可就浪費了。”

他笑著揚揚眉,原是想刁難她,不料等了半天卻不曾聽見對方答話,真不知是她脾氣太好,還是……

水沐清正覺得無趣時,忽聞緋衣女子溫吞吞地“呀”了一聲,轉眼望向他,因驚愕而微微睜大了的眸子,好似現在才發現他的存在。

毫無預兆地撞見那張過分相似的容顏,水沐清也在刹那滯住呼吸——

“你……”

“你——”

異口同聲,隻是兩張臉上神情大相徑庭。

緋衣女子眨眨眼,有些疑惑地將對方臉上所有的震驚與悲慟看在眼底,似乎覺得這樣望著人家的臉委實不妥,便又巧巧地將視線撇開,柔聲問:“不知公子是……”

滿心的波瀾反而突兀地平靜下來,攜同所有荒誕的冀念都涼至穀底凝結成冰。

“你就是——”水沐清麵上含笑,隻是出口的每一字都像是拚盡了力氣從喉嚨眼裏蹦出來的,“傳言中的,杜老爺失散多年的小女兒——杜、眉、璽?”

那一瞬,他的眼裏分明升起一種無可名狀的恨意——恨眼前的女子不該那樣像她!她不該有這樣美麗的眼,不該有這樣詩意的唇,更不該和她化著同樣的落梅妝!妃夷,他至愛的妃夷,明明是獨一無二的啊……

那樣深切的恨意眉璽看得清清楚楚。短暫的沉默,她忽又俏盈盈地笑了起來,而後朝他攤開嫣紅的掌心,“那麼,姐夫——是不是該將絲帕還給我了?”

相思恨短,千年未央。

再一次相見時已是初春回暖,枯木萌芽,那許多詩意闌珊的情思卻依舊停留在折梅留榭,梅靨裏銘刻著兩人初遇的地方——

梅苑裏大多的梅花皆凋落了,唯剩極少數的幾朵還戀戀不舍地攀在枝頭,雖七分是頹敗之勢,卻自見一番半開半謝的風情。水沐清照舊一身暖色杏袍,背著手悠哉遊哉地走進去,走至半路便見十幾架屏風一字排開,屏風上繪著各式山景,煙雨船眠,霧林楓晚。

屏風逶迤似嶂,像是故意要攔住他的去路。

有道纖細的身影站在屏風後,半透明的霧光照得一身緋衣明豔,是她——眉璽。

“眉璽。”水沐清輕喚一聲,無端的心情大好。他本因處理綢鋪的事經過杜府,便順道過來看她——毫無來由的,隻想見她一麵。

“姐……夫?”是眉璽溫軟的聲音,帶些不確定的迷惑口吻,分明是沒有料到他會來。

水沐清手指輕叩屏風,不輕不重的力道,方巧點上她的額頭,聽見她輕輕“呀”了一聲,有些慌張地捂著額頭小退好幾步,他唇角的笑紋不覺加深,“是你出來,還是我進去?嗯?”可惜沒有望見她方才驚慌失措的樣子,定是有趣得很吧?

眉璽的麵色微微一紅,明明再度相遇時的對白早已在腦海裏演練了千萬遍,如今他真真近在咫尺,自己反而不知如何應付,“等我畫完最後一副,可好?”她問得極是小心,一麵目不轉睛凝視著他在屏風對麵的一舉一動。

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偏就喜歡這種霧裏看花的朦朧。朦朧的心悸,朦朧的期待。

“好啊。”水沐清答得幹脆,似乎很縱容她偶爾頑皮的任性——太過寵溺的口吻,倒真像是縱容自己的親妹妹一般,“不過等你畫完了,我不一定還在這裏。”他悠然踱步至最後一架屏風前,屏風上畫的是株百年古梅樹,枯枝落敗,換上新枝傲然屹雪,花開滿枝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