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錦圖·繡樣(1 / 3)

梅妝初好(未稚)

楔子

月至中天,窗外早已黑漆漆的瞧不見五指,深閨入裏遍是紅燭滾淚。交疊依傍的燭影閑閑地映著紗簾,些許輕漫的姿態,倒像是某種欲晦又明的誘惑。

臨窗香案上筆墨俱備,詩畫縱橫,依了主人擅描丹青的嗜好。此時有襲緋衣朝燭而坐,閨裏燃著一種不知名的香,嫋嫋地熏著她的背影,纖瘦的身子規規矩矩地坐得僵直。

早春仍攜著料峭的寒意,那身緋衣卻薄如蟬翼,凝白的膚骨匿於薄紗裏若隱若現。

“妃夷。”男子撩了紗縵走過來,神色微露疲憊。

緋衣依舊背對著他坐得筆直。慢了半拍才察覺到身後的動靜。她驀地回過身去,雲髻裏的金步搖隨之忽晃,“雒曇。”她柔柔應聲。

眉目如畫,嫻靜淑巧。她的額心點著金粉色的梅花,眼尾處畫著紅痕斜斜飛入眉鬢——是他最癡迷的“落梅妝”。而笑容,對鏡演練了千萬遍的端凝如斯,定也是分毫不差的,隻是手指藏在袖中顫抖得厲害。

男子容顏模糊,她瞧不真切,即便他的手指已經撫上她的額心,冰潤的觸感,卻並不曾讓她覺出輕佻的意思來,或許他隻是戀上了她額心的那朵梅骨。

“……”看他唇線翕合,聲音甕甕繞著耳際,不知說了什麼話,支離破碎的句子裏似在重複著一個名字——荀初郡主。

卻也無須知曉這話中的玄明,緋衣莞爾笑了笑,不緊不慢地遞了一杯花茶給他,隱約看他心平氣和地喝下,手心慢慢沁出細汗,在糾纏的曲線裏凝結成冰涼。

其實香爐裏燃的是“龍醉引”,而那花茶卻是“鳳舞萱”,若相融,便滋生出另一番藥性。男子向來行事謹慎,但唯有對她,他從不設防。

隻是她並未料到上了藥勁後還需等這麼久,抑或者,是她小瞧了他的自製力。直至——

“總之她的事你毋庸多管,今晚好生歇息便是。”呼吸愈急的男子轉身欲走。

“雒曇。”她慌忙拉住他,太自然滑出唇邊的話語像是許久前便醞釀好了的,旨在此刻與君訴說,“今晚我留你,可好?”

男子的身體猛地繃緊,緋衣卻笑得媚如春水,“不好嗎?”軟馥的身子貼緊了他,同時手指已經探入他的裏衣。他身上有一處地方,是他最防備不及的底線,她亦清清楚楚。

“雒曇……雒曇……雒……曇……”聲聲低軟,兜上心皆繞成了滑骨的遊絲。

緊縛著欲望的索終於鏗然斷裂,刹那間所有的理智都潰不成軍。男子忽然將她攔腰抱起,走向裏屋。

紗縵層層疊疊,浮若流雲,紅燭的綽影在她眼裏逐漸褪色,然後消弭成瞬逝婁顏。她將臉埋進他的胸口,唇角忽地揚起一抹淳熙的笑容,映著她的容顏慘白如紙。

她的命早已不是她的,所以聽之任之,又怎麼奢望還由自己來管呢?即便許多年後她或許會將今晚引為憾事,但也僅僅是,覺得遺憾罷了。一如燃香前匆匆瞥見的畫上詩曰——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頤安七年,中原頤安王朝遣使與西域三十六國通好,四睦和諧百鄰安居,絲綢之路綿延至遠,日現繁榮之景。

錦國樓蘭,水家綢鋪的後苑裏,如今已入深秋,滿苑蓊鬱的綠樹卻不見敗落之勢,反倒樂得共與日色歡好。樹陰下石凳環桌,有一杏袍長發男子拄頜閑坐,手指輕叩著桌麵,一麵嘴裏念念有詞:“簾掩綠滿梢,屏鵲枝上鬧。飛絮漫過塘,芙蕖花開好……”

石桌上呈的是一方金絲繡緞,上頭繡的是江南碧樹小橋流水,顰簇花樹栩栩如生,巧奪天工的繡藝令人歎服。隻是看得久了,男子的眉峰卻不自覺地攏到一起,“詠春……”

“大少爺——”似乎還來不及深思下去,家仆言忌急急的呼喊便擾了他的頭緒,“大少爺快出去看看吧!樓蘭國的桃意公主與梨孜公主為爭一方綢緞子吵起來了!”

“嗯?”杏袍男子聞言微微側身。他本隨意綰了個髻,斜挑了一支青黃的玉簪也是鬆鬆垮垮的,與那身暖色杏袍倒是極配,而這樣一偏首,那發髻更像隨時都會散了架子,“我似乎早有交待過,那匹綢緞不可今日拿出的吧?”聲音輕淡,但那副眉目倒是溫暖得很。

“這……”言忌麵露難色,心想莫非這大少爺水沐清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自己也提醒了不下好幾遍,怎料還是被劉副管忘得幹淨……

便見水沐清微微一笑,不緊不慢地將麵前那副天工繡圖疊好收入袖中,“你去告訴劉副管,明日便不用來鋪裏了。”

“……”言忌的麵色微微一抽。他早知道大少爺處事果決,甚至有那麼些不近人情,可如今迫在眉睫的事——應該是怎樣應付那兩位驕縱的公主,而不是讓劉副管卷鋪蓋回家吧?

“這裏迷箋最擅長繡蝠紋,且用時最短。”水沐清食指扣頜自說自話起來,口中的“迷箋”,便是整個水家綢莊繡藝最精湛的四十九位繡娘之一,“你先去同她們周旋,並暗中協助迷箋在那匹錦緞上繡朵蝠紋,那桃意公主看見了自然便會放棄了。”

言忌怔了怔,有些不明所以。

水沐清便又笑,“桃意之母臨逝前曾夢見自己被蝙蝠纏身,桃意公主便將它認作不祥之物,自此一見蝙蝠即生厭。”他半垂著眸注視著自己袖口的金蝶繡紋,笑容透出些許清冷,偏又矛盾地讓人覺得他本是個溫柔的主兒——或許騙人的僅是那雙雍貴無害的眉眼罷。

“就這樣照我吩咐的去做吧,之後的事交由我處理便是了。”他揚揚袖子笑得和善,仿佛連袖口都溢出暖融融的杏花香,“劉副管上了年紀,記性也不怎麼好使。之前便有過不少次的疏忽,這次又給我惹了這麼大的麻煩,我還真不怎麼樂意再多看他一眼。”

好一句輕輕巧意的話,卻已判了他人死刑。言忌神色微緊,恭身退了出去。

之後發生的事便如水沐清所料——

桃意公主乍一見那精巧的蝙蝠暗紋,臉色倏然大變。但那蝠紋繡在綢麵上極不起眼的地方,便以為是自己不留心忽略了。

“哼,不過是匹破布,姐姐我讓給你好了!”桃意表麵上趾高氣揚,心裏更將這綢莊罵了不下百遍——該死的中原人!今日回去一定好好向父王告他們一狀!哼!

咬牙忽略掉梨孜眼裏得逞的笑意,桃意大步往外走。走出綢莊沒多遠,卻被身後一個和煦的聲音喚住——“公主請留步。”

現在才想討好她?去死吧!桃意氣急敗壞地暗啐一聲,轉眸一對上那男子的臉龐,不禁呆了一呆,片刻後俏臉飛上紅霞,“你叫本公主?”話鋒竟不自覺地磨去了不少戾氣。

水沐清歉然一笑,拱手作揖,“草民方才聽說便急著趕出來,家仆不懂規矩,令公主不快,實在抱歉,還望公主海涵。”

不急著答他的話,桃意倒是饒有興致地打量起他來,“你便是那綢鋪的老板?”想不到竟是這般風流俊雅的公子,比起她那些不肖的皇兄著實好看太多。

“現在是,不過估計明天便不是了。”水沐清莞爾微笑。

“這是什麼話?”桃意皺眉不解。中原人說話都喜歡拐彎抹角嗎?

“氣壞了公主千金之軀,草民豈還有膽再讓綢鋪開門?”水沐清一幅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口吻,清湛的眸底流轉著笑意,蘊了幾分風流,隻是臉上始終帶著謙恭的神情。

“貧嘴。”桃意忍不住喜笑顏開,心底的不快也隨之煙消雲散,“本公主才不會那樣小氣呢!”

……

原來三十六計中的“美人計”並不單指“美女”。遠遠地望著桃意公主滿麵容光地離開,言忌不由得在心裏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