緹蘭總以為宮中歲月漫長,可是四季輪轉,那麼多日子川流而來,亦川流而去,留不下痕跡。
她極少遇見鳳庭總管方諸。此人雖是內臣,卻深居簡出,除了帝旭居住的金城宮,並不往旁的地方走動。也難怪,他原本的那個身份已然在史冊上死去了,定了諡號,靈位供奉在宗祠,他卻換過一身衣裳,在暗影裏寧靜地過著下半輩子。望著那張熟悉淡定的麵孔,與唇角旁似笑非笑的刀痕,她總要想,這個男人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思,才舍棄王侯之位,入宮侍奉呢。
帝旭登基之初任命的黃泉、成城、莫紇、近畿四大營與羽林軍主帥皆不在了,天享四年夏,原本領替職責的那些副帥都宣召入京述職,擢升了主帥,本當是次年舉行的三營換防亦提前了。黃泉關主帥湯乾自二十七歲,是這幾名將帥中年紀最輕的一個。
愈安宮內的日子波瀾不驚,來去皆是那些看熟了的麵孔,掛心之事無非四時新裝,畫眉深淺。湯乾自有時一年進京兩回,有時好幾年不來。緹蘭入宮時年紀尚幼,逐漸長成了明豔照人的女子,東陸語言亦流利,日常卻總是沉默的。她養著一隻西陸的三途隼,頗有年紀,已不能傳遞消息。女官偶然撞見她撫摸著三途隼黯淡的翎羽,素日冷淡桀驁的神情全不見了,換了怔忡的溫柔。
當日朝堂上帝旭第一眼看見淑容妃緹蘭,那樣震愕,冊妃之後未滿半月,出宮閱兵時又攜她在身邊,這原是皇後的地位。人都說,往後淑容妃專寵是一定的了,冊後亦是指日可待。可是誰也料不到,天享九年、十四年的朱雀門閱兵,帝旭再不曾親臨,淑容妃亦始終是淑容妃。
天享十三年以降,徵朝國庫倉房不足,出盡銀銖換購黃金。市麵金價連月瘋漲,西陸金客趨利而來,黃金钜萬亦隨之流入東陸。天下黃金十之七八出自中州,而雷雲兩州並無礦脈,到了天享十四年夏季,大徵國庫內連金錠亦已無處堆放,西陸諸國市麵流通的金銖卻幾告罄盡。
司庫監上奏折請求擴建庫房,帝旭略掃一眼,禦筆朱批,今後十年賦稅全免,命將國庫一半財貨取出用於修建各地堤壩與義倉,司庫監主事當朝昏厥。帝旭笑道:“小家子氣。有進無出,守財奴耳。”史書上提起帝旭末年的狂悖無理,總少不了這段事跡。
西陸諸國乘機大量購回黃金,誰知僅七月下半月中,徵朝國庫內流出的黃金已占去東陸流通的三分之一。金價很快跌破早年五十兩銀兌一兩金的平價,依然一路暴落,西陸諸國剛剛吃回庫內的黃金轉眼價值驟降,生生失去了小半財殖,民心浮動,滯留東陸與瀚州的金客無力償還債務,自殺者眾多。
天享十三年冬狩後,帝旭新冊了一名淳容妃方氏,別號“斛珠夫人”,女官們傳說是鳳庭總管方諸的養女,武將出身,一直當作男孩兒養育的,亦時常男裝隨駕伺候。緹蘭見過淳容妃數麵,娟麗中自有英氣勃發,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次年立春前,西陸各國使臣麇集瀚州,收取破產自殺的西陸金客骨骸,撫恤遺族,而後由黃泉關派軍護送前往帝都。
那年正月十四,立春夜宴,珍味雜陳,樂舞麇集。尼華羅、南毗、注輦、錫甫、央吉塔、吐火魯、迦滿七國使臣均應邀而來,齊聚鈞雷宮正殿。使團首領乃是注輦王太子索蘭,緹蘭破格列席,姐弟暌違十五年,索蘭已是二十四歲的青年了。
十五年正月十四,地方進獻鮫人。帝旭以示夷使,諸夷鹹表羨服。遂結立春之盟,約世代永好,不舉兵燹。
——《徵書·本紀·帝旭》
索蘭焦躁地往複踱步,如在囚牢。
這愈安宮的小閣內,一切布置皆是注輦式樣,舒適懶散。緹蘭遣走了當值的宮人,自己捧了一碟金絲糖胡桃進來。
索蘭猛然轉回頭來,道:“王姊,你不該嫁給他。早知道你是要嫁給這樣一個瘋皇帝,我就不讓你來了!”
緹蘭微微一笑,道:“你不讓又如何?我來東陸的時候,你才九歲。”說著便把糖胡桃遞到索蘭手裏,“給,你最喜歡的。”
索蘭氣得也笑起來,輕輕擋開碟子,道:“王姊,我早不是小孩兒了。”
她揚起眼睫看索蘭,“是嗬,你都這麼高了。”神情飛揚溫柔,還像是當年盲眼的小公主。索蘭忽然一陣心酸,伸手接過碟子擱到一旁,抓住她清瘦的手,孩子般笨拙地說道:“王姊,當年是你抱著我逃命,如今換我來救你出去。”
緹蘭一怔。
索蘭一口氣道:“這個瘋皇帝多活幾年,西陸諸國都要被掏空了,我們這次往東陸來,就是已經有了打算,見一見褚季昶。先前我們遣了人與他秘會,他已經應承,登基後由徵朝國庫吃回黃金。褚季昶也是早存了一份心,人馬調派都是現成的,近畿營副帥是他的人,到時候把主帥打發了,用近畿營壓製住羽林軍,天啟便拿下了七分。原本他還與北方蠻子的左菩敦王議好了,叫他們開春佯攻黃泉關,絆住整個瀚州的兵力,可是那左菩敦王前月被殺,這算盤也就落空了。一旦事起,他會下令黃泉營分兵南渡,打著勤王的幌子,到了京畿,便可壓製成城營與莫紇營。”
緹蘭靜靜聽到這一節,搖頭打斷他道:“黃泉關的兵馬不會來。要是北麵蠻族騎兵真有入關襲擾百姓的危險,震初絕不會離開黃泉關半步。”
索蘭不以為意地輕笑,“湯乾自不是心地慈柔的人,別說褚季昶的命令他不會不從,隻要王姊你還在天啟,他亦不會不來。”
緹蘭鴉翅樣濃黑的長發上籠著燈燭的光,那樣靜,像是烏檀木刻出來的波浪,披了一背。沉默許久,她終於開口道:“若他是那樣放得下的人,我也不必煎熬這十五年了。”
索蘭歎息道:“王姊,你不必擔憂這些。真到了那個時候,我必然要褚季昶遣人來護衛你,萬無一失。”
“什麼時候?”
“二月初一,褚季昶送龍尾神歸浩瀚海,方才席上王姊也聽說的。京中叛亂,他要避開這個鋒頭,往海上去最好。”
緹蘭淡笑。季昶就是這樣的考究,行了篡位的實,卻不願意擔這個名,他喜歡一切軒敞堂皇,不容半點瑕疵,至少看起來須得如此。她想起十五年前船隊航入泉明港時,他俯瞰舷下人頭蠕蠕,眼裏神光是明敏冷銳的。倘若沒有帝旭,褚季昶未嚐做不成一個好皇帝。多年前,在她父王寢殿內沒能揮出去的那一拳,此刻重新積蓄了力量,要將桎梏著他熊熊野心的枷鎖砸成粉碎了。
他必還記得她八歲時那個噩夢——他總有一日會死在海上。然而緹蘭也知道,以季昶的性子,決不肯放過這一線時機,與其全盤皆輸,不如放手一搏。為著攫取他自小渴望的東西,縱使早知道了是怎樣破敗的終局,這條路他也還是會走下去。
索蘭接著道:“我們注輦、尼華羅與吐火魯的使臣均與他同去,一是避嫌,二是仔細著他翻臉無情。”
緹蘭心裏突地一沉,道:“你不能去。”
“我非去不可。我是王太子,卻不是嫡長子,多少人在一旁等著,隻要英迦舅舅一去世,便跳出來奪這個王位……倘若連身邊人也覺得我是懦弱的孱頭,又有誰會願意追隨我?”索蘭說著,濃秀的眉頭攏在一處。
緹蘭身上一陣發冷,眼前昏黑,仍竭力壓低了聲音喝道:“你連我的話也聽不進去了?褚季昶是注定要死在海上的,指不定是哪一回就舟覆人亡,莫非你要陪著他冒險?早知如此,我當年就不該救你!”她纖細的手死死箍著索蘭,指甲全陷進他的皮肉裏去。
索蘭輕柔而堅定地推開她,說:“王姊,我的膽氣總不比褚季昶差。你在天啟好好等我們回來,旁的都不必擔心。”他大踏步走出小閣,下樓自去了。
緹蘭木然地站著,身上一陣陣發冷。她不是沒有想過,哪怕是以自戧威脅,隻要能留下索蘭亦是好的。隻是方才那一瞬她看清了索蘭的表情——軀體裏燃著旺盛而蓬勃的火焰,將整個人都照亮了,可心腔深處卻是不化的堅冰。這樣的年輕男子,都有著猛獸一樣的懾人雙瞳,有時黯淡,有時收斂,或冷銳或狂亂,卻絕不會有卑屈與退縮。那熾熱的是野心,冷如寒鐵的是意誌,不可阻擋,亦不可扭轉。
像極了季昶。
緹蘭緩緩跌坐在地,淚水終於無聲淌下,她知道她是失去這個弟弟了。
為了將龍尾神送歸浩瀚海,昶王與三國使臣一行於二月初一自天啟出發東去,淳容妃方氏率女官六十人同往,禁軍八千人護衛。
七日之後的拂曉,緹蘭睡夢中依稀覺得有夏日灼燙的焚風一陣陣撲在臉上,又像是陽光曬得燙人。她猛然醒來,才知道那不是陽光,而是火。她起身赤足奔至窗前,見愈安宮四圍已被數百名羽林軍士護衛起來。開平門方向有令人膽寒的鐵石巨響與磚檁崩壞之聲,數萬近畿營兵士擁著十數台鐵角衝城戰車,叫囂喧嘩。
小閣的門忽然被人推開了,她驚跳起來,一手緊緊攥著心口,轉身去看。來人是個高大壯實的虯髯軍漢,萬騎腰珮,周身輕甲結束妥當,奇異的是他衣甲靛藍,竟是黃泉關的服色。她依稀覺得哪裏見過,轉念想起來,原是領軍由瀚州護送索蘭南渡的黃泉關參將,立春夜宴時在外殿末座的。那軍漢在門口略略一揖道:“末將張承謙。請淑容妃安心,此處叛軍是決計攻不進來的。”言辭簡短,是多年行伍的習慣,語畢便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