纈 羅VII(3 / 3)

緹蘭心裏涼了。此人原來不是季昶派來護衛她的嫡係近畿營軍官,卻與衛戍禁城的羽林軍是一路的。

鼙鼓如萬馬奔騰,動地而來。乾宣、坤榮、久靖、定和、文成、武德、祥雲、鈞雷、紫宸九外殿全陷,寧泰門已破,叛軍攻入後宮。仁則宮方向當風揚起了赤紅色旌旗,人潮如挾卷風雷的鉛雲向金城宮席卷而去。

人們的呐喊聲彙集成潮,直衝霄漢,鏗鏘的刀劍相擊聲不絕於耳。人聲的浪頭一遍遍退卻,又一遍遍越發猛烈地湧上前來,粉碎在愈安宮的紅牆上。密雨般的流矢衝破窗欞,有些是除去鏃頭,裹了油綿的,一落地便不管不顧地燒起來。最危急時,近畿營的叛軍已闖入了愈安宮東側殿,亦即是說,季昶的人距她隻有數步之遙了。然而羽林軍亦不斷有增援前來,很快便簇擁上來填補了被突破的缺口,一麵裹著她退上小閣,一麵將叛軍阻隔在外。

這是天享年間禁城中第一場白刃之戰,亦是最後一場。鮮血如泉,自丹墀潺潺流淌而下,屍身淤塞禦溝,慘狀不遜當年儀王叛亂破城、屠戮宗室的情形。整整兩日廝殺,單在禁城內叛軍便折損逾萬,遍地的青璃石地上層層疊疊淤積著血,始終不能幹涸,軍靴在屍身之間的縫隙裏踏過,腳下都是紅黑的薄泥,一步一滑。

緹蘭坐困愁城,每想到索蘭,她便坐立不安,時時向護衛愈安宮的羽林軍士詢問外邊情形。那些軍士一概態度恭謹,卻始終推說不知時局,隻是奉命行事,亦不肯放她踏出宮門一步。愈安宮牆下近千具屍首無人收殮,夜裏腥風帶來垂死軍士的呻吟,黃綠的汙水汪在血泥之上,惡臭難言。

第四日午後,那個名叫張承謙的虯髯將軍來了,隻說請她挪到別處居住,旁的問題一概不答。她再三追問,他亦不肯吐露實情,一揮手,數名女官擁了上來,將她半牽半拽地攙走。

緹蘭掙紮著轉回頭來直視著他,一字字道:“張將軍,你告訴我。”這注輦女子烏油油的頭發全散亂了,蓋了一臉,卻遮不住瘋狂而熾熱的眼神,令人心驚,“那船是不是……翻了?”

張承謙不過半個時辰前剛收到急報,未曾提防緹蘭這樣一問,臉上神情壓抑不住,便索性默認了,道:“眼下生還的隻有淳容妃一人。”

出乎他的意料,緹蘭周身顫抖,卻不曾哭泣。她隻是茫然地看著他,像是點了點頭,蒼白單弱,如同一枚紙剪的小人兒,大而無光的眼是白紙上兩點淡墨,蒙蒙地洇散開來。她順服地被女官攙了出去。

二月十一,她暫遷進鳳梧宮偏殿居住。叛亂起時淳容妃方氏遠在海上,鳳梧宮內無主,宮人內臣多半逃散了,隻是遭了劫掠,倒還幹淨。張承謙指派了一百五十人晝夜輪值,說是護衛,實為軟禁。

進來伺候的宮人說,帝旭在初七日已然崩殂,臨去前白刃貫身,仍斬殺了數十名叛軍將兵,力竭而亡。鳳廷總管方諸隨侍在旁,亦亡故了。緹蘭倒不意外,隻是一切來得太快,她仍覺得懵懂。她戴著枷鎖過了半輩子,掙開一重,又扣上一重,永無自由之日。如今這圍困了她十五年的牢籠真坍塌了,四顧茫茫,她竟無處可去。

她想起幼年時,每到盛夏,英迦舅舅總要遣人給她送冰盞來。是大塊的冰,旋出琉璃一般的透薄碗盞,削下的碎冰砸成雪粉盛在裏邊,伴以各色珍果香蜜,在終年炎熱的西陸是極希罕的玩意。她喜歡那涼滑的冰盞,總是捧著不肯放手,可是捧得越緊,化得越快,不過一刻工夫,全融成涓涓雪水從指縫裏漏走了,刺骨寒痛。

她的半生,不過是這樣一隻冰盞。父母、兄弟、摯友、戀人,所有她要挽留的人們,為著這樣那樣的緣由,都遠離了她。每邁出一步,腳下都有無窮無盡的歧途,各往各的方向去了,到頭來,每個人都是孤身前行。

緹蘭在鳳梧宮住到了七月,禁城內忽然喧嚷起來。淳容妃方氏自海難中生還後,隨行禦醫診出她懷著近兩個月的身孕,隻得暫留越州安胎,身體稍見起色,便執意返回天啟,此時鳳駕已近京畿。

二月至今,整整五個月間黃泉關守軍按兵不動,未曾分出一人一騎進京。湯乾自不算心地良善,卻也絕不會將北國重關敞開,拱手揖盜。變亂以來,宮內消息封鎖得嚴密,天啟城中都說,淑容妃緹蘭在亂軍中失去了蹤跡。縱然他遣了人來,亦尋不到她下落。

緹蘭俯瞰著滿目創痍的帝都,暮春的薰風揚起她妖嬈的長發。她早知道他是這樣的人。

外頭宮人通報,張承謙將軍到了。近畿營副帥符義反逆弑君,為帝旭手刃,主帥賀堯遭符義拘禁,解救出來時已傷重瀕死,近幾月來,張承謙儼然已是帝都中把握兵權的第一號人物。他久不來探視,緹蘭心知來意大約不善,然而人為刀俎,她倒不如坦蕩些。左右她已是一無所有,也就不必再存著什麼畏懼了。

張承謙亦不與她客套,略拱一拱手,道:“請即刻整理簡單衣裝,末將護送您上路。”

緹蘭料想著他是來取她性命的,可若是如此,自然不必整理什麼衣裝,她反而疑惑了,“往哪兒去?”

“往北去。”張承謙一笑,硬朗爽快。

張承謙走在前頭,她步履匆匆跟著出了偏殿,迂回繞到宮門外,約有三兩百軍士在外頭候著。緹蘭幽閉數月,此刻日光兜頭蓋臉朝她潑下來,不由得微微眩暈,忙遮嚴了身上鬆石綠的絲絨鬥篷。軍士們簇擁著她,沿著那青璃石的寬大步道朝南行去,在霽風館前正要折向垂華門,南麵有車輦儀仗行來,逐漸近了,看得出前頭一頂簷子是皇妃的品級。軍士們齊齊立定了,一聲令下,皆退到步道旁,單膝跪地,獨剩緹蘭一個佇立原地。

那燦爛華彩的十八抬鎏金飛角大簷子緩緩過了她的麵前,忽然停了一停,側麵緋紫的緙金錦緞簾子撩起一角來。簷子內的女孩年紀極輕,不過十六七歲模樣,雖是盛妝端凝,神色疲倦,仍看得出眉眼間曾有怎樣飛揚的英氣。她望著緹蘭,隻微微一笑,便放下錦簾,簷子重又向前行去。

那是淳容妃方氏,鳳廷總管方諸的養女,別號斛珠夫人。彼時她已懷胎六月,腹中的孩子在那年十月降生,命名褚惟允。褚惟允當年十一月即位,稱帝允,改元景衡。淳容妃方氏進封太後,攝政二十二年。張承謙深得器重,到帝允成年親政之時,張承謙已位至兵部尚書。

那一年黃泉關的冬天來得尤其早,十月就降了雪。

已近日暮,天地遠山皆陷入混沌,隻有沉重的雪花無休無止,簌簌撲上人的臉來。三兩百人的騎隊頂著風雪艱難北行,在耀目欲盲的廣闊雪原裏隻是一道蠕蠕的黑線。

兩個時辰前,遠處就能隱約看見零星火光,卻一直到不了近前。直走到天全黑了,才看見營前哨衛。騎隊頭領勒住了馬,掀開雪篷,露出一張虯髯的剛毅麵龐,道:“主帥呢?有訪客。”

哨衛認得是關上的參將張承謙,趕忙肅立行禮,一麵偷眼覷看那另一匹馬背上的人。即便裹著厚重的雪篷,仍看得出那訪客身材矮小,全不是行伍之人的模樣。

營房內燈暈柔暖,書卷漫攤了一桌,若不是牆角架上懸著甲胄刀劍,幾乎不像是邊關守將的居所。多少年了,那個男子還是瘦,伏在桌上,披著的裘衣已滑落了,露出肩背上清峭的線條。

裹著雪篷的人影輕輕在身後掩上了門,躊躇著,無聲無息地走上前去。桌前的男子已睡熟了,麵容寧靜,微黃燈光抹消了臉上峻烈的風霜痕跡,看得出少年時溫雅模樣。他手邊擱著隻青瓷酒碗,酒清如水,蕩漾著奇異銀光,甘冽香氣幽幽向人鼻端探上來。裹著雪篷的人影探手取過酒碗細細端詳,那底下還沉著什麼皺縮的東西,經了浸潤,舒展開小半,明透淡青,如同紗羅裁成。

那是纈羅,烘幹浸酒飲下,一朵可得一夢的奇異花朵。得不到的仍是得不到,留不住的亦無從挽留,這花朵予人短暫的三個時辰,好讓人在夢裏重溫那些電光石火的幸福,以及今生再難得見的麵容。然而,願意為此付出昂貴代價的人卻那樣多。這毒藥般令人成癮的花朵,與醇酒一同,每日每夜,不知填補著多少人胸臆中深不見底的空洞。

男子沉沉地睡著,呼吸勻淨。

緹蘭脫去了雪篷,將碗中殘酒一飲而盡。那澄淨清涼的酒淌下去,火辣辣地割著她的嗓子,一股熱流從胸口浸入四肢百骸。冰冷的手漸漸暖了,長途跋涉的倦意亦一瞬間全湧了上來。

她靜靜地坐在地上,頭枕著他的膝,合上眼,便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她夢見那年晴和的暮春天氣,日光烘得人骨頭發酥,她十四歲,乘著堆滿潔白菡萏的大木盆,漂流在帕帕爾河上。夢裏有人牽著她的手,溫暖堅定,仿佛一世都不肯放開。

縱然此刻窗外莽原暮雪,關山如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