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享元年本不該是三關換防的年份。然而戰亂頻仍,關上人馬困乏,兼為著六翼將中有三名要離京赴任邊關主帥,新帝登基大典後,兵部上了破例換防的折子,自然是準了。
夏末八月,九萬換防兵馬麇集朱雀門外,森嚴陣列。人馬集結的那幾日,天啟城中酒肆生意還是熱絡,繁華市聲底下卻掩不住人心惶惶。當年叛亂起時,正是趁著黃泉、成城、莫紇三關兵馬換防空隙,其中往麇關與莫紇關的六萬人馬更會同叛軍,掉頭合圍帝都。人們才剛從顛沛流離中安頓下來,傷痕猶新,縱然是太平日子,這樣重兵擁城的情景看在眼裏,仍心有餘悸。
那日拂曉瀾中時分,天色還是墨黑的,惟天際一抹淡薄曙光,灰白淒冷。城下環繞著人影旌旗,烏壓壓鋪出數裏去,卻肅靜無聲,偶有幾聲馬嘶,亦立即被安撫下去。
宮中傳出消息,說禦駕已在往朱雀門的途中,淑容妃緹蘭隨同在側。
人叢裏星星點點亮起了火把,繼而薪火傳遞,連綿如海,焰光映得通明,三營衣甲分作赭黃、靛青、黯赤三色,自成方陣。
過了片刻,朱雀門上燈火騷亂,城門兩側霍然各垂下一麵五尺闊、十二尺長黑緞金蟠龍令旗來,竟是禦駕到了。鼓聲為號,九萬兵士齊屈膝,山呼萬歲,宏大聲浪揚起滾滾塵土。
黃泉關前列的副帥旗幟下,湯乾自揚首眺望城頭。緇衣帝王身邊,一剪纖細人影裹著孔雀翎的鬥篷,不勝晨露清寒的模樣。一旁內臣高聲頌讀聖旨,漫長單調的異國語句,她聽不明白,隻得安寧佇立於雉堞前,垂下頭,像是在遙遙地望他。她在城上,他在城下,眉目神情皆是模糊的。
檢閱已畢,城上鳴炮為號,三營將士川流分路,武威營取道河西往麇關,成城營往莫紇關,黃泉營繞行西北往黃泉關,各自換防。
湯乾自上馬撥轉方向,隨著帥旗西行而去,身後是三萬人馬的大隊。天色灰淡,墁著層雲如綿,竟不知道是何時亮起來的。
那一整日終究還是沒有放晴。一早不見太陽,仍覺得悶熱,內臣們捧了大琉璃碗,將歧鉞送來的藏冰往內宮各殿穿梭分送。
到了午後,天色已昏暗如夜,亂雲湧流中,有青藍電光穿刺如戟。飄風驟起,愈安宮簷下的風馬錚錚亂響,四處窗門碰合,不多時,疾重的雨點便如鞭子般抽了下來。
緹蘭立於北窗前,天地漆黑,密白的雨簾一陣陣被風趕著,斜飛如瀑,遠山皆沒入蒼茫濃雲,望不見那個人的去路。
從此後天涯迢遙,相隔瀚海,再見不著,亦不願再見了。她退了幾步,坐回了蘇枋織錦的矮榻上,看著簷下如注的雨漸漸出神,不覺睡去。
緹蘭睡得極沉,再沒有那些不祥的夢,隻有無際無涯的黑暗擁抱過來,她心中卻空曠適意,隻願一直這樣陷落下去,不再醒來。
熟睡中,她驀然覺出什麼冰涼堅硬的東西無聲地貼了過來,觸在臉上,散發出鋼鐵的腥冷。
她猛地睜開了兩眼。
那沉重的觸感還在,水珠滑落下來,鑽進襟領裏,她仃仃地打了個寒戰。那是一隻手,鋼甲下的牛皮襯底都濕透了,大約是怕驚醒了她,隻是久久停留在她麵頰上。夜已深重,燈燭不知何時被風撲滅了,外頭雨還是湍急的。眼前人單膝跪在她矮榻前,整套羽林侍衛輕甲滴著水,麵貌身形都遮擋了大半,但她認得。
她坐起身來,恍在夢中,隻喚了一聲他的名字:“震初。”
“跟我走。”他壓低了聲音,黑暗裏隻有一對清澈的茶色瞳仁,閃著焦灼的光。
緹蘭臉色死白,道:“我不聽你的擺布。”
“我連夜潛出營地,趕了七十裏路來見你,就不打算再回去了。”他兩手捧住了她的麵孔,不準她轉開臉去。他身上散發著夜雨的寒氣,一絲絲滲入她肌膚底下,叫她周身起了寒栗,是憤怒,是哀傷,或是欣喜,她分辨不清。
“跟我走。”他急切地重複道。
“你的母親怎麼辦?”她茫然地問。
湯乾自毫無猶疑,“我安排了人護送你到雲墨鎮,即刻出海。我到秋葉去接了母親,就上霍北港去,乘船南下與你會合。到了海上,就再沒有人攔得住我們了。”
“季昶呢?”
他搖頭,“他是個大人了。”
“那你的官位呢?”
“不要了,全都不要了。”他忽地微笑起來,“我帶你走,我們去做海賊。”
她愣怔地看著他,過了許久,才逐漸明白過來似的,搖著頭,用力將他的雙手推開。
“太遲了,震初。”她說著,豐厚的鬈發散落下來,遮蓋了她的麵孔。
“緹蘭……”他幾乎驚惶起來,重又抓住她的肩,低頭凝視著她。
“皇妃與將軍漏夜出奔,於兩國而言皆是可怕的恥辱,若是皇帝和英迦舅舅不肯甘休,再起戰端呢?萬一追緝的文書人馬搶先抵達秋葉,羈押了你的母親呢?”緹蘭驟然揚起眼來。那眼光沉重灼熱,像是鋪天蓋地的野火燃到盡頭,最終那一瞬熾烈不可直視。
“一切總可以設法。”他聲音嘶啞,神色卻已動搖了。
“震初,你付不起這代價。這些事情若成了真,你是一定會後悔的。”她微笑起來,眼裏明厲迫人的光漸漸冷下去了,“但你是個明白人,你不會責怪我,隻會恨你自己,恨一輩子。”
他望著她。白亮電火點燃了他的瞳仁,隻是一瞬間,又熄滅了。
“太遲了。”緹蘭靜靜搖頭,“你回大營去吧……趁著天還沒亮。”
年輕的武士猛然將她整個人攬緊了。那樣凶狠的氣力,幾乎要將她節節捏碎,揚為齏粉,再和著自己的血肉塑出一個新的緹蘭來。他的甲胄鋼鱗邊緣如無數粗鈍的刀,濕而冷,將痛楚深深刻入她的肌膚,她沉默地忍受著。這痛楚是他給她的印記,深至骨髓,永世不能抹除。
霹靂裂響,隆隆滾過屋脊。緹蘭合上眼睛,仿佛看見萬千世界傾屺崩毀,星辰焚燒成灰,隨著無休無止的雨瀑衝刷而下,黑暗中卷挾著火花,落向永不見底的地淵。
這一夜雷聲轟鳴。可是一切燃燒過的,終歸都要熄滅。
次日緹蘭醒來時,已是個明晃晃的清朗天氣。若不是窗扉敞開,殘葉遍地,她幾乎要疑心昨夜的疾風暴雨是否真的曾經來過。
天享二年新春,帝旭降旨命天下尋訪皇親貴胄。
春末時節,百雁郡守上折,稱尋訪到了鄢陵帝姬與駙馬都尉。鄢陵帝姬褚琳琅乃是昶王的同母姊,乳名“牡丹”,當年在封地夏宮被亂軍卷走時,年僅十三。
初見鄢陵帝姬時,緹蘭心中一凜,手裏一盞茶打翻在地。她憶起兩年前那個糾纏不去的噩夢。夢中那個長箭貫心、墜落高城的人,麵孔仍曆曆在目,原來就是眼前這言笑晏婉的清麗女子。
猶疑數日,終於還是遣可靠的人給季昶送了信去,卻一直未曾收到回音。緹蘭自己亦明白,那樣支離破碎的畫麵,不知是何時、何地,無從阻攔。命運詭譎,疑陣重重,倘若掙脫不開,又何必提早揭開終局的幕布,徒然毀壞了眼下的平和日子?
自天享二年八月至次年新春,因墜馬、難產與反逆,六翼將中已有半數死於非命,帝旭早年平叛時追隨身邊的大將,隻餘下寥寥三人而已。
天享三年閏二月初四,清海公方鑒明急病心痛而死。賜國姓。柔德安觽曰靖,剛克為伐曰翼,因追諡靖翼王。
六月,莫紇營主帥顧大成因放縱部下劫掠,為遊俠擊殺。
七月,黃泉營主帥蘇鳴接到旨意,令他返回京畿,接任方鑒明的鎮遠使職位,他是六翼將中存活的最後一人了,黃泉關軍務暫由副帥湯乾自領替。
天享三年十月三十,鄢陵帝姬毒害帝旭,未遂脫逃。為羽林軍追趕至外城角樓,身中兩箭,自拔了穿胸的箭鏃,從五丈高的角樓一仰而下,跌死在繁麗的永樂大道上。死前自述是汾陽郡王庶女,亦是鄢陵帝姬與昶王的表姊妹,聲色俱厲,城下庶民皆聽得明白。汾陽郡王聶敬汶當年隨褚奉儀反亂,事敗滅族,此女便仗著麵貌肖似,冒充帝姬入宮,伺機複仇。
民間嘩然,有流言說那鄢陵帝姬本是真的,為了要扶助昶王篡位,親身前往毒殺帝旭,卻失了風。為求保全昶王,不惜詭稱是汾陽郡王庶女,墜城而死。這流言,世人多當笑話看待,這位昶王的浮浪短誌,即便在民間亦是有名的。
隔了幾日,內苑裏開了初冬第一枝小寒梅,昶王領頭嚷嚷著要夜張燈燭,賞花煮酒。那夜緹蘭亦在,見他飲得很急,醉眼朦朧,可那目光最深處仍掩著一點清明的寒霜。
次年四月十一,鎮遠使蘇鳴出使殤州,六月中旬方有了回報,使團未出國境便遇到黃沙風,在居茲和都穆闌之間的大漠中失去了形跡。
蘇鳴失蹤的消息傳來,當夜帝旭宿在愈安宮。將眠未眠那一瞬恍惚之間,他握著緹蘭的腰,喃喃說了聲:“紫簪。”便睡熟了。
緹蘭輕輕支起身子越過他,挪開絹紙罩子要吹熄燈盞,那一瞬間紅暖燭光下,依稀看見帝旭眼睫間有濕潤的光。
自麟泰二十七年至今,不過十二年,褚仲旭與六翼將的亂世傳奇終了,曲終人散。那段縱馬如風的歲月被後人編成演義,在市集酒肆傳唱多年,弦歌齊喑、繁華落盡的最末一折,演義本子上題名寫得分明:自斷六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