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蔣玉菡惹惱了一家富商,被強拉入府中,送回時,已是出氣多進氣少了。戲班全靠蔣玉菡好身段嗓音支撐著,他一廢,戲班便也散了。為給蔣玉菡治病,兩人數年的積蓄花了個精光。襲人好容易有孕,卻也因操勞過甚小產了。
蔣玉菡死後,襲人因回京師,做了當鋪金家的粗使婆子。這天在院中打掃,忽聽門口車馬轔轔,有小廝同丫鬟笑道:“大爺、大奶奶回來了!”便招呼人去接車。
隻見那車中跳下一個斯文男子,又伸手向車中,慢慢接下一個小童,並一名豔麗少婦來。那婦人眉眼俏麗,削肩細腰,笑道:“下個車而已,哪裏就累死我了呢?”夫妻倆帶著兒子說笑著往內院去了。並不曾注意這又髒又老的粗使婆子。
襲人呆立當地,看著仿佛比自己年輕二十歲的晴雯,忽地想起曾經在怡紅院的日子來。那時晴雯同人拌嘴,她說了幾句,晴雯便道“打量我不知道你們做的醜事呢!”一摔簾子出去了,那珠簾被她摔得嘩嘩想。而襲人,沉浸在百合香的氣味與寶玉溫柔的眼中。
這一日清明,水溶夫妻帶著兒女清晨拜祭過先祖,便直奔京郊皂甲屯。沈氏已顯老邁,見他們到來,微一點頭,繼續坐在紡車前織布。水溶懷抱才一歲多的長樂,矜玉牽著水炑,行過祭奠禮,矜玉跪坐在墓碑前低語,說著這一年發生的事情。
水炑因問這裏埋葬的是誰,水溶微笑道:“這裏埋葬的,是你母親的師父,這世上曾有過的最好的男人,也是最疼愛她的人。”水炑疑惑道:“爹爹不是最好的麼?”水溶笑而不語,矜玉道:“師父也是,你爹爹也是。”一麵含笑拉著兒子,“來,叫師祖。”
遠遠見父親墳園前停著北靜王府標記的馬車,海亮向身前的弟弟賦哥兒道:“是師姐!”快馬加鞭趕到,抱著賦哥兒下馬,笑道:“你先去看沈姨娘罷。”自己大步走向林矜玉。
海亮熱切地看向矜玉:“師姐!”矜玉微笑,“怎麼才來?”海亮一笑:“專門帶了賦哥兒來。”又道,“我在南洋,見著了西洋船隊,其中有天朝水手帶話說,一位叫鯤銘的貴人,問姽嫿將軍安好。”自那年查出是繼母官氏容不得他,矜玉便與成相相商,安排他在白鹿洞書院讀書,每年不過年節時回家,後他又尋機,先是跟著粵海將軍的船隊出洋,到如今已能自己駕船了。沈氏所生的遺腹子賦哥兒卻是養在相府,此次海亮便是為了帶他出來耽擱了。
海亮是年二十歲,而林矜玉恰滿三十,卻因著生活優裕,夫妻和睦,看起來不過二十許人。因謔道:“前兒見著大長公主,公主還催逼我為你牽紅線呢。你也成人了,喜歡誰家姑娘,與師姐說說,我替你合計合計。”海亮又是臉紅又是急躁:“我才不娶親呢!”林矜玉當他不過抹不開臉,便不再說。
水溶微微皺眉,當真僅僅是少年人臉皮薄麼?因笑道:“海亮還是頭一次見我家炑兒和長樂,你這作師叔的,可備下了見麵禮?”海亮一怔,隨即笑著逗弄了長樂一會子,解下腰間淩霄花白玉對佩道:“今日不曾備下表禮,兩位小侄兒侄女見諒。好在這佩恰是一對,便贈與你們。”林矜玉也不客氣,接過來替兒女各自掛在頸間。水炑道了謝,長樂也被水溶抱著作揖,憨態可掬,逗得眾人都笑了。
又敘了一回話,長樂哼哼唧唧鬧著要睡覺,水溶一家便道告辭。水溶也不騎馬,抱著女兒上了車,海亮目送他們離去,眼見他湊近矜玉耳邊說了什麼,引得她又是笑又是嗔,趁人不注意在他下巴上偷偷咬了一口,隨即靠在他懷裏咯咯直笑。海亮不由臉色沉鬱——我想娶的女子,比我大十歲,可她如今夫妻恩愛、兒女雙全,師姐,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機會啊!
海亮自幼生的極俊美,有九分他父親容若的模樣。如今年紀漸大,眉宇間氣質微冷,不同於容若的溫潤,相似便隻剩了七分。便是這七分相似,凡與容若相熟者,無不錯認,就連業已致仕的成相、大長公主夫婦及繼母官夫人,也往往望著他出神,仿佛是透過他看著十三年前那個溫潤如玉的男子,那個聰慧孝順的兒子,那個溫和多才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