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六章(3 / 3)

聶小倩輕輕笑道:“原來,你真的是好人。”

冬天一蹙眉,正要說話,聶小倩卻搶在她前麵嘻嘻一笑,“看在你這麼好的分上,我教你個法子。明天是清明,據我所知那隻白狐精——喂,你不會不知道誰是白狐精吧?她明天要應四九天劫。道士為了她不惜走火入魔,要以自身修為對抗她的天劫,還在她家門口擺下了‘璿璣’陣助她脫險。”

看見冬天發白的臉色,聶小倩得意地笑起來,“所以,你隻要想辦法把狐狸精騙到王家大宅門外十丈,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而且你看這次你也不是做什麼壞事,隻是讓正確的事情發生而已,況且你救了燕赤霞,誰都不能怪你的。”

猶豫了一下,“我雖然不是什麼好人,但是也不是什麼蠢人。”冬天握緊了拳頭,隻有她自己才知道剛才聶小倩對她說的話當中那股誘惑力有多大,心理的天平也不知不覺有些傾倒,“所以我怎麼想,你都沒有幫我的理由。”

“我當然不是平白地幫你。”聶小倩飄浮過來,“你怎麼說都是學道術的,你應該可以讓我跟他見上一麵吧?”她微微歎息地看著寧采臣,“他是讀書人,陽氣足,我近不了他的身。但是遠遠地看他,那樣一夜一夜……原來做鬼是這樣辛苦……”

冬天緊緊攥著的手慢慢放鬆下來,“明白了。”她覺得自己說話的口氣簡直就是歎息的後續一樣,但是心裏卻知道自己已經被她打動了。

自己的法力已經越來越弱了,燕赤霞看著昏迷的書生,突然一種無邊無際的悲哀就這樣湧上來。今天蘭若寺裏發生了這樣大的事情,他竟然一點預兆也沒有。而當他匆匆趕回來的時候,看見已經變成廢墟的書齋和躺在地下昏迷不醒的寧采臣,那一刹那的恐懼簡直就像一把惡火燒灼了他。

冬天呢?冬天在哪裏?她究竟是怎麼了?為什麼不在?此刻她在哪裏?

早上的爭吵一直埋在他心裏的最深處,他害怕她就這麼一怒之下走了,卻又希望她就這麼回到她自己的世界,把這裏的一切當做一場噩夢。

是,他就是這麼想的!他不要她在踏上他已經走過的旅程,像他這樣一路走過來,隻有寂寞和責任可以守著。他貪戀她的生機勃勃,他羨慕她“命是我的,就算老天也不能玩”的勇氣,因為那都是他最迫切想要得到的東西。

從小在師傅的教導下,他卻常常尋思,這個天地間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不對的、不合理的事情。哪怕就是妖,就是怪,就是天道,千百年就沒有要改的時候嗎?

及至下山,封侯拜爵,官至一品司天監正,他的這思量卻慢慢淡了,因為在這個時候他的責任感突然強了起來。

要守護這天下蒼生啊,要除魔衛道啊,要以有生之年奠大明萬世基業啊……連自己也有時候忍不住要崇拜起自己來——啊啊,燕赤霞你啊,怎麼能就這麼偉大呢?

直到再一次看見嬰寧,那隻幾乎是伴著他長大的小狐狸,她也到了要靠吸人精氣修煉的時候了。於是小時候的想法才又突然冒了出來。

妖也好,魔也好,就必須用這種方式生存嗎?如果這也是天道,那麼天道原來是要滅人的嗎?否則無端端生出那麼多的妖魔來做什麼呢?

若說妖孽的滋生源於人間的怨氣,那麼老天為什麼自己不來懲罰卻要假手這些牲畜呢?而當這些牲畜好不容易修煉成功,為什麼卻又千辛萬苦地要做這個會被老天滅的人呢?

想了很久很久,他終於恍然大悟,原來這個世上的“天道”並非都是對的,隻是敢做改變的人太少,這世上的人又太懶,懶得像他這麼想究竟什麼是對的——那個時候他已經二十三歲。

命相說他活不過二十五,嘿!想來這也就是“天道”了,但是他卻不甘心。自己的生死其實很賤,擔心也無濟於事。不過如果可以讓他用自己的法力糾正幾個“天道”的錯誤,那麼這個世上,他也就不算白來了。

於是他把嬰寧托付給了一個誠信的君子,用似乎完全不知道嬰寧心情的表情期待著他們的圓滿和他自己的成功。

嬰寧真的可以變成人就好了,可以生下是人的可愛的小寶寶就好了,那是他此生最大的夢想和惟一的野心,一個代替“神”給予眾生新生的夢想。

然而就在一次要去探望嬰寧的路上,他途徑蘭若寺才發現並不是所有的妖魔都可以被感化成人的。這座蘭若寺根本就是千年惡蟒肉身所化的,而這千年蟒精則是天道外的天道,它不屑成人,因為它根本看不起人。所以它要這世上的人都成它的腹中之物,而後妖精惡魔就可以是這世上的主人,而後它就是和神一樣的存在……

燕赤霞和它論道三天三夜,最後還是打做一團。隻是他為了嬰寧的事情已經耗費了一半法力,傾己所能也隻能一時封印住它。而那時候他已經近二十四歲。

為了找一個可以代替他守護天下並鎮住千年蟒精的人,那麼突如其來的一個女子——年冬天就出現在他的生命裏。從此,他生命的最後一年就這樣熱鬧非凡起來。

就像遇見了烈火的春冰,明明知道這樣的結果是自己的融化,卻仍是不由自主地渴望烈火的靠近。直至體認到自己的寂寞和自私,箭卻已經在弦上……

然而不管怎麼樣,這一切都是源於他自己的自私,跟那個笑起來囂張跋扈,連傷心起來也驚天動地的女孩子是沒有關係的。所以不可以就這樣死去,不可以就這樣離開,不可以在他的前麵已經放棄這如花的年華啊,冬天,你在哪裏?

在哪裏?

燕赤霞發了瘋一樣在廢墟當中扒、挖,他害怕看見她躺在下麵,心底卻又隱隱盼望她就在下麵等著他來救……可惜結果什麼都沒有發現。

就在他差點打算傾盡法力把整座蘭若寺拆毀的時候,寧采臣醒了一下下,剛說了一句“好像是年,年姑娘把小生,救出來的”,就在燕赤霞狂喜而不知節製的情況下被抓得又痛昏過去。

她沒有走,沒有離開,沒有死!在這種狂烈的歡喜下麵,書生的死活自然變成一件極不重要的事情。

但是當歡喜沉澱下來,燕赤霞卻又不禁疑惑。如果沒有事,冬天在哪裏?

——難道,她救了寧采臣以後才離開的嗎?不!這不可能。從那個已經變成廢墟的書房來看,要從裏麵救人她的法力已經耗損得七七八八,絕對沒有其他更多的力量來打開天門。何況自己對她說過如果她要走,必須等到清明、盂蘭和冬至才可以回去,想必她也不會忘記。

那麼她在哪裏?

——難道,她已經決定不再見他了嗎?不,這更不可能。有些人天生就不適合悲劇的角色,而冬天就是這樣的人物。與其悲哀地躲藏起來不見他,更加大的可能是她衝出來揪住他的衣領把他的頭罵成香蕉或者其他的什麼東西……

但是,燕赤霞忽而又苦笑一下,是自己貪心了!

可以知道她還活著,還好好地在這裏,應該已經很足夠了。如果要再見麵,豈不是又要重現今天早晨的那段爭吵?這樣,也就這樣了吧——

他抬頭看看天色,時間已經差不多,是該去為“璿璣陣”做準備了。這一去,這一去大約就回不來了吧,自己已經耗盡了所有的法力在這上麵,又因為把所有的賭注都壓在這個上麵,所以退路也沒有留給自己。命相上所謂過不了二十五的說法,大約就是應在這個清明。

早就知道這一天會來的了,而且自己也是如此心甘情願,可是要真的說自己不怕卻是假的。連死的時候都這麼寂寞,連一個可以讓他訴說害怕寂寞感的對象也沒有。

已經春天了,這個花紅柳綠的世界,多看一眼都好。可是如果沒有人在身邊,即使看著看著,也隻是讓悲哀越來越明顯。

多想讓你知道,我又多麼害怕、多麼寂寞、多麼不想離開這個世界……

“寧采臣,寧采臣!”驀地,一個清脆活潑的聲音衝入了他的耳中。刹那間是歡喜還是驚愕,是不舍還是滿足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還好好地生機勃勃著!

夠了,這樣就很足夠了。

燕赤霞猛吸一口氣,推開窗戶掠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