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七章(2 / 3)

沈德宏銳利的眼光迅速掃視了她一眼,“雖然眉兒你僥幸脫險,但她們以下犯上,謀害掌門,犯了門規,不能輕易放過!”他放緩了口氣,“眉兒,我知道湘湘臨終前曾托你好生照顧她們姐妹,你也已做到仁至義盡,無須再有顧忌。哼!早就知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枉費我沈家養你們十七年,竟絲毫感化不了你們的蛇蠍心腸!”

“什麼?”沈幗眉不由愕然,還有什麼隱秘是她不知道的?

“唉,這件事我本想隱瞞一輩子的,可現在我不得不說出來:沈清沈玉根本不是沈家的孩子!”

這句話一出口,滿堂宗族首腦都轟然議論起來,當年沈德宏匆忙迎娶連湘湘進門,未及六個月沈清沈玉便即出世,本就引起家人諸多猜疑,不料今日得以證實,沈清和沈玉更是驚駭莫名。

“當年我離開湘湘不久,她就由兄嫂作主嫁給了當地的一個財主為妾。後來那財主病死,正室就把她趕了出來,她無可奈何淪落青樓,我再遇到她時,她已有兩個多月的身孕……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將沈清沈玉姐妹倆當作親生女兒對待,誰知她們竟包藏禍心,與何碧麗狼狽為奸,可見生性如此,再怎麼教養也沒有用!”沈德宏沉痛至極地道。

“即使掌門人開恩饒了這兩個孽障的性命,我也無顏再讓她們留在沈家,我看就將她們逐出門庭,讓她們自生自滅去吧。”

聽到這句話,方才蘇醒過來的沈清尖叫一聲,又再度昏倒。沈玉喘息地聽著,那一對眼睛裏射出燒毀她本身的可怕的火焰,她從喉嚨中發出一陣奇怪的“格格”的笑聲,“逐出門庭?……叫我們降低身份去乞討?像那些乞丐婆子們一樣追逐富人的車轎?隻要能有餿饅頭裹腹就認為是萬分幸福?必須放棄現在的一切——豪華房舍、美麗珠寶和丫環仆婢?……哈哈哈哈,除非你們瘋了!”她突然轉過臉惡狠狠地盯住沈幗眉,“不過你放心,我絕不會留下來接受你的施舍!我恨你!恨你!恨你!”

在所有人都沒有防備之時,沈玉一個箭步衝到何碧麗屍身旁,抓起了那條劇毒無比的“漆裏星”。全場驚呼聲中,沈玉也像何碧麗一樣,狂嘶片刻,便即毒發身死。

看著這一切,沈幗眉已經無法忍受,她覺得頭暈目眩,有血湧上了腦子,從眼睛裏看出去世界是一片火海,她的臉色不隻是蒼白,簡直是慘白,仿佛幽冥中的鬼。她的手抓不住門扉,她知道自己落進了一個陷阱,一個隱藏在黑暗中的無底深淵,她倚著門滑倒在地,她失去了知覺。

跟在她身旁的珍珠琥珀驚叫一聲,急忙去扶她,滿堂來人都目定口呆,如在夢中,他們就像是目睹了一場可怕的戲,令人震驚的人倫慘變,而沈德宏,冷眼向天,嘴角露出一個比發怒時更令人可怖的微笑……

眼前有霧,在這漆黑的屋頂遊動,漸漸地霧擴散開,化為一張浸滿憤怒的臉、一雙掩不住傷心的眼睛……沈幗眉在暗夜裏醒來,夢中那種悲傷的感覺依舊緊緊地攫住她,整個人好像沉沒在一個冰冷而又透明的世界裏。那是怎樣蕭索的世界啊!在千般遲疑之後,卻發現自己已一無所有!

自嘲地笑了,一直以來她都在努力當一個合格的掌門人、一個孝順的女兒、一個慈愛的長姐,卻惟獨沒有學會怎樣當一個自己,而她所有的努力,都隻不過塑造了一個完美的木偶。結果便是如此。

注定的孤獨!

是該離開的時候了,她無法再忍受留在這裏。家?不,她沒有家,有的隻是冷酷無情的離棄,勾心鬥角的猜疑,爾虞我詐的陷阱,這號稱江南第一豪門的沈府,竟絲毫沒有她的容身之處。

再沒有什麼懷疑了,一切都明明白白寫在眼前,她充當了一個自覺自願的犧牲者,現在,她該把這個角色扮演到底,戲由她開場,也應由她結束。

“小姐,小姐,您怎麼了?”守在床邊的珍珠和琥珀見小姐醒來,卻又哭又笑,不由著急地詢問,生怕她受到刺激過深而精神失常。沈幗眉對她們淡淡一笑,眼光掠過珍珠機警沉毅的臉和琥珀單純忠直的臉,“我要走了。”

“走?走到哪裏去?小姐你必須好好調養才成,要拿什麼琥珀去拿……”

“不,我要離開這裏,出遠門去。”沈幗眉耐心地道。

“您去哪兒?讓我們陪您去吧。”琥珀關切地道,她不可放心小姐一個人出遠門。

“我一個人去,我想獨自旅行。”

琥珀到嘴邊的驚叫被沈幗眉的眼神阻止了,那種疲憊、空茫、悲傷與決絕的眼神是她從來沒見過的,“小姐要去多久呢?”她呐呐地問。

“我不知道,也許三年五載,也許永遠不回來了。”

“小姐!”琥珀再也忍不住“哇”地哭了出來,才出了被蛇咬傷的事,小姐怎麼又要離開呢?“小姐你不要我們,不要沈家了嗎?還有老爺和少爺怎麼辦呢?”

“傻孩子,哭什麼呢?我又不是去死,隻不過去旅行而已。”說到“去死”兩個字時,沈幗眉臉上流露出的笑容令一言不發的珍珠不由打了個冷戰,作為一個既是參與者又是旁觀者的貼身婢女,她對這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小姐的遠遊並不出她的意料之外,但卻沒想到小姐竟會有這般深重的痛苦。“珍珠,琥珀,我把少爺托付給你們了,琥珀當心著少爺的飲食起居,珍珠像輔助我一樣去輔助少爺,明白嗎?”看到她們鄭重答應之後,沈幗眉像放下了一副枷鎖般鬆了口氣,“珍珠,明早通知所有宗族首腦,親朋好友,在鬆鶴堂齊集,我有事宣布。”

鬆鶴堂

何碧麗與沈玉的屍首早已抬走,所有狼藉也早已清理,鬆鶴堂又恢複成一塵不染,仿佛什麼也不曾發生過。像昨天一樣,所有在沈家有頭有臉的主腦都聚齊了,這是沈幗眉自決定開辟絲路商運以來首次召集家族會議,又剛剛出了昨天的慘變,大家不由都心存惴惴,互相交頭接耳,議論不休。很準時地,沈幗眉走進鬆鶴堂,她的神情與往常一樣淡漠,隻是臉色更加蒼白,白裘衣裙包裹的嬌軀也更纖弱得教人心疼,但她的背脊卻從未像今天這樣挺直。

“今天召集大家,是有一件事決定要向大家宣布:從今日起,我正式將沈家掌門之職傳予我弟沈天賜,以後府中大小事宜,皆由天賜作主。”

“什麼?”“這怎麼可以!”“掌門人您要三思啊!”

聽到這一重大決定,立時群情大嘩,疑惑、不滿、憂慮、驚懼全都迸發出來。

“掌門人突然作此任命,不嫌太倉促了嗎?”負責沈氏綢業的沈簡小心翼翼地問。

沈幗眉微微一笑,“三年前我即有此打算,當然不倉促。”

“掌門人您年紀還輕,又將沈家拓展得好生興旺,為何突然要卸任呢?”九叔公站了起來,一雙睿智的眼望向沈幗眉,“是否因為昨天之事而有人膽敢懷疑……”

“九叔公您多心了。幗眉本是一介女流,當年接任掌門亦是一時權宜之計,這幾年雖勉力承擔,亦常覺力不從心。古人雲:有德能者居高位,幗眉無德無能,又豈敢再竊居掌門。”

“掌門之職,關係沈家存亡,即使要卸任,也該選擇適當人選,沈天賜隻不過是個十三歲的毛孩子,豈能繼承沈家。”一旁的沈承晚忍不住發話了,他是沈幗眉的堂兄,當年本是最有希望繼位的近親子侄,若非沈德宏執意傳予沈幗眉,他很可能己居掌門之位。這些年他亦雄心勃勃,隻是沈幗眉成績卓著,令他無話可說,而眼看今日美夢又將落空,他豈能不急。

沈幗眉冷冽如冰的眼光逼退了他的氣勢洶洶,“天賜是長房惟一承嗣子弟,若論資格,他一出生便具備,何況天賜才略卓然,年紀雖小,卻已頭角崢嶸,此次與朱家爭奪江南霸權,並非由我策劃,而是由天賜全權指揮。結果如何,你們也看到了。”

眾人都不知此事,自然又一陣哄嚷,大家都紛紛讚歎,年僅十三即有此能力,堪稱天才。沈承晚目瞪口呆,無話可說。

沈幗眉環視所有人,緩緩道:“天賜畢竟年幼,許多事難免不老道,思慮不周,所以還請諸位多多扶持,我代他母親謝過各位宗族親友。”說罷深施一禮。

眾人一時肅然,這語氣中怎麼竟隱有托孤之意?

“但是天賜少爺此刻行蹤不明,萬一他不肯……”

“放心,他會回來的。”沈幗眉苦澀地一笑。

懷湘幽居。

靜室裏,沈德宏滿意地看著桌上的一局殘棋,黑子重重圍困,白子已到山窮水盡的境地。他拈須微笑,這就像他的計劃,完美的傑作。這長達二十多年的明爭暗鬥,終於以他的全麵勝利而告終。門輕輕被推開了,沈幗眉站在門口,冷冷地打量著她叫了二十年爹爹的這個老人。

“哦,眉兒,你大病初愈,該好生休息才是,何必又來向我請安。快進來!”沈德宏慈愛地招呼女兒,但眼底的一絲慌張沒有逃過沈幗眉銳利的眼光。

沈幗眉走了進來,眼眸是冷的,如同深海。“女兒此來是向爹爹辭行的。”

“辭行?”沈德宏一臉愕然,“到哪兒去?”

“此刻還沒有確定的目標,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去?”

“可是你病體未複,不宜遠行,何不等康複再走?”口吻中是一片拳拳慈心。

沈幗眉注意到他始終不敢問她為什麼要遠行,一絲輕蔑漠然的冷笑浮上她的嘴角,“爹爹真的希望女兒留下來嗎?”

“當……然……”沈德宏不大自然地道。

沈幗眉笑了,唇邊冷意更深,“臨走以前,女兒給爹爹講個故事吧,故事很長,爹爹可要耐心些聽。”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從前,有一個十分龐大的的家族,這家可能姓王,可能姓李,也可能姓沈。這家的公子年輕時在外結識了一位姑娘,但是為了繼承家業,他和兵部尚書的千金成親了。

“成親之後,老爺把家業傳給了公子,卻讓媳婦主持大局,因為媳婦對家業興盛更有幫助。作為一個大權旁落的掌門,公子隻能隱忍,因為老爺子還在。而老爺子去世後,他發現妻子羽翼已豐,剪除不易,便想起那位被他拋棄的姑娘來。

“他派人找到她,很不幸地她此時已淪為娼女了,而且還有著兩個月身孕,但這並不妨礙她成為他的棋子,可能效果還更好。於是他執意娶她為妾,這令自尊心極強的妻子難以忍受,最終瘋顛自縊而死。公子成功地奪回了權力,現在他的小妾成為另一個眼中釘了,但他沒有理由休掉她,而這位小妾又是極溫馴的,絕不會因為他移情別戀而有所嫉妒,他隻好以未有子嗣為名娶了第三房小妾,得了一個兒子。也許是出於偶然,他發現這新娶的侍妾原來竟也是個野心勃勃的人物,這當然令他大喜過望。

“第三房小妾沒有讓他失望,她成功地謀害了二夫人。公子,不,現在已經成為老爺了,老爺沒有揭露這次罪行,反而扶她為妻,因為他必須考慮自己的兒子。

“九年後,老爺遇到了新的困難,這種困難來自他的身體,久病與衰弱令他不得不交出權力,他選中了元配所生的長女,這樣一來,夫人的目標就轉到她身上去了,再加上被害死的小妾所留下的兩個女兒也意圖染指家業,不妨讓她們鬥個四敗俱傷,掌門之位便順利地落入自己的兒子手中,而老爺,也可以借機除掉心頭的幾塊隱患。

“總之,借刀殺人之計完全成功了,老爺是大義滅親的好父親,長女則被視為不擇手段鏟除異己的毒婦,那幾個隱患也一一消失,也許他還有遺憾,為何那長女沒有一同死掉,或者,在心灰意冷之下,聽從父親的安排嫁入豪門,成為商業聯姻的最佳棋子。

“現在,如您所願,把掌門之位傳給天賜,我則永遠離開。我想,這個木偶已演完了她的戲,再沒有用處了,您是否還不滿意?需要我學母親的榜樣自覺毀滅嗎?”

這番話是用最恭敬最和婉的態度說出來的,沈德宏直勾勾地盯著笑容可掬的女兒,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的手抖個不住,驚恐、狼狽、羞愧、憤怒全寫在了他那張皺紋縱橫的老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