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七章(3 / 3)

“如果您沒有別的吩咐,女兒告退了。”沈幗眉深施一禮,退出靜室。

沈德宏低下頭,殘棋中的每一粒白子都像一柄匕首刺入眼簾,他舉手抹了抹前額,才發現已冷汗涔涔,諾大的靜室,此刻如同深冷的冰窖。他站起來,踉踉蹌蹌走到門邊,一拉開門,凜冽的北風便卷著嘲笑的枯葉迎麵撲來,突然之間,又仿佛化作鐵如貞、連湘湘、何碧麗、沈玉四張冷笑的慘白的臉。他驚叫一聲,砰地關起了門……

淩風閣。

這是整個沈府最高的一座樓,平日用來放置各種雜物,幾乎算作一個庫房。

沈幗眉拾階而上,推開頂樓的門,便看見窗前一個熟悉的背影,她知道那是沈天賜。這裏曾是他最愛玩最隱蔽的一個角落,除了沈幗眉,連他的母親何碧麗也不知道。

“我並不想打擾你,但我有幾句話要告訴你。今天我已經宣布將掌門之位正式交卸,今後,你就是沈家第六代,也是最年輕的一位掌門人了。”

沈天賜的背影沒有改變,依然僵直地立在窗前,仿佛沒有聽見。

“要正式承任,還必須大開宗祠,這一套禮儀不能少,你該做好準備,不過我大概見不著了。天賜,我知道你恨我,也可能因此不願繼位,但這是你母親最大的心願,你不能辜負她。此外,我會永遠離開沈家,你不用擔心日後見麵的尷尬。”

“開辟絲路商運的事,珍珠會將詳細情況報告你,我已交待各首腦,輔助你經營其它生意。”

“即使你不相信,我還是要說,我從沒有想要設陷阱害你母親。”

“自己多保重。”

語聲消失了,良久,沈天賜緩緩轉身,臉上淚痕縱橫。身後已無人。

沈幗眉的行囊十分簡單,她並不是個很講究的人,再說,她現在最好就是不要和過去有太多牽連,所以,她隻拿了幾件衣服和一些銀兩,隨手打了個包袱就解決了。

歎了口氣,沈幗眉拎著行囊站在門口再次檢視這棟有著她的童年、她的夢幻的房子,甩甩頭,毅然向前走。

她的過去就這樣輕易地被她扔在那棟房子裏,關上門的那一刻,似乎就真的成過去了……

眼底沒有淚光,因為她知道回不了頭了,早在傅滄浪找上她的那一刻起。而從那刻起,好運似乎就不再眷顧她了。

今夜晴空萬裏,傅滄浪抬起頭來,恣情地仰看那滿天的星鬥——還記得她的那一雙眼眸,也是這麼的發著光,耀眼得有如這天上的星辰。視線再往旁移,傅滄浪又發覺,今晚的夜幕似乎特別的黑,就好像是她一頭黑得幾乎發亮的秀發。今晚的月亮更是美得特別傳神,猶如她那舉手投足間,絲毫不作假的動人神韻。

前天夜裏一怒之下憤而離開沈府,他就回到範伯開的滌塵茶坊。範伯是個久曆風塵的老人,自然聰明地不去詢問原因。而這幾天來他總是翻騰著被騙的恥辱和憤怒,根本不曾靜下心來仔細想過,直到今晚才真正心平氣和地回憶沈幗眉的容顏——不是經過刻意偽裝的的冷淡矜持,而是含情的嬌羞,薄怒的輕嗔,悲傷的哀婉……是那個真實的溫熱的沈幗眉,隻屬於他一個人的沈幗眉。

也許她騙過他,但他清楚地知道,那隻是家族需要,無關乎感情。她是個公私分明的人,即使她必須為家族而犧牲他,她也不會以虛情假意來與他周旋——在感情上,她生澀幼稚得像個小女孩,而以她的高傲尊貴,亦絕不會舍棄自尊出賣愛情。

甚至,她還用拒絕止痛來懲罰自己的欺騙,隻求對他公平!

是的,這些他都明白,然而受傷的麵子和受損的自尊心不容許他原諒,男人的驕傲驅使他說出那番殘酷的話,驅使他不告而別,驅使他挖出心底的不忍不舍和冒出幼芽的後悔。

他不能原諒她,即使不舍,即使心痛——自欺欺人的天性啊!

就這樣忘了她吧,還要去追查殺兄仇敵,他已經耽擱了四個月,責任不容他再遲疑。

長歎一口氣,傅滄浪返身進屋,他沒有注意到長街盡頭那緩緩行來的窈窕的倩影。

如果他再晚一步,事情可能就會不同。傅滄浪當然也不會知道,這次錯過會帶給他什麼樣的麻煩。生命中有些事是不容錯過的,因為再回首,已是千山路……

在母親靈前上了最後一炷香,沈幗眉牽著一匹黑馬,從角門悄然離開沈府,除了貼身侍女和幾個守衛,誰也沒有驚動。

緩步走在空曠黑暗的長街,沈幗眉不禁悲從中來,先是被母親拋棄,然後是父親、弟弟、愛情。最後,連自己也拋棄了自己。

父母的遺棄是午夜夢回的悲哀,弟弟的誤解是手足俱斷的無奈,而傅滄浪,則是心底一縷若斷若連的情愫,稍一牽扯便痛入骨髓。

多年來,她一直小心控製自己,告訴自己不能有感情,它會影響她的判斷力,阻礙她的理智,如今,感情如泄洪般地付出,她控製不了,也阻止不了,若非太在意傅滄浪,她又怎會對父親的陰謀毫無察覺?

走著走著,沈幗眉猛然發現,她不知不覺地沿著當日傅滄浪帶她走過的街市又走了一遍,前麵,就是他們曾共品香茗的滌塵茶坊了。她在尋找什麼?尋找那已流失的點滴幸福嗎?

小院依舊,隻是古槐已落葉滿階,夜霜四布了。紙窗透出暈黃的燈光,老人可是還在燈下煮茶?傅滄浪呢?現在人在何方?是否也還懷念那段時光?

本欲推開籬門的手又停住了。心已碎,情已逝,再去重溫舊夢,隻能使自己沉溺於傷痛中無法複原。愚者多言,仁者不語,智者不記,她,是該學著遺忘的。

忍住心底撕裂般的痛,沈幗眉掉頭而去。而獨坐燈下沉思的傅滄浪,也終於沒有注意門外猝然而去的身影。

可憐霜冷腸斷夜,兩處沉吟各自知……

兩天後,從沈家傳出轟動整個江南的消息:一是前任掌門夫人及二小姐暴病身亡;二是現任掌門,沈氏女財神沈幗眉突然宣布卸任,而下任掌門竟是年僅十三歲的四少爺沈天賜。

稍敏感的人都看出其中必有蹊蹺,但任旁人如何猜測,如何打聽,也無法探知絲毫真相,而在流言充斥江南時,沈家卻保持沉默,既不反駁,也不予以證實,就像一座千年的磐石,無言卻堅韌地對抗所有風浪,並且毫不動搖。

一切流言的焦點都集中在沈幗眉身上,這位隻手掌控江南商業動向,在商界呼風喚雨所向披靡,聲名如日中天的奇女子,究竟出於何種目的,竟放棄旁人夢寐以求的地位權勢,急流勇退呢?自從宣布卸任之後,她就像消失了一般,連幼弟沈天賜的繼任典禮也未出席,由此種種,更令人覺得神秘好奇,進而紛紛臆測了。

鼓打三更,龐大的沈府如一頭巨獸雄踞在黑暗裏,一抹淒迷的殘月冷冷地懸於中天。在這萬籟俱寂的時刻,卻偏有一道若有若無的人影自沈府上空閃過,那種速度簡直似一陣風,吹過便不留痕跡。這道人影絲毫不停地直奔沈天賜所居的寄萍榭,看來來人對沈府相當熟悉。身手高絕,又知門知路,難怪沈府守衛毫無察覺。

人影毫不遲疑地自後窗翻入沈天賜的寢居。如果他意圖不軌,恐怕要打錯算盤,因為一支小巧而犀利的弩弓正精準地指向的咽喉。

衣履整齊的沈天賜坐在對窗的寬椅內,眸光如冰,靜靜地盯著半夜而來的不速之客,執弩的手不起一絲顫抖,這江南沈家最年輕的掌門人,果然有高手風範。

來人的利眸與他對視良久,輕吐一口氣,“是我,天賜少爺。”

“我知道是你,傅滄浪傅少俠。”沈天賜紋風不動地道,弩弓卻仍未放下。

來人揭去蒙麵巾,露出英挺的容顏,濃眉微挑,“你知道?是你姐姐告訴你的嗎?她現在在哪?”他正眼也不掃那弩弓,仿佛當它不存在。

沈天賜緩緩放下弩弓,眼中閃過複雜的神色,“她什麼也沒說,但不代表我無法知道。傅滄浪,你沒資格來問我她的下落,我也沒有義務要告訴你。”他終於體會身為沈家掌門的便利與沉重了,好的不好的,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所有情報一視同仁地列於眼前,哪怕會令人痛心疾首也不得不看。掌門人絕不能因個人好惡而影響判斷,想必當沈幗眉看到針對她的一切陰謀計劃時便是這般感覺吧?

“我有資格,因為我愛她!而她也愛我。”

“是嗎?她不是騙了你嗎?傅少俠,或是風先生?”沈天賜以十足嘲諷的口氣道。

傅滄浪沉默了,初時他的確因這一點而憤怒,然而當聽說她突然卸任的消息後,憤怒便轉化為不可遏抑的關懷與擔心,終於促使他深夜來訪。

“真的愛她為什麼要棄她而去?真的愛她為什麼不體諒她的處境與心情?親人背叛她的時候你在哪裏?如果喜時則近怒時則去是你愛的方式,那麼我代她敬謝不敏!”沈天賜激動起來,不平與不屑閃現在與沈幗眉酷似的眸中。

“親人背叛她?什麼意思?”傅滄浪踏前一步,驚疑地問。

沈天賜靜了片刻,自案上拿起一個厚厚卷宗扔給他,“你自己看吧。”

傅滄浪點燃明燭,大略地翻閱了一遍,一股冰流通過他的心頭,令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沒想到當時的局勢竟如此複雜,更沒想到沈幗眉的處境竟如此險惡,而自己當時又企圖不明,難怪她要處處提防,自己真是全天下最自以為是的混蛋!

“她現在在哪兒?我要見她!”一想到她心碎的悲哀之聲,他就無法原諒自己的偏執與狹隘,更急於彌補自己帶給她的傷害。

沈天賜環臂當胸,冷冷地看著眼前這英挺的男人,而傅滄浪亦不躲避地與之對視,眸中有內疚,卻更訴說著毫不妥協的堅持。嗯,也隻有這樣的男人才配得起姐姐!自姐姐走後,珍珠就將前因後果詳細地稟報了沈天賜——她的新主人,否則他也不會在此守株待兔地等他找來。

他的姐姐是生意上的天才,愛情上的白癡!連他這個局外人都看得出來傅滄浪隻是一時意氣,她居然會把他的氣話當真,以至黯然遠走,可見情這個東西會使人頭腦發昏。當然家庭劇變也是促使姐姐出走的原因,但他相信,假如當時傅滄浪在她身邊的話,她絕不會以這種方式來結束一切。

一想到這個,沈天賜就忍不住一腔怒氣。再狠瞪傅滄浪一眼,他才不怎麼甘願地道:“她已經離開沈家了,我現在也不知道她的下落。”輕歎一口氣,“可以說,是我、你和沈家所有人聯手逼走她的。”

“什麼?!”她居然離家出走了!以虛弱的病體去承受江湖風霜,手無縛雞之力卻選擇應付詭譎武林,這女人究竟以為自己有幾條命?他真想捏住她纖細的脖子吼一頓,“沈家情報網遍及天下,難道還查不出她的行蹤嗎?”

“哼,別忘了,她可是沈家上任掌門,對沈氏情報網的運作了如指掌。如果她存心不讓我們找到,即使掘地三尺也休想找出她的半根毫毛。”

“沒有別的辦法嗎?”傅滄浪深深地蹙起濃眉。

“現在,隻能求老天爺保佑她不要出意外了,我會加派人手去找,但……”沈天賜甩了甩頭,“你有什麼打算?”

傅滄浪壓下心頭的酸楚,“放心,我一定會找到她的,哪怕要窮此一生。”

沈天賜緩緩走到窗邊,仰視昏暗的月色,身影有說不出的孤單蕭索,傅滄浪不由覺得,在經此劇變後,他越來越像他的姐姐沈幗眉了,或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吧?

“你可以走了。”他的聲音不含絲毫溫度,有明顯的逐客意味。

傅滄浪暗中歎了口氣,返身正欲離開,沈天賜突然又道:“我雖不知她現在的行蹤,但她有可能往京城去,當朝尚書是我姑丈,薩小姐不僅是我表姐,也是姐姐最知心的閨中密友,或許會有她的消息……另外你若找到她,請轉告,不管過去如何,這裏永遠是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