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沈家掌門人生命的最後一天了。
仆役婢女、家丁守衛們大多偷偷地抹著眼睛,各房親族、各處管事,不論心裏在打什麼主意,也都一臉沉重。
令人意外的是,前任掌門人突然發出命令,所有宗族與主管,馬上到沈氏祠堂集合,有要事宣布。
按理說,此時大家應守在掌門人身邊,聽取遺命的,但現在沈家群龍無首人心惶惶,巴不得有人出來控製局麵,何況出頭的又是現任掌門之父,前任掌門,所以大家準時齊集鬆鶴堂。
人頭攢動,竊竊私語,所有與會者都不清楚今天召集的原因,但都猜測與下任掌門繼承人有關,有野心的自然磨拳擦掌。雖然族規規定長房承繼,父死子承,但身為長房的沈德宏獨子尚在年幼,現任掌門人沈幗眉又是女子,下任掌門勢必要從宗族中另選合適子弟繼任。執掌號稱江南第一豪門的沈氏,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畢生渴望的目標,自然惹得眾人矚目。
“都到齊了?”一身素袍的沈德宏端坐在居中的太師椅上,威嚴地掃視了一下兩旁的人。
私語聲停住了,所有人的視線齊集於沈德宏身上,靜待地發話。
沈德宏站起身來,神色嚴肅,鷹隼般的眼中有著平常難見的精芒,“各位宗族親友,今日我召集大家,是有一件重大的事要決定。相信大家都知道,掌門人身中劇毒危在旦夕。眉兒是沈家掌門,更是我的女兒,無論誰意圖謀害她,我都決不能放過他,所以,今天當著祖先靈位和各位的麵,我要親自處置凶手,給眉兒報仇!”
一石激起千層浪,大家都沒有想到沈德宏會說出這番話,轟地議論如潮湧,人人臉變色,而最驚異的還是坐在沈德宏身邊的沈天賜,這兩天來他四處尋找靈藥,竟不知父親暗中已查清了凶手。
“去將夫人及二小姐三小姐叫來。”
多奇怪的一道命令,這關她們什麼事?
不多時,何碧麗與沈清沈玉來到鬆鶴堂。一進門,沈清的臉色就變白了,一雙細眼充滿不安地逡巡四周。何碧麗則麵帶愁容,仿佛在為沈幗眉的傷勢擔憂。隻有沈玉,仍是慣常的那副冷笑,隻是今天嘴角更多了一抹得意。
“老爺派人叫我們娘仨來,有什麼事嗎?我們正要去看大小姐。”何碧麗以帕拭了拭眼角,“可憐她年紀輕輕……”
沈德宏眼睛眯了起來,一絲可怕的笑意掠過唇邊,“你們不是早就盼著她死嗎?今天總算稱了你的心,應該高興才對,傷什麼心呢?”
仿佛被一把尖刀刺中般,沈清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沈玉眼中閃出噬人的凶光,何碧麗是一臉震驚與茫然,“老爺你說什麼?請恕妾身不懂。”
“不,你懂的。”沈德宏單刀直入地問,“你用來謀害我女兒幗眉的那條毒蛇,藏在什麼地方?”
“爹,您瘋了嗎?”沈天賜猛地站起,不敢置信地吼道,全場人都目瞪口呆了。
“天賜你閉嘴!”沈德宏嚴厲地喝斥住兒子,“現在我在審問她!”
何碧麗的喉嚨裏發出一種既不像喊叫又不像歎息的嘶啞破碎的聲音,她的臉色變得極其慘白,但還是強打精神,竭力使自己保持鎮定,“老爺,我……我實在不懂你的意思。”
“我知道像你這樣老於計謀的女人不到最後是絕不肯當麵認罪的!那麼……沈清,你呢?你又打算如何解釋你的同謀罪?”
“我……我什麼也不知道……不知道……”沈清的神經簡直快要支持不住,一種可怕的無法控製的恐怖布滿在她那紙一般的臉上。
沈德宏充滿寒冰的目光轉向無動於衷的沈玉,她僅簡單地答道:“不知道。”
“縝密地計劃,小心地下手,僥幸地成功,就以為不會被發現,不會受懲罰?可是,沒有罪惡能夠被永久掩蓋!要證據?好吧,就讓我們按官府的規矩,人贓並舉。秋蘭,告訴大家你都聽到過什麼?”一個二十上下的婢女戰戰驚驚地走進來,“撲通”跪倒,“十天前……婢子聽到……夫人和二小姐、三小姐在商量……要除掉大小姐……”
“你聽見她們打算用什麼方法謀害大小姐嗎?”
“沒……夫人她們說話聲音很低,婢子……又很害怕,所以……”
“好,你下去吧。傳車夫沈良!”
家丁帶進來一個五十餘歲的瘦高個兒,一進門他就腿軟地趴下了,“老爺這不關小人的事啊!是三小姐叫人到朱家偷偷拿一樣東西回來的,三小姐還給了小人一百兩銀子,小人真的不知道……”
“你看見拿回來的是什麼嗎?”
“小人隻知道是一個蒙著黑布的竹籠,沒敢偷看裏麵裝的東西。”
“嗯,帶他下去,傳家丁沈誠!”
一個高大的壯漢被捆綁著推了進來,臉色死灰,帶著自知有罪的驚恐和羞愧。
“沈誠,你知罪嗎?”
“小人該死,小人該死!小人不該貪圖夫人那一萬兩銀子去謀害大小姐,求老爺超生。”
“夫人怎麼派你下此毒手的?”
“夫人讓我趁值夜時,把一條毒蛇放進大小姐臥房裏。那蛇是養馴的,隻要吹吹口哨就會自己爬回簍裏……”
“帶他下去!”
在這段時間裏,何碧麗始終僵直地站在堂中,隨著一個個人證的揭發,就仿佛是一重重霹靂落在眼前,但她的勇氣實在令人讚歎,事已至此,她還不想承認失敗。“這不是真的!這是無恥的謊言!”
“如果他們的證詞是謊言,那麼這個——你親筆寫下的供狀又怎麼解釋?”沈德宏一揚手中的信箋,嘲諷地問。
那張信箋是一個致命的打擊,何碧麗全身起了一陣不可抑製的顫抖,沈清早被恐怖嚇得昏倒在地,隻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何碧麗身上,而沈玉,則冷淡又輕蔑地瞟了她一眼,又繼續傲立如初。
“這是她寫給朱家掌門朱旭輝的秘信,九叔,您看看,可是我冤枉了她?”
九叔公是長輩中地位最尊的老者,他接過信,眯起老花的眼仔細看了一遍,“不錯。”
這兩個字抽去了何碧麗全身的力氣,她再也支持不住地跪了下來,“饒了我吧,老爺!留我一條命吧!”
“不!”沈德宏用世界上最冷酷的聲調回答。
“爹!”原本昏昏沉沉倒在椅子裏沈天賜像被火燒似的跳起來,撲過去抱住父親的腳,“饒了娘吧,求求您,把她關起來,或者流放到邊疆,隻是千萬不要處死她!”
“不!我必須為眉兒報仇!”
“她是我的母親!”
“她是一個謀殺犯!”
“她是您的妻子!”
“眉兒是我的女兒,你的姐姐!”
“看上天的麵上,您要怎樣才肯放過她?拿我的命去吧,讓我擔她的罪……爹,開開恩吧……”沈天賜畢竟隻是個十三歲的孩子,母子連心,他也無法再理智地思考。
“除非眉兒平安無事。”
這根本是不可能實現的條件。沈天賜絕望地向其他人伸出手,“說話呀,難道你們就一直這樣看著嗎?九爺爺,你向來最疼我,你幫幫我娘,救救她呀!”
沒有人敢接觸沈天賜那雙驚懼的眼睛,他們紛紛偏開頭去,也沒有人出聲。九叔公重重地歎了口氣,於公,沈幗眉是掌門人,此仇不能不報;於私,沈幗眉畢竟是沈家嫡親長女,而何碧麗隻是外姓媳婦,當然沈幗眉更為重要,因此他也不便為何碧麗求情。
兩個家丁抬著一個竹籠進來,“老爺,這是從夫人房裏搜出來的。”
“很好,現在你可以選擇,要麼,你可以用謀害我女兒的辦法結束性命,要麼,我可以親自送你到衙門,死在牢裏或是處以極刑由知府大人決定。”
何碧麗似乎沒聽懂,迷惑地抬起頭來,那眼光是連老虎看了都會心軟的,卻不能感動她的丈夫。她把臉轉向兒子,向他伸出手,沈天賜撲進她懷裏,哽咽使他的喉嚨沙啞,“為什麼!娘,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什麼?……哈哈喝喝……為什麼!因為我要我的兒子成為繼承人,成為沈家掌門!因為你不爭氣不上進!所以必須由我來安排一切!我為你犯的罪你居然還要問我為什麼!”她瘋狂地抓住沈天賜的雙臂拚命搖晃他,眼中簡直要噴出火來。
“把少爺拉過來!”沈德宏厲聲吩咐。一名家丁拉住何碧麗的手,另一名家丁則從後麵拖出沈天賜。何碧麗像狂野的貓般拚命掙紮,迫使家丁不得不鬆手,而她卻因為用力過猛撲倒在地,碰翻了放在一旁的竹籠。下一秒便響起了世界上最可怕最尖銳的叫聲。
所有人都驚呆了,他們不知所措地看著何碧麗在地上嘶叫翻滾,片刻之後,她全身一陣痙攣,便寂然不動了。所有的眼睛都緊盯著那蜷縮僵硬的軀體,而在她的手臂下,正緩緩遊出一條兒臂粗細的毒蛇來,扁平的頭部,邪惡的三角形的眼睛,信信伸縮的紅舌和那布滿全身的灰黑色的鱗片,都令人聯想到死亡。這家夥施施然盤踞在死者的脖子上,警惕地盯著周圍。
“這是……怎麼回事?”一個熟悉的語聲自門口響起。
“眉兒!”“姐姐!”“掌門人!”眾人同時叫出不同的稱呼。
沈幗眉臉色蒼白疲憊不堪地扶著門站在那兒。剛剛承受了一場意外的打擊,就接到珍珠琥珀的報告,拖著虛弱的身子趕到鬆鶴堂,卻沒料到看到的竟是這樣一幅景像。
“你……你不是中了毒嗎?”沈德宏率先叫出來,臉上的神色古怪得看不出是憤怒還是驚訝,或者兩者兼有。
“是的,但我有貴妃娘娘賜的天香豆蔻。”沈幗眉一句話交待完。她實在無力再解釋中毒事件隻是她用來試探“風若塵”的手段,所幸她是掌門人,任何決定或舉措都無需得到許可,即使是她的父親。“誰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呃,眉兒,是這樣的……你這次會中毒完全是三娘的陰謀,所以……我們要為你報仇……結果你看到了,三娘她已經自我了斷,你就不要再追究……”
“可我根本沒打算追究!是誰決定這樣做的?”沈幗眉直覺地意識到其中必定有不為她所知的陰謀,她冷冷地掃視在場的人。
“怎麼,這都是按照你的意思辦的啊,你忘了嗎?”沈德宏莫名其妙地道。
“什麼?!”
“我明白了!”原本像木頭一樣呆立的沈天賜突然怒吼出聲,“所有的事情都是你一手策劃的!對吧,我萬分聰明的姐姐!你早就知道我娘的意圖,你早就想除掉她,所以就故意讓蛇咬中,等到爹爹出麵逼她自殺後,再現身做出一副一無所知的假像!計劃周密啊,姐姐!”
“不!你誤會了……”沈幗眉實在沒想到連自己最疼愛的小弟也如此誤解她,難道在人們眼中,她竟成了一個毫不顧親情倫理的冷血毒婦嗎?
“誤會?難道你能否認事先知道一切嗎?難道你能否認中毒在你預料之中嗎?我娘當然當然鬥不過你,害人者人亦害之,挖陷阱卻不知早有陷阱等著她,姐姐,真是高明呀!”沈天賜從胸膛深處發出一陣可怕的慘笑,那種笑聲最後變成了一種嘶啞的啜泣,“如果你真的不想懲罰她,為什麼不早一刻出現?”他抓住自己的領口,仿佛要窒息似的踉踉蹌蹌地奔了出去。
一種徹骨的冰冷霎時貫穿了沈幗眉的全身,她知道這一幕已經毀掉了姐弟之間的所有情誼。她清晰地感覺到一把尖刀刺入心髒的痛楚,然後是麻木——像許多人在痛苦中那樣,受傷的心本能地蜷縮來止痛。然而當麻木過去,接踵而至的將會是無法抵擋的劇痛。
“沈清、沈玉,你們有什麼話說?”沈德宏繼續方才的審判,對一直傲立的沈玉和剛蘇醒的沈清道,“是不是也遵從三娘的榜樣自我了斷?”
“不!”沈幗眉失聲而呼,她不要再有人因為她的過錯受罰,“我既然平安無事,就不要再追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