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畢業,因是獨子,和尚娃兒沒支邊也沒下鄉,留城當社青。一九七七年春,街道第三批招工,他終於參加工作,分在下蓮池蔬菜店。他上班那天晚上,何顯庭破例做了三四個菜,還打了半斤酒。他端起酒杯,小眼裏閃著興奮的光:“老天有眼,你總算工作了。何家幾代人,和尚娃兒,你是第一個端國家飯碗的啊!”他喝幹酒,舔舔嘴唇,感慨萬端地打量著房間,“管他的,我們有房子住,你又掙錢了,往後日子,肯定好過多了!……”
和尚娃兒心頭一熱,眼睛也感動地有些濕潤。此刻,他才像第一次看清父親:兩鬢早已斑白,額上刻滿細亂的皺痕;身子更見肥胖,彎腰時透著艱難……
“我一定好好上班。”像是安慰父親,又像在鼓勵自己,和尚娃兒發誓地說。
平平靜靜的,轉眼,和尚娃兒工作四年多了。每天早上七點多,他出門上班,下午六點過回來;中午,他在菜店附近小學搭夥,湊合著吃頓午飯。回家後,他極難出門,經常端個小板凳,坐在理發鋪門口,呆呆地望著越來越熱鬧的街道。天黑不久,他就上床睡覺,第二天又照舊上班,時鍾般一成不變地循環。他幾乎沒有要好的朋友同學,更不見他與哪個姑娘接觸。不出門,當然不用花錢,每月發了工資,他交八元給父親,其他的,全存進自己存折。
何顯庭開始擔憂了:“這娃兒,快二十八歲了,該成家了吧!”他四處托人給兒子介紹對象。談到家庭條件時,何顯庭謙恭而滿足地微笑著,“我們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好歹,是城市戶口,房子是自家私房。我有手藝,能掙幾個錢。和尚娃兒呢,也有正式工作,端的鐵飯碗。”不久,事情終於有了眉目。一個熟人告訴他,自己同事的表妹,遠郊石板灘的,十九歲的黃花閨女,就這兩天上來相親,叫他好好準備。晚上,何顯庭興奮而得意地宣布這個喜訊。他以為,兒子定會欣喜得手腳無措。哪知,還沒聽完,和尚娃兒就悶悶不樂地說:“鄉壩頭的,我不找,也不想耍朋友。”“我費了好多心血,才托人介紹到,總要見麵吧?人家來理發,我幾次不收錢,人家抹不開情麵,才答應幫忙。”何顯庭很不高興。拗不過父親,和尚娃兒勉強同意星期天見麵。
相親那天,何顯庭特地關門停業,把裏外打掃得幹幹淨淨。他拎著鋁鍋,專程去紅星路口回民食堂,排隊買了三份清燉牛肉,每份四角,花了一元二。回民食堂專賣清真菜,蒸炒燉拌樣樣都好。特別吸引人的,是這色美湯鮮的清燉牛肉。三份牛肉雖不多,卻可免費要大半鍋原湯。回家,混著切成小塊的蘿卜一煮,再撒點細碎的蔥花,既美味可口,也擺得上桌麵。他還做了一個回鍋肉,一個青筍肉片,炒了一盤雞蛋。他叫和尚娃兒換上新買的藍卡其中山服,監督他把手多洗幾遍。天天抱菜拿菜,和尚娃兒十個指甲縫裏,總藏著黑黑的汙垢。
快中午時候,介紹人帶著人來了。姑娘頂多一米五左右,人不胖,乳房卻鼓鼓的,像藏著兩個小南瓜;臉上顴骨突出,雙頰瘦削,猶如曬蔫的茄子;左眼向上斜,右唇向下歪,笑的時候,比哭還難看。和尚娃兒挑眼一看,更是一萬個不情願。他呆呆地坐著,介紹人問一句,他答一句。姑娘內內外外地打量幾眼,也不說話。大家尷尬地坐著。
何顯庭忙上忙下,擺好方桌,放上碗筷,端出牛肉湯等,殷勤地招呼客人吃飯。吃飯時候,他不停地稱讚牛肉湯好吃,還心疼地說,花了一元二,大半天才能掙回來。
飯剛吃完,姑娘把筷子一放,陰沉著臉說有事,要趕回去,起身就走。介紹人慌忙追出去。十多分鍾後,介紹人蔫頭蔫腦地進來。
“咋說?”何顯庭急切地問。
“有啥說的?”介紹人不滿的一瞪他,“人家說,人長得像猴子,又窮又寒酸,連石板灘的農民都不如。鄉壩頭再沒錢,相親都要殺雞烹魚,還要給女方見麵禮,少說,也得一二十元。你倒好,端鍋牛肉蘿卜湯就打發了。”
和尚娃兒臉漲得通紅,氣呼呼地衝進裏間。
何顯庭頹然軟在椅子上,沮喪地望著桌上的殘湯剩菜。
第一次相親,就這麼毫無懸念地失敗了。何顯庭不甘心,張羅著還要給兒子介紹。他在心裏發狠,多花點錢,無論怎樣也要成功。他特別開導和尚娃兒:不要去挑臉蛋身材,上了床,公主也同丫鬟差不多;最要緊的,是要有後代,何家香火最重要。和尚娃兒堅決阻攔他,說自己不想結婚。就是要結婚,也等有錢了再說。
“錢?……”何顯庭茫然地歎著氣,不由一陣煩悶。這一兩年,大一點的理發店,紛紛改名為美發廳,店堂設施也越變越高檔,越來越吸引人。他的鋪子,除了一些老顧客,幾乎沒人上門,生意一天比一天冷落,有時,一天隻掙四五角錢。這樣下去,養活自己都困難,咋可能有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