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2章 和尚娃兒(1)(1 / 2)

和尚娃兒本名何大富。出生時,見他額寬鼻隆,又白又胖,護士隨口讚道:“哎呀,這娃兒好富態!”他父親何顯庭,正為給他取名大傷腦筋,頓時靈光一閃,幹脆叫他何大富,盼他長大後大富大貴。

不知哪個時候開始,也不知哪個取的綽號,米市街的老老少少,都叫他“和尚娃兒”。究其含義,一是何顯庭參加過一貫道,新中國成立後還被關過一陣。街上的平民百姓,終日操心油鹽柴米醋,對一貫道不甚了解,以為一貫道就是道士,道士和尚差不多,父親當過和尚,他自然就是小和尚;二來,他恰巧姓何,“何”“和”諧音,念起一樣;第三,他常年都是短平頭,比和尚多不了幾根頭發——何顯庭是剃頭匠,活路出在手上,兒子的頭發稍稍一長,他立刻將它剪短。

和尚娃兒這個綽號,伴著何大富,從小學到初中,直至他參加工作;還從米市街傳到學校,最後傳到社會上。認識他的人,都叫他和尚娃兒,甚至忘了他的名字。連他父親,也跟著這樣叫他。他已習慣這種稱呼。要是有人叫他大名,他遲疑一下,才能反應過來,原來人家在叫他,心裏,多少還有些別扭。

何顯庭一九五三年結婚,第二年有了和尚娃兒。他妻子是邛崍山裏來的,義學巷茶鋪幺師的遠房親戚。她個子小,麵黃肌瘦,好像從沒吃過一頓飽飯;右腳摔傷過,走路一踮一踮的。見了兩三麵,何顯庭迫不及待,決定結婚。他清楚自己條件,不可能找到更好的。他沒有正式工作,家裏也窮,守著祖上留下的剃頭鋪子,累死也賺不了幾個錢。而且,他的長相也對不起新中國:一米六的個子;粗矮的身材,有橫著發展的趨勢;蒜瓣樣的朝天鼻,鼻孔大得不協調,像兩個黑黢黢的洞口;寬寬的臉上,眼睛小得像兩條狹長的細縫,仿佛與粗黑的眉睫安錯了位置。“管他的,吹了燈,女人都一樣。總要對得起祖先啊!”他對自己說。

和尚娃兒七八歲時,正值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一個月的配給糧食,十多天就吃完了。何顯庭妻子是農村的,沒有城市戶口,自然也沒有糧票。三個人吃兩個人的定量,不餓肚子才有鬼。為了不致餓死,何顯庭先賣家裏的四張柏木太師椅,再賣柏木衣櫃——這些家具,是他爺爺手裏買的。最後,找不到值錢東西可賣,他將閣樓樓板拆下來,換了一隻鵝吃。那時,一個銀圓大小的“高級點心”,五角錢一個;一角四分二一斤的配給大米,黑市價格要兩元多。妻子受不了這種苦,聽說新疆好掙錢,能吃飽飯,被山區親戚一慫恿,偷偷地跑了,從此音信杳無。何顯庭再沒結婚,守著位於米市街尾部的理發鋪,又當爹又當媽,拖著和尚娃兒過日子。

春去秋來,和尚娃兒長大了。開始,他個子矮小,十三四歲時,突然像雨後春筍,呼啦啦地冒了一大截;然後,又像驀然定格的電影,任隨怎麼吃喝,半公分也長不上去。最後,高矮雖與父親差不多,但與父親的臃腫相比,他繼承了母親的單薄。他的相貌,也遺傳了母親的優點,鼻梁挺直,眼珠黑亮黑亮的,淡淡地漫著陰鬱的灰霧。他怯懦膽小,生性孤僻,經常孤零零地倚著理發鋪,羨慕地望著街上少年嬉戲,像一棵可憐的小草。從讀書那天起,和尚娃兒的成績就沒好過,放學常被留下,補寫作業或是被老師訓斥。老師對他沒什麼好感,從他身邊走過,眼也不斜一下。同學變著法子欺負他,時常鬧著要脫他褲子,看他褲襠裏的東西到底啥樣。他們以為,和尚不能結婚,太監也不能結婚,所以和尚就是太監。一次課間,同學惡作劇,將廢紙簍放在虛掩的教室門上。語文老師一推門,紙簍扣在他頭上,各種垃圾,紛紛揚揚地落了一身。老師氣得兩眼像要噴火,厲聲追問是誰幹的。幾個同學早已溜開,圍著教室後邊課桌,裝模作樣地討論作業。和尚娃兒坐在第一排,正在津津有味地看連環畫。老師認定是他搞的鬼,不由分說地將他揪到辦公室,罰站了整整兩個小時。回家,他委屈萬分,對父親講了這件事。何顯庭無奈地歎息一聲:“我們這種家庭,忍吧。惹不起,躲得起。”那年,街上幾個少年劃甘蔗賭輸贏,他也在圍觀。賭博雙方,一個是魯家祠堂的令狐權,一個是三十二號的穀小亮。他們將甘蔗豎起,左手輕輕扶住,右手緊握鋒利的小刀;左手離開甘蔗的刹那,右手刀鋒一閃,疾速的一刀劃下。兩人輪著劃。最後,誰劃的甘蔗皮長,誰分的甘蔗多,誰就是贏家。輸了的,承擔買甘蔗的錢。連劃幾根甘蔗,令狐權都是輸家,有一刀,還差點劃到自己腳背。令狐權訕訕地很是惱怒。他忽然看見,和尚娃兒正咧著嘴,隨著眾人傻乎乎地笑。他精神一振,幾步衝過去:“我說,我咋這麼倒黴,原來你這個瓜娃子在側邊。滾,馬上滾開!”和尚娃兒訥訥地嘟噥幾句。令狐權不由分說,一耳光打去。街上的丁建設,成天跟著令狐權鬼混,也狐假虎威地衝過來打他。那一次,隻有那一次,和尚娃兒感到受了天大的羞辱。與之相比,他以前受過的種種屈辱,種種欺淩,都變得無足輕重。居然,比他小一歲的令狐權也要欺負他!他捂著臉,含著熱淚跑回家,提起菜刀要去拚命。何顯庭死死地將他抱住,攔在門口不準他出去。他悲憤地反複念道:“我又沒惹他,憑啥打我?……”這語調開始高昂,像嚴厲的嗬斥,挑戰的宣言;後來,聲音越來越低,變成委屈地質問,淒傷地自語。何顯庭吧著葉子煙,垂頭聽著,許久,淒楚地長歎一聲:“我們不過是隻螞蟻,人家想踩就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