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因為普遍使用天然氣,蜂窩煤廠業務日漸清淡,最後,連工資也發不出。上級決定關閉煤廠,職工重新安排工作。江沂被分配到火車貨站裝運隊。幹了幾天,他辭職了。裝卸化肥袋時,一不小心,他左手指差點被壓壞。他不敢設想,假如指頭受傷甚至殘廢,假如他不能拉琴了,會是怎樣的後果。他失去工作,回到家裏。但他必須要找工作,必須要養活母親和女兒,還要養活自己。錢絕非萬能,不過沒有錢,就什麼也談不上。江沂不得不麵對這個極其冷酷的現實。
他沒有什麼積蓄,也沒有更多時間去選擇。這時,一個偶然發現,改變了他的生活軌跡。
父親一個黃埔同學去世了,追悼會在錦都附近的灌縣舉行。馮伯伯專程飛來,見老同學最後一麵,順便談幾個項目。幾年前,馮伯伯移居香港,現是一家旅遊公司董事長。他托人帶信,說抽不出時間登門看望,叫江沂去灌縣見他。
馮伯伯的確很忙。上午參加追悼會,下午同縣政府相關部門洽談合作,晚上乘飛機到上海。他擠出時間,同江沂單獨談了半個多小時。他很關心江沂,詢問他的生活狀況和母親的情況。江沂回答說一切都好。聽說江沂還在拉琴,馮伯伯欣慰地笑了。分別時,他拿出兩個金戒指和厚厚的一遝錢。江沂不要。馮伯伯生氣了:“我同你父親情同手足,怎麼不能要?何況,錢是送你母親的。”
從馮伯伯住處出來,江沂找了一個小旅店住下,打算第二天回去。他已經九年沒有來過灌縣。他記得,參加工作不久,煤建公司組織登青城山,順道在灌縣城區逛了逛。
晚飯後,他隨步走到南橋。南橋是一座古廊橋式的風景橋,重簷翹角,琉璃溢彩。橋上,彩繪著各種珍禽異獸及民間傳說、書畫作品;橋下,裹擁著岷山千年冰雪,江水滔滔奔流;極目望去,青山如黛,江水如練。陣陣江風中,他仿佛看到無垠的原始森林,看到在陽光下折射著七彩光芒的冰峰。“能在這裏生活,多好啊!”他貪婪地吞吐著清新的空氣,信步在河邊走著。突然,他停住腳步。
南橋至蒲柏橋之間,一家挨一家,幾乎全是飯莊酒店。商家都把桌椅擺在江邊,讓顧客一麵進餐,一麵欣賞風景。三五群背著音響、拿著話筒或電子琴的歌手,在餐桌間穿行,為客人獻歌演奏。他尾隨他們,默默地觀察著。他們每唱一首歌或是演奏一首曲子,收費一元。他發現一個小提琴手,二十來歲,唇邊長著柔嫩的淡黃色胡碴,腦後頭發披得長長的,也拿著曲譜在招徠生意。他悉心地聽他拉琴,很一般甚至拙劣,一首《新疆之春》,至少十幾處跑調,居然,有人給了兩元錢。
刹那間,他冒出一個念頭:像他們一樣,就在這裏拉琴,這是理想與現實的完美結合。這個想法使他興奮,使他激動,使他看到光明。他的左手指,合著《新疆之春》的旋律,下意識地輕輕翻動,他的右肩,也仿佛準備持弓,倏地放鬆,軟軟地垂著。
第二天,他在城裏租了一間房子,環境很好,門前有棵大黃桷樹,距江邊隻有幾百米。他想過,女兒已滿三歲,可以送幼兒園;母親身體也還硬朗,早晚去接,不會太累;他十天半月回家一次。
四
江沂到灌縣南橋賣藝時,還是初秋。轉眼,到了第二年仲夏。近一年,除了回家探望母親和女兒,他幾乎每晚穿梭在江邊各個酒店。他自製了一本目錄,將熟悉的樂曲和流行歌曲,統通寫在上麵,第一首就是《敘事曲》。他總是禮貌地對客人點頭微笑,遞上目錄:客人不點,他絕不糾纏,不卑不亢地離開;客人點後,他像多年來自己練琴一樣,專注而認真地演奏,一點也不敷衍。目錄上,他標價每首一元,人家隻給五角或是兩角,他也收下。一次,一個五十來歲老板模樣的人,可能以前拉過小提琴,叫他先拉開塞的練習曲,連點七八首;又叫他拉肖邦的《夜曲》、帕格尼尼的《隨想曲》,他記不全曲譜,拉了片斷,那人連聲叫好。最後,他拉起《敘事曲》。拉琴時,那人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眼睛漸漸濕潤,恍若在追憶流逝的往事。帶著幾分醉意,那人掏出一百元錢,強要他收下。他笑笑,取了二十元,默默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