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春遠花未落(1)(1 / 3)

東大街是錦都市主要街道之一,它一頭挑著府河東門大橋,一頭緊連市中心鹽市口。兩旁,蜈蚣細足似的,對稱蜿蜒出十來條街道,米市街是其中一條。清朝同治年間,這條街曾是糧食市場。錦都已有三千多年曆史,唐代就是名聞天下的商貿中心,不少街道都因市場命名,如珠市街、騾馬市、草市街等。米市街長約兩百米,除獅子門洞兒、當鋪院子、魯家祠堂、新公館、槐樹大院幾個院落外,一溜全是老式的、鋪板能一塊塊卸下的木結構穿鬥房子。街上共有一百多戶人。獅子門洞兒住著十八家。據說,獅子門洞兒前確有一對大鐵獅,抗戰時捐獻給兵工廠了。現在,獅子雖然沒了,稱謂卻傳襲下來。

樂芸芸住在獅子門洞兒。在米市街一帶,樂芸芸是公認的美女。她秀美苗條,楚楚動人,白皙的鵝蛋形臉上,淺淺的笑靨時隱時現,絲絨般的眼睫一挑,黑白分明的大眼,立刻蕩漾出嫵媚的笑意。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垂至腰際的兩條黑亮亮的長辮子:當她輕盈地扭腰,辮梢的紫色綢結就蝴蝶似的翩躚,給人留下無限的遐想。樂芸芸剛滿十八歲,初中畢業不久,因是獨生子女,沒當知青,在家待業。她父親樂長舒,曾是水利工程師,去過蘇聯進修,反右時被打成極右分子,判刑八年,刑滿留場就業,很難回家。她母親耿運蓮,原是小學語文教師,因為沒同丈夫劃清界限,被學校開除,在縫紉組工作。樂芸芸是母親獨自拉扯大的。從小,她就很懂事,六七歲就能幫著母親淘米、洗菜。稍大,她也不貪玩,沒事就做家務,或是靜靜地繡花。院裏顧家姑婆擅長繡花,她常去請教。她不喜歡看書,說一看見密密的方塊字就頭痛。偶爾,她脾氣上來,特別地強。一次,她喂了一竹篩蠶子,每天盼著蠶子長大結繭。一天夜裏,老鼠掀開蓋竹篩的報紙,咬死蠶子,篩子裏方桌上全是蠶子殘骸。樂芸芸又是惡心又是生氣,把竹篩一股腦兒丟進垃圾堆。沒過一陣,她撿回篩子,洗得幹幹淨淨,又去同學家要來幾對蠶子。耿運蓮罵她,舉手佯裝打她。她小臉漲得通紅,眼裏噙著晶瑩的淚花,倔強地用身體護住竹篩,一點也不示弱。耿運蓮無可奈何,隻得讓步。為了防止蠶子再被老鼠肆虐,她隻有晚上將竹篩放進衣櫃,關好櫃門,第二天再端出來。

獅子門洞兒出來,右邊第四間鋪麵,就是田三家。田三大名田自雄,上麵有兩個哥哥,都在外地工作。從小,大家就叫他田三,時間一長,真名反而沒人叫了。插隊回城後,他在製刀廠工作,隻拿工資不上班,成天在外胡混。廠裏不敢惹他,對他無可奈何。在城東混社會的小夥子中間,田三頗具傳奇色彩。一九六七年武鬥時,他十五歲,擔任紅衛兵“血戰到底敢死隊”隊長,曾用炸藥包炸翻紡織大樓碉堡。兩年前,他的小兄弟方胖娃被人欺負。他孤身一人,背著馬刀,腰裏藏顆手榴彈,找上門去,要拚個你死我活。對方為他的氣勢折服,不僅賠禮道歉,還要與他結拜兄弟。田三高約一米六二,粗壯結實,一身上下,肌肉繃得緊緊的,像一頭隨時準備拚鬥的豹子。他方臉,濃眉,瞳孔異常黑亮,透著一股殺氣。樂芸芸與田三從小就認識—— 一條街上鄰居,有時一天要見好幾麵。第一次見到樂芸芸,方胖娃驚羨不已,金魚眼鼓得定定地,竭力攛掇田三:“好漂亮哦!肥水不流外人田,三哥,把她搞定算了。”田三大笑,在他頭上一敲:“媽喲,兔子不吃窩邊草,你當老子是啥子人?”其實,田三一直垂涎樂芸芸。他裝作有意無意,幾次在街上攔住她:“芸芸,買菜啊?”“芸芸,有事幫忙,喊一聲。”樂芸芸總是冷冷地垂下眼,快步從他身邊走過,根本不搭理。田三大為惱怒,想找碴子教訓教訓她,又轉念一想,畢竟是鄰居,鬧僵了,臉麵都不好看。時間一長,外麵漂亮女人也多,他漸漸對樂芸芸淡漠下來。

可是,誰也沒想到,因為一個偶然原因,田三與樂芸芸,這兩個形象、經曆、生活等截然不同的男女,竟然好得如膠似漆。而且很快,樂芸芸還懷上了田三的孩子。

一天夜裏,樂芸芸已上床睡覺,樂長舒突然回家了。也許,從父親腳步跨進家門起,樂芸芸的命運,就注定要改變軌跡。

苗溪茶場刑滿留場人員中,樂長舒不僅是極右派,文化程度高,而且還到過蘇聯。“文革”七年來,他一直是重點批鬥對象。隨著不同的政治風暴,他時而是“黨內最大走資派”的小爬蟲,時而是“林陳反黨集團”伸向農場的黑手。後來,又變成孔夫子在茶場的代言人。最近幾個月,茶場兩派為了標榜自己最革命,不謀而合地抓住他窮追猛打,彼此指責對方是他的黑後台,在搞右傾翻案。今天,他被這派關幾天;明天,那派又想方設法地搶他回來批鬥。他實在不堪折磨,趁人不備,爬上運茶葉的貨車,偷偷地溜回省城。

“茶場追來咋辦?”耿運蓮憂心忡忡道。她才四十三歲,由於屢經滄桑,眼角牽滿細碎的魚尾紋,偶爾一笑時,眼裏殘留的嫵媚,透出流逝的風韻。

“明天就走。表姐在茂羌山區,我去躲幾個月,深山野穀的,哪個也找不到。”

“怕啥?你又不是犯人,憑啥批鬥來批鬥去?我不相信,他們敢來城裏抓人?”樂芸芸憤憤地說,大為父親鳴不平。

“小聲些。”耿運蓮慌忙製止她,“我們這個家,經不住折騰了。”

第二天一早,急促的敲門聲將他們驚醒。

“開門,快點,我們是苗溪茶場的!”

“糟了!”樂長舒緊張得臉色蒼白,忙套上短袖汗衫,四處一打量,迅速鑽到床下。房子就一間,中間用塑料布隔著,樂芸芸睡外麵小床,耿運蓮住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