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七章(2 / 3)

她低低地說:“沈先生,”他對這陌生的稱呼微微一愣,似乎這拉遠了人與人之間距離的稱謂倒激起了他一絲好感。

“沈先生,”她頓了一頓,強忍住讓她痛楚的波動,抬起眼睛,勇敢地望著沈家家長,“我可以給你講個故事嗎?”

什麼?沈遠征略微有些吃驚,他研判地看著她:“怎麼說?”

“是——我和常朗的故事。”

沈遠征用銳利又敏感的目光巡視她的表情,默許了她。

耿信滌黑黑的眼眸中透出的倔強和獨立,像是要對抗他尖銳的目光一般,她筆直地站在沈遠征麵前,毫不畏懼地迎著他。

這個舉動讓沈遠征的心中隱約升起了一絲讚賞,敢用這樣的眼神對視他的人實在不多。

“常朗從來沒有交過女朋友,事實上,他對於這種經驗是相當生疏的。”

她開始慢慢向沈遠征講述兩人間的感情,一向淡漠的表情出現了她所不熟悉的悲哀。

“他一向是自由又單純的,隨和又熱情。像個發光體般隨時吸引著眾人的注意和傾慕。他也一向不吝給予別人熱情和關愛,所以,在他周圍的人總會感受和接收到一種他散發出的由衷的、純善的光芒,就像是——”她的喉嚨發緊,話語哽住了,死命地抑製住在眼眶打轉的淚水,咬咬牙又接著說:“天使的光芒!”

“不錯,惟我沈家才教養出這樣的孩子。”他傲然說。

耿信滌無視他語氣中的高傲,口氣複雜地說:“當我出現在他麵前時,我是那樣的落魄!隻身一人僅帶著幾件衣物就在世人冰冷的目光中踏上了求學的路程。我什麼也沒有,甚至連家人都沒有!有的隻是一顆飽受世人冷落和鄙視,卻又好強不認命的心。所以,他一見到我,就急於將自己的愛心用在我身上。”

沈遠征入神地聽著,他從不知道兒子和這個女孩是如何戀愛的。

“如果那時我和其他人一樣,愉快地接受了他的好意,從此和他成為好朋友,我想,我們生活將不會再有交集了。”

她回憶起那段時間裏常朗的體貼和熱情,心中漾起又痛又澀的感覺:“可是我沒有,我冷冷地將他的好心又擲了回去。在我偏激的心中,才不會相信一個陌生人會憑白無故地關心我。

所以我用盡了一切辦法擺脫他。我冷冷地對待他每一次的好意,總是對他嚴聲厲色。不但經常出言諷刺,還一味傷害他。因為我痛恨他這樣的人,痛恨他用他的財富和假惺惺的關心去收買人心,讓我有被施舍的自卑。我一向自傲自己有著永不折服的傲骨,可是他卻用他無私的關愛徹底打碎了我的尊嚴。我也痛恨他有著我所沒有的一切,親愛的家人、知心的朋友和所有人的喜愛。”

耿信滌的語氣充滿矛盾,她的眼睛則充滿了挑戰和堅毅。她有些說不下去了,她曾經那樣無情地傷害過他,可是他永遠對她和顏悅色,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她,她有何德何能可以擁有這樣無私的愛?

“可是他根本不在乎,因為他發現了我的孤單我的脆弱,他該死的善心又出來作祟。在受到了我無情的嘲弄之後,他反而更加用心地給予我關懷和照顧。”她的眼淚再也不受控製,不住地奔泄而出,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沈遠征的心中此時充滿了疑惑,以他在商海沉浮多年、閱人無數的眼光,他可以清楚地透析出,她正強忍著悲傷,心緒正在起伏跌宕著。然而他隻是默不作聲地聽著,沒有出聲。

“我要說是的,我們的相識根本就是個錯誤!我們也根本就沒有相愛!我隻是因為他是世上惟一一個肯關心我的人而待他好;而他對我,完全是一種可憐,一種同情。所以,”她的淚水止住了,聲音依然沙啞,“我不愛常朗!常朗也不愛我!”

這是怎麼回事?沈遠征有些困惑了,他發現他無法了解耿信滌的思路,她似乎是個另類,有著與眾不同的原則和邏輯。

“你的意思是,你要離開他?”他冷靜地問。

“是的。”耿信滌咬咬牙,困難卻又毅然決然地說,“離開他。”

沈遠征簡直有些不敢相信,一直以來憋悶在他心中的對常朗一意孤行的憤怒,抗爭到底的不值,荒廢學業的痛心……引起了這些沈家家庭內部矛盾的根源,就這樣——解決了?

耳邊傳來她清楚的聲音:“今天將會是我們分手的日子。我要將沈常朗還給你們。”

她已經得到了太多的幸福,而這些快樂這些溫馨是她從常朗的家人那裏偷來的!為了她,常朗不惜與家人反目,不惜離家出走,不惜一切地爭取要和她在一起的機會。然而,這畢竟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啊,雲是雲,泥是泥,他們終究是不能相愛的。

“很好。”沈遠征簡單地說,“你有什麼條件?”

在那一瞬間,耿信滌腦海閃過無數知覺。有被汙辱的尊嚴,出賣愛情的恥辱,被貶低的羞辱……她想要大聲喊出來,她想要狠狠地叫嚷出聲,她想要嚴詞拒絕並且斥責他的貶低行為……然而,她隻是死死盯著沈遠征,半張著嘴,什麼也沒有說。

恍惚中,她聽到了一個不像自己的聲音在冷靜地說著:“我相信沈先生不會虧待我的。”

沈遠征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擰開鋼筆,填了一張支票。

他站起來,將支票遞給她:“我想,它可以補償你一些。要適應沒有朗朗的日子很困難。”

耿信滌呆呆看著他的手懸在半空,然後,她淒楚地笑了:“沈先生,你知不知道?我多想用力地把它丟回給你,然後高傲地跟你說,‘用它來買常朗的自由太便宜了!’或者將它撕個粉碎,扔在地上,再趾高氣揚地甩頭走掉?”

沈遠征嚴峻的臉龐上浮起了冷冷的神情,盯著她:“你這是什麼意思?”

她低啞地說:“可是我不能,我要徹底離開他就要退學。而我還需要生活。若是在以前,我一定會這麼做的,但是現在我不能。”

她慢慢伸出手去接過了那張輕飄飄的紙片,看見了尾數的幾個零,她抬起頭,有些迷茫,慢吞吞地說:“沈先生,你真的很大方。難怪報紙上說,和沈先生做生意從不會吃虧。”

沈遠征望著她已變得蒼白透明的臉龐,正在顫抖著的瘦削的身體:“我知道你的願望。你一直夢想開一家自己的電腦公司,這算是我給你的第一筆投資。”

耿信滌的眼睛重新浮起一層霧,任她怎樣揮也趕不走,何況她也疲憊得沒有力氣將它們趕走了。

一種徹底的痛楚和絕望緊緊襲向了她,讓她的臉色蒼白,嘴唇無色。

“我還有一個要求,”她努力維持最後的堅強。

“是什麼?”沈遠征說。

她淒切地說:“請您,好好——照顧他!”喃喃低吟出聲,“他會受不了的。”淚珠紛紛落下。

沈遠征陷進了迷惑的境況裏,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被她哀婉的神情所打動。是因為洞悉了在她強裝出來的堅強外表下,有一顆受創的心呢,還是因為怕常朗會因此受到打擊?

可是他真的有些不明白,既然她達到了目的,收了他的錢,也承諾不再騷擾常朗,為什麼她還會露出如此悲傷的表情?又為什麼自己心中更泛起了一種不好的預感呢?就好像是有什麼地方出了問題。

隱約中,他有了一絲後悔,好像不該如此草率地處理兒子的事。可是他不想常朗再和家裏反目。如今既然耿信滌先屈服,他必須當機立斷。

“當然!他是我兒子,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他的。何況,”他無意識地加了一句,“他原來的生活一直很好。”

耿信滌茫然地看著他,眼中原來的好強和倔強全部消失了。現在的她,隻是個身心俱疲、一無所有的二十歲女孩。

她喃喃地說:“我本就不應該出現的。”她反複重複著,“他原來的生活一直很好……他原來的生活一直很好……”

沈遠征深深地看著她幾近崩潰的淚水和蕭索顫抖的身子,幾乎要同情起她來了。

這是怎麼了?他立刻警覺起來,她傷害了朗朗的感情,騙取了沈家的錢財,此時應該正受到良心與道德的懲罰,為什麼自己竟會對她有一絲憐憫?是因為她從此一無所有了嗎?

“耿小姐,如果你以後有什麼問題,可以再和我商議。我很樂意投資你未來的電腦公司。”他說。

“不用了!”她從悲楚的迷境裏悍然醒來,打斷了他的話,“我再也不會麻煩沈先生。”她吸著氣,努力維持著最後的驕傲,“我想,沈先生一貫的作風不會是如此不果不斷、藕斷絲連吧?”

“你?!”沈遠征瞪著她紅腫的眼睛,發現自己竟然無法反駁她。或許在自己的心中,他也對她懷有一絲歉疚吧,畢竟是他自私地為了常朗而切斷了他們間的情緣。

“不管怎麼說,你好自為之。”他語重心長地說,同時向她伸出右手。

不料,耿信滌踉蹌退後一步,避開了他的手。她有些不穩地站住:“沈先生,謝謝你的支票。我會謹守我的諾言。再見!”

狠心地一扭頭,兩顆大大的飽淚被甩在了空中,劃了一個淒美的弧度,無聲地消失在了地毯上。轉過身,她頭也不回地,踏著有些飄忽的步子,打開門出去了。

沈遠征知道,他以後恐怕再也見不到這個女孩了。不知為何,那兩顆飛舞的淚,在燈光的反射下竟然迸發出了一種奇特的光彩,閃晃著他的眼睛,令他的瞳仁都灼熱起來了。

常朗不安地在大廳裏踱著步子,一圈又一圈,時不時地抬眼看看樓上的書房。可是時間一分一分過去了,那扇紅木做成的牢固的雕花房門始終緊閉,裏麵悄無聲息。

“朗朗,你不要這樣。爸隻是和她說幾句話,你幹什麼這麼緊張?”沈常盈終於受不了地開口。

“朗朗,坐下吧。”常淑青也拍拍身邊的空位,示意他坐下。

常朗隻好坐下來,可是他依然是坐立不安:“媽,你說爸會不會——”他隱隱有一絲不好的預感,可是又不敢去想。

常淑青寬容地笑笑:“如果你爸會怎麼樣,今天就不會讓她來家裏吃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