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七章(1 / 3)

耿信滌走在回家的路上,步子輕緩,神思飄忽。

昨天常朗回家了。他沒說去哪裏,可是她知道他一定是回家了。因為他回來的時候,臉色難看極了,一進門,他就把她摟在懷裏,把頭垂在了她的肩上。高大的身材竟然像是要垮掉似的。

模模糊糊地,她聽見他說:“我隻剩下你了,杏兒。我隻剩下你了!”

就在那時間,她知道,她完了。

拖著步子,她怎麼也提不起精神來。盡管今天的課很少,也不用去打工,她卻感到很累,精神萎頓。

一個四十幾歲的女人站在巷口,也就是她家的門口。一身裁剪得體的衣褲,樸素、大方,靜靜地看著過往的行人。

耿信滌走過去:“夫人,請問您找誰?”她模糊地意識到了一些什麼。

那女人轉過身來。

耿信滌頓感血液凝在了血管中,瞬間便喪失了語言功能。她看到那婦人臉上一雙恬靜的眼睛正仔細地打量著她,那雙眼睛她實在是太熟悉了。

“你好。”美婦人開口了,唇邊一個微笑,這微笑她更熟悉,在過去的暗淡日子中,正是那雙眼睛和這個笑容指引她走出迷途。耿信滌困難地咽了一下口水,她根本說不出話來。

“我想,我正是找你。”

好不容易,她困難地出聲:“請問您是……”

美婦人神色不改,微笑依然:“我是常朗的母親,常淑青。”

耿信滌默默地衝了一杯茶,端給常淑青:“沈夫人。”

美婦人馬上打斷她:“叫我伯母。”接過茶,她輕聞了一下,笑了,“哦,好香!”

耿信滌想著,常朗有個很美麗的母親,而且還是一個很平易近人的母親。但是她仍沒有抱任何幻想,可以指望常淑青能夠接納常朗和她“同居”的事實。

她垂著雙手,無言地坐在常淑青的對麵,默默地打量著她。

她年輕時一定是個美女!彎彎的眉毛如夢如幻,雙瞳似翦如月,小巧的鼻子和總是翹翹地掛著微笑的嘴唇。難怪常朗會那麼出眾,他遺傳了她母親明亮的眼睛和動人的笑容。

現在,那雙清澈又明亮的眼睛正悄悄地注視著她。察覺到了常淑青的目光,耿信滌立刻低下了頭。她不敢看,她怕那雙類似常朗的眼睛會流露出責備和怨恨,她隻是默默等待著審判。

常淑青呷了一口茶,開始環視四周。

耿信滌更是慚愧萬分。她會怎麼想呢?她嬌生慣養、寶貝萬分的兒子,如今寄宿在一間破舊的十平方小屋裏,並且,還是同一個落魄的女大學生?

“你把他照顧得很好,看來他離開家後的日子過得很快樂。”

耿信滌不敢相信地抬起頭。她在說什麼?

“以前的朗朗太單純了,我總是擔心他會受人欺負。現在他成長了許多,我該謝謝你。”常淑青放下茶杯,誠懇地說。

“伯母,你……不怪我?”她囁嚅著說。

“哦,”常淑青笑了笑,“我該怪你什麼?”

“是我讓他離開家的,也是我讓他和家人不愉快……”她內疚的心中充滿了罪惡感。她忽然驚覺自己做了什麼,她正在毀掉一個青年的大好前途!

“這不是你一個人的錯。”常淑青從不是不講理的人,“朗朗的父親、我、盈盈和他自己都有錯,不能把責任全推在你身上。”

“可是,可是……”罪惡感的負重讓她感到喘不上氣來。常朗母親的寬容,和沈常盈當初的氣急敗壞形成極大的反差。

“是不是常朗和你們又發生不愉快的事了?”她猛然想起,“為了我?”既然事情已經如此明顯地擺在麵前,她也就坦率地問了。

常淑青顯然為她的直接稍感吃驚,但是唇邊恬靜的笑容並未消失:“他很執著,可是他爸爸也很固執,會有些爭執是難免的。況且朗朗也不小了,他們意見不合而已……”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耿信滌打斷了:“對不起,伯母,請聽我說。”她深吸了一口氣,“我想我知道該怎麼做了。”她咬了咬牙,“我會離開他。”

不想常淑青搖了搖頭,說:“不,耿小姐。你誤會我的意思了。”她把耿信滌的雙手合攏起來,輕輕握住,“我很喜歡你。朗朗的爸爸雖然很固執,但我會說服他的。”

耿信滌立刻感到了一陣暖流,從手掌心一直上傳達到她的身心深處。在這親昵的一瞬間,她竟有著被人疼愛的感覺,就像是被她早逝的母親疼愛著。不同的是,一種凝重又關切的情愫伴著溫暖也傳達給了她。

常淑青凝望著她迷茫的眼睛,輕柔地說:“請你,讓我的兒子幸福吧。”

她心中頓時一震。在這句情深意切的懇求中,她聽出了太多的情感。她可以感受到常朗的母親有多麼愛他!為了讓兒子的情感圓滿,她甚至毫無保留、毫無條件地把同樣的愛也給予了常朗所愛的人!決心為她的存在與常朗的父親據理力爭……

耿信滌一動不動地呆坐在漸漸暗下來的小房裏,內心卻風起雲變波濤洶湧。她默默地將眼睛閉上,仍然陷在常淑青突然來訪所帶來的震撼中。

“請你讓我的兒子幸福吧。”

她輕觸自己的指尖,那位華而不雍的美婦人正是這樣握著自己的手,用充滿了感情的口吻懇求她。她是那樣鄭重又信任地把常朗交給了她啊!

她不禁苦笑了一聲。一陣暈眩和難以形容的悲傷襲向她,一下子將她擊倒了。

“杏兒,快點!要晚了!”常朗已經是忙得人仰馬翻,“你怎麼還穿著校服?”他衝過來,欣喜和緊張同時出現在他的臉上,“你忘了今天要回家吃飯嗎?”

她無意識地站起身,配合他收拾東西。

突然,她望著桌上的蘋果自言自語:“好漂亮的蘋果!你知道嗎?蘋果的保鮮是很困難的,隻有將它貯存在零攝氏度的氣溫下,才可以保持幾個月的芬芳香甜。要不要吃?”

他一愣:“不吃了。”

“噢。”她應著,漠然。

換好了衣服,拿著常朗的東西,他們一起走出家。常朗回身去鎖門。不知怎麼的,鑰匙插進去卻轉不動。

耿信滌看看他:“這是因為天氣的變化造成熱漲冷縮的不勻稱,鑰匙和鑰匙孔就不相配了。你知道在工業上怎麼解決這個問題嗎?”她側著頭,好像在思索,“把汽軸和軸孔一起放在零下119度的低溫冷凍室裏凍上幾個小時,再拿出來時它們就好了。”

她說話的時候,常朗奮力旋轉著鑰匙,終於把門鎖上了。她的話讓他不太放心地轉過身:“你在說什麼呢?”她一直在說著無關緊要的話,好像是心不在焉的樣子。

她那種表情、那種樣子,已經不止是簡單的憂鬱了。

他小心翼翼地問:“要不然,我們不要去了?”

“沒什麼,我們走吧。”她挽起常朗的臂膀,昂著頭,一步一步地走向沈家,走向她一直在逃避、恐懼和不安的命運。

常朗興高采烈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在他單純的心裏,他最愛的家人和最心愛的愛人終於盡棄前嫌坐在了一起,這對他來說是最幸福的事。

但是在餐桌上流動著的是一陣不安的氣氛。它遊蕩在耿信滌沉默的麵龐裏,遊蕩在沈遠征長久以來隱怒的心中,遊蕩在窗外陰沉的天色裏。

但是常朗未曾發現。

“耿小姐,我有話想要跟你說。”沈遠征站起身來,示意耿信滌和他到書房單獨談話。

“爸!有什麼話在這裏說吧!”常朗緊張地也站起來,下意識地想要攔阻。他不想讓父親破壞現在的氣氛,也怕一向剛烈的耿信滌再受到傷害。在經曆了將近一年的分分合合之後,他不要再有什麼外力將他和她分開。

“我想單獨和她談談。”沈遠征憋著氣說。越來越不像話了!居然就為了一個女孩,親生的兒子要和他反目!

“媽——”常朗求助地轉向常淑青。

耿信滌默默地看著常朗,把他的急切、愛意盡收眼底。深吸了一口氣,她幽然的眼眸投向他,裏麵隱然露出一絲不可見的絕望。

她何其幸運地被他所愛,她又何其不幸地被他所愛!在反複的分分合合之後,她要作出一個決定,一個將會讓他們——陌路的決定!

她掩藏起心中的悲痛,站起來:“伯父,請。”

常朗隻得緊張地看著他們消失在樓上的書房裏。

頓時寂靜的客廳裏,常淑青和沈常盈無言又無奈地相視浮出一個擔心的神情。

一關上門,沈遠征犀利的眼神再不掩飾。

“請坐,耿小姐。”他緊緊地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耿信滌垂下眼睛,謙卑地說:“長輩在場,不敢入座。”

沈遠征冷冷地打量著她,他是在被常淑青極力的勸導和盈盈的遊說下,才勉強同意見她一麵,誰知惟一一次兩人麵對麵的交談,竟是要觸及到長久以來困擾所有人的問題焦點!

他開門見山地說:“你可知我今天為什麼要邀請你?”

審判來了!耿信滌敏感地接收到了這樣的訊號。她沒有什麼反應,依然低垂著眼簾,讓一向擅長目視談判手段的沈遠征,無從觀察她現在的情緒。

“相信你也知道,朗朗今年就要畢業了,可是他的學期成績居然出現了一些從未有過的分數。昨天他的老師告訴我,他本是學校內定的直升研究生,但是由於他大四的成績滑坡,現在想要直升研究生,已經不可能了。”他停了下來,盯了她半晌。

她默默不語。

“我一向對他抱有很大的期望,無論是學業或是品行。可是他最近一年令我非常失望。”沈遠征想起幾次與常朗的衝突,一股對兒子不爭氣的失望迅速升了上來,而這個導致愛子走上歧途的罪魁禍首正站在麵前。

“我想你知道他是為了什麼而改變。”

他毫不留情地說:“我不會要求你們分手,因為朗朗愛你,那樣做會破壞我們的家庭。我也不屑於用簡單粗暴的解決方法。”他又想起上次常朗對他用的形容詞,怒氣化作了冷冽,“我隻是要提醒你,不要耽誤了朗朗的前程。”

耿信滌抬起臉龐,她被他口氣中的冷冽傷到了。她一貫憤世嫉俗的偏激從來不允許自己被人如此地教訓!可是,她根本無法反駁一句。因為那全部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