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立彬不易察覺地呼口氣,橫舒遠一眼,“胡鬧,我還以為你胰腺痛呢。”
看著董立彬一臉像是嚇到的表情,舒遠才又驚覺,糟糕,每天隻灌一次藥的話,不是就少了見他一次的機會?
晚上,董立彬和護士把舒遠要吊的營養液送來,舒遠歎為觀止。那是一個好大的大袋子,裏麵有大半袋子類似豆奶樣濃濃的液體,說實話,看得不能吃不能喝的舒遠好餓。舒遠跟董立彬要求,“醫生,我用喝的比吊的快。”
董立彬涼涼一句,“我們對速度沒要求,吊的就好。”
護士將輸液的接頭接在舒遠頸靜脈的管子上,“這樣舒服一點了吧?睡覺的時候小心別壓到就行。”舒遠道聲謝謝後隻管對著營養液猶如蝸牛爬的滴速發怔,“這麼慢?調快點行不?”
董立彬斬釘截鐵地說:“不行,你別亂鬧,這個滴快了會出事的。”
“那我要滴多久?”
“二十四小時。”
“二、十、四、小、時?”舒遠一字一頓,“我會想死的。”
“忍忍吧,靜脈營養滴注效果非常好,它能維持你的體力,增加你的抗病能力,你也想早點康複吧?”董立彬難得地沒那麼冷冰冰說話,柔聲勸慰。
雖然董醫生對靜脈滴注的解釋看上去很像廣告用語。舒遠卻因他眼中的一點溫柔,大了膽子問:“董醫生,為什麼你身上有含笑花的味道,是古龍水嗎?”
這話題跳太快,董立彬一時沒跟上,抓抓頭發,手在口袋裏掏掏,掏出兩朵幹掉的含笑,“哦,是後麵院子裏的含笑花,你喜歡?”
舒遠道:“是啊,好喜歡。我外婆家院子裏就有一棵。可惜今年生病,沒辦法去看外婆家的花了。”
董立彬握著兩朵幹掉的花凝視舒遠片刻,臉上的表情高深莫測,實在看不出是在想什麼。舒遠以為他會把幹掉的花送自己聞聞味兒,正常人都會這麼做吧?誰知道他把花塞回口袋,對舒遠說:“別想太多了,早點休息吧。”扭頭出病房的時候,還差點撞到洗衣服回來的舒媽媽。
唉,這醫生哪兒都好,就是有時候毛躁躁的。
第二章 溫柔深笑
舒遠和遠在國外工作的父親通話,一直撒嬌:“老爸,生病也長見識呢,你都沒見,我現在是用血管喝牛奶,那和用嘴巴喝完全不是一個層次,我回家後要用牛奶洗澡……”
舒媽媽和丈夫說:“別擔心,你閨女體溫降下來了,總算在38度以下,我也能睡個好覺。”
待放下電話舒媽媽卻對著舒遠歎氣,“都不知道跟你哪天是個頭兒。今天下午可真嚇著我了,你是沒感覺,一根老長的鐵絲……”舒媽媽用手比劃,“老長老長地對著你的靜脈就捅進去。啊喲,我的心啊,都快沒力氣跳了。雖然知道那是在為你治病,還是差點去打那麻醉師,幸虧董醫生在。”
想起那個蹺到天昏地暗的麻醉師,舒遠的想法和媽媽不一樣,“媽,可我寧願你揍那個麻醉師。”
啪!舒遠又被媽媽拍頭頂了。
滴在血管裏的“豆奶”和滴在血液裏的藥水,是好用的。舒遠的體溫正常了,水腫消了,不用再拉肚子一天跑十次廁所了。她也不再是需要被一級護理的病人,沒完沒了地測血壓血糖和體溫。她的手恢複了纖細白皙,後腰也不痛了。雖然仍戴著胃管,但能夠平躺下來睡覺的那天,舒遠幸福得想哭。突然了解,原來人對快樂和幸福的要求可以非常低,低到隻要能平躺著睡一覺而已。
她從熟睡中醒來的那天早上,下了幾日雨的天空放晴,太陽明豔豔地照著。這天董立彬非常早地來給舒遠灌中藥,說:“因為有兩個手術要跟,整天都沒空。”他的麵孔在晴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幹淨清秀,頭發好像剛洗過,略略濕潤,劉海仍一絲不亂。他身上披的白袍很白,扣子扣得很整齊。他的神情很柔和,語氣很溫醺。他離開的時候,留了兩朵剛開的含笑花給舒遠。小小的乳黃花朵,包在一塊整潔的紙巾裏,打開的瞬間,整間病房都染滿甜蜜的香氣。
舒遠連連驚呼:“給我的嗎?謝謝你。天啊天啊,太棒了,總算還能看見它。”
董立彬笑,“你每年春天都會看到的。”
這是這位董醫生所有說過的話裏最動聽的一句,舒遠這樣認為。
因為這句話,她的心,被某種喜悅漲得滿滿的。
董醫生送的花,開在舒遠的床頭,芬芳四溢。永遠那麼精神漂亮的護士長來巡房的時候,問舒遠:“怎麼,你已經恢複到可以去後院散步了嗎?還摘了花來?”
同病房的婆婆善意調侃:“不是,人家董醫生一大早送來的。有心著哪。”
護士長沒接話,眼睛盯緊舒遠,那眼神逼得舒遠渾身發毛,詭異莫名。其實本來挺正常的事情,不知道為啥被婆婆一說,護士長一看,就變得很不正常了。
舒遠連忙解釋:“上次我問董醫生身上為什麼有含笑花的味道,他說是因為口袋裏裝了花,那花蔫了,所以今天就……”還是不對啊,舒遠說不下去,怪,怎麼越解釋越不靠譜呢?
好在護士長沒介意,扯開話題:“這幾天好多了是不是?不要擔心,會越來越好的。”
舒遠也就答:“嗯,我是一定要好起來的,不然我媽非變孟薑女不可,一準兒哭倒長城。”
護士長笑起來,“真是個開朗的女孩兒。”
開朗是舒遠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吧?不然,悶在病房裏的她,還真沒別的路好走。當然,她除了讓自己開朗,還很希望她周圍的人也開心。尤其是董醫生,舒遠私心裏總是希望他能多笑笑,笑出臉頰上的大酒窩和眼睛裏的春天。她好珍惜每天董醫生來給她灌藥的機會,忍著胃裏翻湧出的恐怖中藥味,說些在醫院裏見到的好玩事情。
比如有一次舒遠去洗手間的路上,見到一位大叔也吊著胃管,照顧他的大嬸可能因為慌亂,將連接胃管的袋子舉得和點滴瓶子一樣高,有護士看到,大驚失色,“你想幹嗎?好容易吸出來的東西還要再灌進去嗎?”
還有一次,舒媽媽去水房的微波爐那裏熱稀飯。看見有個年輕人很慎重地將一碗飯放進微波爐裏,也不設定時間,盯著自己的表,盯足三分鍾了再將稀飯拿出來,捧著碗冷飯十分迷惑,問大家:“為什麼你們的飯是熱的而我的飯卻不熱?”
舒遠感慨:“其實生病也不是全無好處的,不生病一次,我們也不知道,原來世界上還有那麼單純的人存在,不知道胃管和微波爐怎麼用。”
董立彬說:“16床,隻有你才會這麼想吧。”
“為什麼?”舒遠問
董立彬笑而不答,可他那大大的笑容和臉上的酒窩讓舒遠想起看過的一首詩,
是誰笑得那樣甜,那樣深,那樣圓轉?一串一串明珠般大小閃著光亮,迸出天真!清泉底浮動,泛流到水麵上,燦爛,分散!
住院的第十天夜裏,舒遠是笑著入睡的。她和媽媽都太疲倦了,偶爾放鬆下來,都忘了舒遠脖子上滴著的營養液。半夜時候,舒遠覺得身邊有人,半夢半醒間,看見穿白製服的,以為是護士來給她換營養液,咕噥句:“謝謝護士姐姐。”
嗯?不對,是董醫生。他的手指頭比護士更溫柔地處理她頸邊的輸液接頭,小聲埋怨:“看看,管子都堵住了,難怪這麼久一袋液都輸不完。”
“不是有你嗎?”舒遠迷迷糊糊說,“謝謝醫生。”翻個身也不管其他,繼續苦睡。哦,不是,她有做夢,夢裏自己念那種很嚇人的詩:是誰笑得好花兒開了一朵?那樣輕盈,不驚起誰。細香無意中,隨著風過,拂在短牆,絲絲在斜陽前,掛著,留戀。
肝膽病區老主任再來看望舒遠的時候,還是帶著黑白分明鴉雀無聲的一群人。這次研究了舒遠第二次照的CT片子,又研究了舒遠胃管吸出來的胃液,說:“還不夠清。”就又走了。
舒遠驀然覺醒,上次這老頭對著吊架做了個手勢,她就被困在床上,天天吊牛奶。這次說胃液不清,會是什麼效果?她的胃管啊!瘋了。
對著主診醫生,舒遠免不得語氣哀怨:“我還要戴多久的胃管?”
黃醫生:“老主任說你胃液還不夠清哦,起碼還得一段時間。”想是看舒遠很鬱悶,他搓搓額角,表情比舒遠還鬱悶,“你看,你又不肯好好喝中藥。”
嚇,這醫生!舒遠特委屈,她已經很努力地被灌,是保持著無怨無悔的心態被灌好不好?忍不住拿眼睛瞄董立彬,這廝嘴角掛著抹淺笑,雙眼望天,好像很高興舒遠被埋怨似的。吼,好得意嗎?
這次黃醫生對舒遠鼻梁上橫七豎八,固定胃管的膠布很不滿。問董立彬:“這是你粘的?什麼啊,雙截棍?不是,這是三截棍!重新粘過。”
董立彬沒辯解,恭恭敬敬,點頭答應。舒遠則看著那個,當時主動給她插胃管的肇事實習生。那孩子麵色緊張,冒出一鼻尖細汗來,臉都紅了。哈,這個董立彬,原來是個濫好人。忍不住又把目光溜到他身上,誰想董醫生也正把目光溜過來,兩個人的眼神在空氣裏輕輕撞了撞,又都故作無意地溜開。
舒遠很期待地等董醫生來照顧她,最好分兩次來,一次灌中藥,一次換膠布。結果,來的還是那個肇事實習生。他說:“董醫生今天太忙,沒空,讓我來幫你處理。”
舒遠好失望。
失望歸失望,還是合作的。但是,不得不說,菜鳥就是菜鳥。
實習生很溫柔,他終於將那三截棍的膠布變成了複式的一截棍。
實習生很笨拙,他手忙腳亂,把灌藥變成了放水。舒遠懷疑這次到自己胃裏的中藥可能隻有平常的一半分量。
舒遠想念董醫生。
結果,到了晚上,那條被變成一截棍的膠布害苦了舒遠。因為它雖然看上去好看了一點,但不夠牢固。胃管經常搖晃在舒遠的喉嚨口,除了令她想吐,喉嚨還被那條粗管子壓迫得很痛。舒遠無可救藥地想起第一天,董立彬藏在背後手裏的那條細胃管。為什麼?為什麼不是細管子?
已經半夜,好像是哪間病房的胰腺炎病人血糖一直過高而且高燒不退,家屬很焦急,在舒遠病房門口和醫生討論起病情來。舒遠聽醫生提到了16床,那就是她舒遠咯?醫生大概是拿她做例子,期間說了很多術語。舒遠根本聽不懂,但勉強分析出來那意思。是說自己後腰一直痛是因為……什麼後腰的積液?處理不好,積液會感染血液,會造成敗血症?神啊,敗血症?那現在處理得算不算好?
門外有人以很輕的聲音說:“不要在這裏聊天啊,病人怎麼休息?”是董醫生。舒遠指望著他能進來看看,那就可以問問他關於敗血症的問題。誰知道這廝剛交完班要回家,跟同事在舒遠病房門口道個再見就……真的走了?舒遠好嘔哦。嗓子又痛,心思又不定,見不到某人又生氣,這可是完全沒辦法睡覺了。偏偏身體覺得軟弱疲倦,想起自己隻不過睡了兩個晚上的好覺,就又沒辦法好好睡,舒遠難過得幾欲落淚。
一大早,走廊上剛開始有人走動,舒遠真的坐在床邊掉眼淚。
舒媽媽驚得問:“你怎麼了?”
舒遠鬧脾氣:“很不舒服,我喉嚨痛。”
舒媽媽找來值班的醫生,舒遠說:“胃管壓得喉嚨痛,怎麼辦?”
值班大夫答:“真的毫無辦法,用胃管的病人都會喉嚨痛的。”
舒遠氣上加氣,平日裏的口齒伶俐此刻派不上任何用場,抖著嘴唇,哭得一塌糊塗。舒媽媽本想勸勸女兒,想也是心頭難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自己躲出去抹眼淚。
這一鬧,招來了護士,是給舒遠辦入院登記的那個眼鏡護士,她勸舒遠半天,最後竟說:“你別哭了,你一哭你媽比你還難受呢。再說等會兒董醫生看你哭他也難受著呢。”
舒遠疑惑,抽噎著問:“什麼意思?董醫生難受什麼啊?”
眼鏡護士大概自覺失言,忙圓話:“我是說,你一哭,黃醫生啊董醫生啊都會難受,因為你好容易恢複得這麼有起色,大家都說你意誌夠堅定,性格又那麼開朗,現在哭成這樣不是辜負大家的期望嗎?”
舒遠尋思,這也對,醫生應該最不願意自己救活的病人再出什麼狀況的,也就盡量克製自己,不要讓情緒太泛濫。
等醫生這天巡診時,舒遠眼眶紅紅,淚痕未消,憂心忡忡問大夫:“我會不會得敗血症?”
黃醫生很肯定地說:“你現在一定不會有敗血症,但以後我不知道。”
舒遠有點失望,她真想聽醫生說她永遠不會有敗血症。
黃醫生見舒遠還是半信半疑的樣子,就正正經經加一句:“還要我發誓嗎?我不能發誓,醫學無絕對。”
舒遠點點頭,沒啥活力。
平時很少將目光注視在舒遠身上,也很少說話的董立彬,今天卻一直研究意味地看了舒遠好幾次。舒遠故意不回應他,誰叫他不來給她灌中藥換膠布的?害她沒辦法睡覺。
話是如此,舒遠還是很希望董立彬再來給自己灌藥的。結果等了整整一個上午加中午再加兩個鍾頭,她想見的人一直沒出現,連那個笨笨的實習生菜鳥都沒來。
舒遠問媽媽:“今天不用灌中藥了嗎?”
舒媽媽說:“你的中藥已經用完了,說是還有新的,沒見送來呢。”
舒遠沒吭聲。她床頭的那兩朵含笑花已經蔫了,快香消玉殞的樣子。
去洗手間的路上,舒遠見到了忙碌的董醫生,他在某間病房照顧一位老人,好親切地問人家:“老人家,覺得怎麼樣?今天有沒有放過屁?”
“今天有沒有放過屁?”是舒遠在這個病區聽到最多次的話。她知道,上下通氣這種事情對手術後病人來說有多重要。可是,董立彬的溫柔與笑容也很重要,起碼對她舒遠很重要。路過那間病房後,舒遠失落到不行,知道董醫生不是隻對她一個人溫柔地微笑和說話,這對她竟然是種打擊?真不可理喻。
舒遠很不浪漫地在如廁時隻顧想著董立彬,也忘了自己胸部積液還未完全消退,不能做深呼吸,結果,大解的時候呼吸過深,用力過度,痛得她幾乎昏過去,一路捂著胸口彎著腰,被扶回病房。天下還有比這更搞笑的事情嗎?上廁所能上成這樣?!
可惜舒遠笑不出來了。用過止痛針,沒太大效果,舒遠連翻身都困難,懸懸地靠在床邊,她隻有右側臥的時候才會感覺好一點。啊,好煎熬,盡管已經將呼吸壓到最淺,胸口還是很痛很痛。醫生來看過幾次,說這種情況隻有休息調整。如果過一夜還這樣,隻好在B超顯示下抽取積液,但那樣做很痛苦。
舒遠好怕,她是已經熬過了最難熬最痛苦的日子,但不代表她可以一直這樣熬下去。竟有種想放棄的念頭,如果不那麼堅持,放任自流,可能就不會這麼痛苦了?比如,輸營養液的袋子全空掉的話,不叫人來換,將輸液開關調到最大,說不定,全身的血液都被抽走……哦哦哦,不行,舒遠被自己的念頭嚇到。
透過走廊燈光的照射,舒遠發現袋子裏的營養液隻剩淺淺一層底。掙紮著想按鈴叫護士,還沒起身,卻見門口靜悄悄走來抱著營養液大袋子的董醫生。他一直穿軟底皮鞋,走路像貓一樣輕巧。他在暗暗的燈暈裏對著舒遠笑,臉頰上的酒窩如一汪春天的湖水一樣柔潤,暖和。而他陷在暗夜裏的整個人,竟清爽如早晨的新鮮空氣。
“還痛不痛?”董醫生利落地給舒遠換上營養液,怕吵醒別人,很輕聲地問舒遠。
舒遠也輕聲輕氣地答:“還痛,不敢動。”
“噢,要不要試著動一下?你一直這樣的姿勢不會累嗎?”董立彬抿著嘴角,半彎下腰,扶住舒遠,“來,試著躺平看看。”
他的胳膊很有力,舒遠慢慢轉動身體,小心翼翼。
為了讓舒遠少用力,董立彬有將她抱住幾秒。那種感覺很妙,雖然隻有幾秒,但在他的懷裏,好像整個世界都崩塌了。他身上有含笑花的香氣。
努力讓自己安全地靠進墊高的枕褥上,舒遠小小聲道:“謝謝。”
“不客氣。”董立彬還是那麼鎮定自若,大大方方的。這又讓舒遠覺得,剛才那幾秒的曖昧無跡可尋,隻是她自己小氣的誤會。
“這樣有沒有好一點?”董醫生問。
舒遠試著喘口氣,“好像好一點了。”
“真的有好一點嗎?”
舒遠再試試呼吸,確定,“是,好點了。呃,為什麼是你來換營養液?”
董醫生還是那個老答案:“護士站人手不夠。”他又問舒遠一遍,“現在有沒有感覺更好一點了呢?”
舒遠苦笑,“你給我仙丹了嗎?哪兒有那麼快?”
董立彬悄聲嘀咕:“我是著急。”嘀咕完這句,就再沒話,安安靜靜立在那裏。
因為他什麼都沒說,所以舒遠的腦子被床前立著的,這位清俊儒雅的醫生攪得亂七八糟。想掰出點什麼,打破這病房裏難言的靜默,嘴裏是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兩人的目光在沉沉浮浮的燈光裏交彙幾次,又都不自然地避開來。
“我先回辦公室了。”默然半晌,董醫生斯斯文文地說,“要是痛得厲害叫令堂叫我。”轉身走兩步要出去,又回頭,從口袋裏掏出個整潔的小紙包,打開來,滿屋子彌漫起含笑花的幽幽芬芳。這次的兩朵含笑花,被安置在舒遠的床頭,香氣嫋嫋,猶如一團甜夢。
舒遠的疼痛翌日一早便消除殆盡,這讓舒媽媽放心不少。拎熱水給舒遠擦身,舒媽媽一直碎碎念:“這可都遭的什麼罪啊?瞧瞧,後背的骨頭都出來了。”
舒遠還是嘴硬:“瘦是流行好不好?一邊治病,一邊減肥,出醫院門我就一美女了,兩全其美啊。”
話是這樣說,想到昨天晚上曾意圖放棄自己的可怕念頭,舒遠心中生出無限愧疚感。怎麼敢?自己怎麼敢因一時痛苦那麼想?她根本沒那種權利和理由放棄自己,她憑什麼逃避責任,讓父母老無所靠?以後不會了!舒遠一時感慨,對媽媽說:“對不起哦,媽。”
“嗯?什麼?”舒媽媽不解其意。
舒遠傻乎乎笑,“媽,我生病前偷偷穿過你的那雙新皮鞋,還把跟兒給弄壞了,真抱歉,等我出院後拿去修鞋的李老伯那裏給你修修……”
喉嚨再痛,胸口再痛,都會過去的,舒遠相信這一點,她不是一天比一天精神嗎?所以,忍忍就好。舒遠自己也會找樂子。
中午大家都午睡的僻靜時刻,她拿著紙筆,在走廊的鏡子前畫自畫像。董立彬穿著他的白製服,係了條碎花細格子領帶,背著兩手,閑閑在走廊晃過,插嘴:“聽說能畫自畫像的人,都是個性堅韌的人,因為他們能很勇敢地看見自己身上的優點和缺點。”
舒遠吊眉一笑,“過獎過獎。”畫拿給董立彬看,“醫生給點建議吧。”
董立彬捧著畫紙,倒抽口涼氣,所謂自畫像,不過就是一個個類似外星人的怪物,每個外星人,都拖了條長鼻子,不,注解是說,那叫防毒麵具,麵具形態各異,還有編號。董立彬鎮定下來,讚歎:“構思真獨特。”
舒遠不客氣,“謝謝,我也覺得自己創意無限好。”
“你是美術專業的?”
“不是,建築。我不學美術專業是藝術界的損失。”
董立彬那表情,“女生學什麼建築?”
舒遠嚴肅地道:“那是個很棒的專業,女生當然也可以做出色的建築師。”
董醫生鼻子裏哼一聲,好像不服氣。又看看那些奇形怪狀的戴防毒麵具的長鼻子外星人,道:“這麼恨胃管嗎?”
“恨,”舒遠一把奪過自己的大作,義正詞嚴,“尤其恨明明有細胃管,還給我用粗胃管的醫生!”
“那是因為我們這裏沒有細的了,我從樓上腸胃病區找到細的已經來不及……”董立彬話沒說完,瞅著舒遠,麵孔竟紅了。手極不自然地摸摸後腦勺,彬彬有禮地向舒遠欠欠身,“我有事要忙,你好好休息。”扭頭逃走。
舒遠獨自留在鏡子前,繼續畫她的長鼻子外星人,嘀咕:“不知所謂。”話是這麼說,鏡子裏的女孩兒,雖麵色蒼白,嘴角卻越咧越大,笑不可抑,很甜!
舒遠的胃管,在舒入院第十六天,終於被革命掉了。說起來,要感謝肇事的實習生。他那個複式一截棍弄得搖搖晃晃很不牢靠。舒遠每天早上刷牙本來都會因為胃管而嘔一陣子,結果,這天早上因為嘔得特別厲害,那條胃管就像董立彬曾經說的那樣,被嘔出去了。
想到要再插一次胃管的恐懼,舒遠嚇死,又哭,好像早上時間人會特別脆弱一樣。重點是,因為胃管拉出的過程,上呼吸道受到刺激,黏液超級多,她不得不一邊哭得淅瀝嘩啦,一邊擤鼻涕擤得嘩啦淅瀝,醜得不可開交。
舒媽媽去垃圾站丟那條看起來實在是有點惡心的胃管。
剛剛上班的董立彬被驚動了,站在舒遠旁邊,一厚疊一厚疊的紙巾疊得好好地拿給她擦眼淚和鼻涕。
這讓舒遠更傷心。空窗半年,好容易遇到一個帥哥,職業高尚,個性溫柔敦厚,難得的是好像對自己還蠻有興趣的樣子,偏偏是這種情況下相遇。最不堪,自己生命中前二十年最醜的樣子全被這廝看了去,這是什麼狀況?她那不靠譜的命運啊。
細尋思起,不免悲從中來,眼淚煞都煞不住,擤鼻涕擤得很大聲。
董立彬不是很善於安慰人,對舒遠的情緒化完全束手無策。
基於醫生的立場,他隻說:“你要保持心情平靜,這麼哭對身體不好。”
後來看勸慰無效,那長串話就減了幾個字:“不要哭了,對身體不好。”
再後來說:“好啦好啦,不要哭了。”
最後說:“別這樣——”他看起來也很不好過。
舒遠已經管不得董立彬了,她是越想越傷心。抽抽噎噎,邊哭邊數落,亂七八糟:“為什麼要生病?我不過就是吃了頓餃子和麻辣燙嘛,別人比我吃得凶,都不會生病啊。現在還被插胃管,怎麼辦?這麼難看又難受,戀愛都談不成,還碰到前男友,好倒黴——”
董立彬說:“你別這樣,再插胃管我一定給你找來細的……”
舒遠崩潰,還要插?哭更大聲。
舒遠同病房的婆婆已經出院,這次住進來的是一個活潑爽朗的年輕媽媽。她跟著董立彬一起勸舒遠:“不要哭了,你看,你再哭下去連醫生都要哭了,你讓醫生多為難?”
他為難什麼啊?舒遠抬頭,淚眼模糊裏看見的是董立彬隱忍的麵孔和泛紅的眼圈。他和舒遠對視兩秒,歎口氣,將疊好的紙巾放在她身邊,大手掌摸摸她的頭發,快步離開病房。舒遠有一刻的怔忡,終於收了眼淚。他手掌留給她的溫度,和孫朝陽的不一樣。
舒媽媽丟完垃圾回來,碎碎念:“我的祖宗,你哭那麼慘幹嗎?人家還以為是我死了呢。”
主診黃醫生被通知,他的病人因為怕再被插胃管,哭得像死了媽似的。因此黃醫生特別在近午時分來探舒遠,鄭重聲明:“本來是想過幾天再給你拉掉胃管的,不過現在摘掉就摘掉吧,沒關係,你不要怕,那就不插了,不過你要繼續喝中藥。”
“好!”舒遠一口答應,假如是在中藥和胃管裏做選擇的話,她寧願選中藥,反正董醫生會來給她灌——等等,沒有胃管,就不是灌藥了?她得拿嘴巴喝。
神啊,舒遠以頭撞被,哀號:“為什麼這樣考驗我?”
舒遠為了這次的中藥,做足準備功夫。床頭擺滿用來漱口的各種橙汁,茶水,白開水,還有草莓。中藥房再送來熬好的藥包時,舒遠可以很勇敢地硬著頭皮喝掉一包,然後忍著熬出一身的雞皮疙瘩,發著抖嚼草莓,再吐掉,她說那是拿草莓漱口。
因為漱口的次數太多,舒遠那個半透明的塑料漱口杯子裏的漱口水,常常呈現一種類似果汁和啤酒的顏色。
而董立彬被那隻杯子騙倒不是一次兩次。
看到拿著大水杯吐口水的舒遠,他常常臉色大變,疾聲厲呼:“16床,你在做什麼?”
舒遠說:“醫生,我在喝啤酒。”
有一次說:“我在吃草莓。”
還有一次說:“我很辛苦啊,醫生,為了喝中藥啃掉半個蘋果。”
董醫生是在被騙過好幾次以後,終於相信舒遠隻是拿水果和果汁來漱口,不會真的吃喝,總算沒再那麼緊張。
舒遠對董立彬好奇,這位董醫生是……對每個人都那麼緊張,還是對她特別一些?想知道答案,但又不能很二百五地直接去問。她總希望能多些機會見到他,多找些機會證明,他隻對她特別的關心。但他又那麼忙碌,他每天無數次經過她病房的門口,舒遠卻沒有理由留住他的身影,真正煎熬。離他好近,卻又相隔遙遠。偶爾,舒遠很危險地希望自己哪個地方再痛一次,隻為多一次享受他待她的溫柔。
好在,還有夜晚。董醫生會在半夜左右進病房檢查一下舒遠的輸液接口,看看有沒有被堵住或被壓住。可惜那個時間舒遠已經睡得很沉了,知道身邊的人是他也沒力氣聊天,模糊著說句“謝謝醫生”。靜夜裏聽得某人一聲輕笑,便又昏昏睡去。
等第二天早上醒來時,舒遠多數是望著窗外的天空懊惱,唉,又睡著了。
因為期待太多,每天早上那次等他巡診的時間,分分秒秒都顯得珍貴異常。
有一天黃醫生給實習生們看舒遠之前拍的CT片子,說舒遠雖然恢複得很好,但胰腺有並發症,叫做胰腺囊腫,黃醫生指點那個囊腫的陰影部分給學生們看。偏有個學生很白癡地問:“那條發亮的豎條是什麼?”
黃醫生冷哼一聲:“那是胃管。”
舒遠好想笑哦,硬忍住。望向董立彬,他的眼睛裏也寫滿笑意。於是,這樣一整天,舒遠的心情都會很好。
已經開始有餓的感覺,想吃東西。每次舒媽媽吃飯,舒遠會聞著飯菜的香味流口水。黃醫生說,這是好現象。會餓,是生命複蘇的最基本欲望。
為了讓自己看上去更好看,舒遠身上那件舊藍棉布小熊圖案的睡衣換成了橘色帶荷葉邊,胸口綴小花的。愛美,也是生命複蘇的體現。
不用媽媽再亦步亦趨地照顧,舒遠可以自己舉著一大袋子營養液去洗手間和在走廊上散散步。雖不能走太久和太遠,腿沒什麼力氣,但仍是不甘寂寞地到處走走看。
有次舒媽媽說去樓下買點必需品,舒遠自己舉著吊營養液的袋子試著爬了層樓。咦?原來樓上是腸胃病區。舒遠慢慢晃悠,見護士站沒人,探頭往裏瞅瞅,發現腸胃病區護士站牆上,那個小小公告欄,和肝膽病區的不一樣。腸胃病區的公告欄裏用圖釘釘了些相片在上麵。舒遠本想隨便看看就離開,但是,其中一張相片上有董立彬,她忍不住走進去。
相片裏是董立彬和幾個醫生與護士的合影。他的手鬆鬆搭一個護士的肩上,臉上的笑容哦,燦爛一如照射在玻璃窗上的陽光,炫目,刺眼。舒遠想,為什麼對那個護士很特別呢?是他女朋友嗎?等等,這個護士很眼熟啊,哪裏見過?舒遠舉營養液袋子的右胳膊好酸,換隻手,恨不得把頭鑽進公告欄裏去,對著那張相片猛研究。對啊,那護士是像一個人,是誰呢?
“你……你在這裏做什麼?”董醫生的聲音
舒遠笑,“我嗎?我來散步。”
回頭向護士站外,心驚。外麵站了兩個護士一個醫生加上董立彬,一個個麵色蒼白神情驚惶,像是馬上要暈死過去的樣子。幹嗎啊?舒遠疑惑。哦,對,這幾個醫生和護士都是相片上的人,獨獨缺了看起來很眼熟的女護士。
還是董立彬先恢複正常,“你散步散到這兒?快下去。”
舒遠乖乖從腸胃病區護士站出來,和外麵幾個人笑笑。人家也禮貌性地回以微笑,很僵。
董立彬極自覺,接過舒遠舉著的營養液袋子,舒遠隻得跟他走,問:“為什麼她們見我像見鬼似的?”
董立彬說:“要不你試試?突然間看見不是自己病區的人在那裏東張西望的,不奇怪嗎?”
“奇怪不是那樣兒的,她們那是嚇到……”舒遠話音沒落,腳底下軟了一下,幾乎絆倒。董立彬一隻手牢牢地將她拎住,舒遠道歉,“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
“累了是不是?”董醫生也不看舒遠,直接拖她到電梯前,“你自己走上來的吧?”
舒遠糾正:“不,我是爬上來的。”電梯太難等,舒遠耐心不好,加一句,“我也可以再爬下去。累是累,但能撐住。”
“你是來治病的,沒事總撐什麼啊,”董醫生瞟一眼舒遠,“抓住我胳膊。”
“啊?”舒遠沒明白他的意思。
“不是站不穩嗎?我讓你抓著我胳膊。”
“哦。”
舒遠抓住醫生的胳膊,和醫生一樣,眼睛盯住牆壁上顯示的電梯數字,耳朵卻慢慢紅了。一種久違的,青澀的甜蜜緩緩在心底蔓延。舒遠被那一點點甜蜜攪昏了頭,也忘記再去追究,為什麼腸胃病區的醫生見了她像見了鬼似的?還有相片裏被董醫生搭著肩膀的眼熟護士到底是什麼人?
等舒遠這一帖中藥用完的時候,主診醫生說可以撤掉營養液,讓舒遠喝點米湯和果汁。舒遠哈哈大笑,幾乎想去擁抱醫生。當然她沒那麼神經,她去擁抱了媽媽,高呼:“進入解放區咯。”
雖然隻是一點流食,但舒遠已經心存感恩。她小口小口地抿著米湯,卻發現,自己那條滿是厚苔的舌頭辨不出米湯的香味來。還有,她以為餓了整整一個月的自己能吃掉一頭牛,錯,這是沒常識的想法。事實上她的胃因為餓太久已經有點萎縮,即使隻喝半杯白水,都要消化半天。
舒遠的飲食恢複不太理想,醫生給她開了好多包口服營養素,讓她每天像衝牛奶一樣喝掉一包,維持她身體所需的營養。那東西不好喝,但絕對比中藥好一點。舒遠每天分幾次喝,喝完就像幽魂一樣在走廊上散步,想辦法消化掉胃裏的東西,不然漲得非常不舒服。
有一天,舒遠散步到醫生辦公室門口,見董醫生獨自在裏麵坐著,驀然想起那句“抓住我胳膊”,舒遠心裏暖暖的,就對他頷首一笑。意欲進去聊天,又怕打擾人家工作,笑完順著走廊往回走。
但,不甘心,所以,舒遠故作無意地散步至走廊這頭,又回去醫生辦公室那邊。見董立彬仍安安靜靜地坐在寫字台後,頭歪向左麵,半揚著下巴,皺著眉頭看舒遠。舒遠笑嗬嗬地再對他點點頭。不行,沒辦法說話,她廢柴了。
可還是不甘心啊,舒遠又晃一圈,重回到董立彬辦公室門口。這次見董立彬頭歪在右邊,雙手抱胸,氣定神閑地靠在椅背上,好像在等她經過似的。
糗大了,舒遠麵紅耳赤,這次笑不出來,直接低頭逃走。
第三章 病曆裏的人生
好難哦。晚上舒遠靠在床上看窗外天空滿布的繁星,對自己說,好難。
不知道該怎樣和他開始,是說,開始一種不是醫生和病人那樣的關係的關係。
她不用再輸營養液了,所以,晚上,再也沒人來檢查她的靜脈輸液接頭,真寂寞。
輕鬆時,離他那麼遠,
痛苦時,他才肯靠近。
要不要裝病?
還沒等裝病,舒遠的外公因為摔了一跤,傷了腿。舒媽媽不得不放下舒遠,回去看顧父親。也生氣,念叨:“今年流年不利啊,怎麼沒消停日子呢?”
雖然舒遠是在恢複期,不用再打針,已經能照顧自己,但舒媽媽仍然不放心。她交代了同病房的病友,交代了護士,交代了醫生,甚至交代了打掃衛生的梁大嬸,才放心離開兩天。
沒有媽媽一天24小時看護的舒遠,爽如重獲自由。一大早和同病房剛開完刀不久,等拆線中的漂亮媽媽跳恰恰。
她說:“一直想學,沒學會,你教我。”
那漂亮媽媽就捂著肚子,不顧旁邊老公已經快綠了的臉,很高興地慢慢走那幾步恰恰給舒遠看。
舒遠嘴裏邊哼著歌邊恰來恰去,太興奮,也忘了瞻前顧後,踩了身後人的腳。
等看清楚來人,正是董醫生齜牙咧嘴的忍痛表情。
巡診的主診醫生完全無視下級所遭受的痛苦,連連誇讚舒遠:“嗯,保持心情愉悅很好,但是不要太勞累了。”
舒遠見主診醫生心情好,得寸進尺,上訴:“我可以去附近的商場逛逛嗎?我的心情會更好的。”
“不行!”上訴駁回。
等巡診完畢,董醫生來找舒遠,很嚴肅,“你還想去商場?你知道商場有多少人嗎?你的胰腺上有並發囊腫啊,你不能被撞到的,你知道你的囊腫被撞破了有多嚴重嗎?傻瓜兮兮的,還敢跳恰恰……”
舒遠嘴壞,“來報仇的是不是?被踩尾巴了?有那麼痛嗎?”
董醫生快被氣死了。
舒遠卻高興。
她喜歡被他關心,喜歡對他任性,喜歡折磨他,看他發狂又無奈的樣子。
歸根結底,她有施虐傾向是不是?
舒遠問過主診醫生,她是不是能吃一點豆花?
醫生說可以,但隻能一點點。
為了那一點點豆花,舒遠趁母親不在,私自離院。目標是隔壁街“豆花坊”。因為沒別的衣服在醫院,所以舒遠隻能穿她的睡衣,外麵披了件白色開司米開衫,腳下穿的是拖鞋。話說,去市場買菜的大媽看上去都比她利索,她那身行頭還挺讓出租車司機疑惑的。不過沒辦法,舒遠實在想念……這個世界。對,她雖然被關進醫院有一個月多,但就像與世隔絕了很久似的。她想念穿梭的行人,嘈雜的街道,來往的車輛,還有熱鬧的飯館。
在豆花坊,舒遠隻要了碗沒啥油的水果豆花。還沒等吃,有人不打招呼徑自坐到她身邊。
董立彬?不是吧?這樣也能遇上?
董立彬殺氣騰騰,瞪住舒遠,不過拿在手裏咬了一半的雪糕讓他減了不少氣勢。
舒遠先發製人:“不是跟蹤我吧?”不給董立彬開口的機會,舒遠又說,“那就是有緣了?你也來這裏補充能量的嗎?我還以為你天天吃食堂呢,多悶啊。”
“我……”
董立彬剛開口,舒遠自顧自打斷他:“我推薦這家的砂鍋牛肉,非常地道……”揮揮手,脆生生喊,“服務員?”
董立彬鐵沒轍,噓口氣,靠在椅背上吮他那半隻雪糕。
舒遠有意見,“你怎麼可以在我這種病人麵前吃這樣子的東西?什麼醫生啊,都不懂照顧病人情緒的?”
董立彬毫不相讓,“你都能私自離院跑來向我推薦砂鍋牛肉了,我吃根雪糕不是小意思?”硬當著舒遠的麵,美滋滋地把那支雪糕吃完。舒遠的口水啊,一口口往肚子裏咽,氣!
“為什麼你在這裏?”兩人同時相問。
舒遠先答:“我來吃豆花,太饞了。”
董立彬說:“我就是來吃砂鍋牛肉的,工作好累,補充能量。”
服務員拿著菜單來讓董立彬點菜,董醫生卻問舒遠:“你最討厭吃什麼?”
舒遠想想,“我不挑食,不過不太愛吃莧菜。”
“就隻莧菜?”
舒遠望天花板,大便幹燥似的,冥思苦想,終於又吐出一個菜:“絲瓜。”
董立彬點菜,“清炒莧菜,絲瓜肉片,不要酒,一份米飯。”
舒遠驚訝,“你幹嗎?不是來吃牛肉補體力的嗎?為什麼?”
董立彬對著舒遠一笑,壞壞的,“怕你肚子裏的饞蟲作祟,來搶我的牛肉。更怕你吃了牛肉胰腺病發還要我救你。不過最怕的是,我救完你,卻要被你投訴說是醫生點錯了菜故意害你。這樣,你懂了沒有?”舒遠臉紅,“哼,小氣。”話是這樣說,卻對董醫生的體貼心懷感激。
董立彬的菜上齊,他開動起來。
舒遠吃幾口豆花,也就飽了。看董醫生胃口尚可,問:“你喜歡吃莧菜和絲瓜?”
董立彬說:“我都可以。”又問舒遠,“你說你不挑食是嗎?”
“是啊,”舒遠道,“很好養活。”
“這麼好養活為什麼戀愛談不長久?”
舒遠一口茶噴出來,“這是兩回事吧?”
董醫生卻是很正經,“為什麼會分手呢?那位孫先生看起來人也不錯的。”扒口飯又補充,“你可以拒絕回答。”
“你好奇?”
“是,好奇。”
“那就說給你聽聽吧,看在你救我命的分上。”舒遠皺鼻子瞪眼的,“你知道嗎?認識孫朝陽之前呢?我一直談不到戀愛。不是沒有男性朋友,是和我在一起的男生都把我當兄弟。好容易有個孫朝陽終於把我當女生看了,可惜相處了半年,他說,怎麼辦啊遠遠?和你在一起都不像談戀愛啊,怎麼越來越像兄弟?就這樣,他提出分手了,我也答應了。失戀後有不爽幾天,覺得也沒什麼,看人家每次失戀要死要活的真不理解。”
董立彬準確論斷:“你是說,你遇到的是友情,但被誤會成愛情了,最後有所覺悟,就分手?”
舒遠一拍桌子,“總結得對。”疑惑,“學醫的要比學建築的更有文化嗎?這麼會總結?”
“切,”董立彬得意的,“當然,學建築的都水泥腦袋。”還是很好奇,“那你不是沒愛過?”
舒遠氣惱,被這廝一問,她覺得鐵沒麵子。嘴硬,“幹嗎跟你說那麼多?要不你回答我一個問題?”
董立彬,“好吧,你問。”
舒遠想問那個她一直想問的,董醫生你是對所有的病人都這麼好?還是隻對我一個人特別好?瞪了董立彬半晌,他耷拉在眉骨上的劉海絲絲分明的,他似笑非笑的酒窩坦坦蕩蕩的,一雙眼睛澄澈清亮的。不知怎的,舒遠要問的就問不出來了。溜出口的話毫無爆點:“你為什麼會當醫生?”問完都覺得沒力,好想打自己一巴掌。
“因為我父母啊。”董立彬說,“我爸媽都是醫生。”
“是因為父母是醫生所以才當醫生?”
“那也不是,最初的夢想是想做遊戲軟件設計來的。”
舒遠接口:“是你爸爸媽媽不允許你學,逼你當醫生的?所以你就放棄自己的夢想?”
董立彬嗔怪:“真是水泥腦袋,那麼性急幹嗎?不會慢慢聽我說?”放下碗,娓娓道來。
“高一那年暑假,一直玩遊戲,沒什麼時間陪家裏人,覺得很愧疚。有一次,去接我爸下班,想和他一起晚飯。正好聽他給學生講課。我爸拿了一份病曆,跟學生講,不要小看病曆,一份完整的病曆上,可以看到一個人的一生。比如說,某個人最早的一次生病,是在他八個月的時候。他的病因,可能是因為那年流感肆虐,不小心被感染了。也可能是因為有次洗澡完,他的媽媽沒有盡快給他穿衣服。於是,生平第一次注射了抗生素,也第一次領略到病痛的滋味。他成長過程中,在八歲之前,這樣的病痛經常來騷擾他。每騷擾他一次,他的抵抗力都會加強一些,同時,抗藥劑的能量也在加強。這樣,他的病曆上的抗生素劑量,隨著這個孩子的成長,也在慢慢加強。到了十歲之後,很多年都不會再進醫院了。不過,十六歲那年,因為打球崴到了腳,來找醫生診治。醫生給開了一些藥物,這次的痛苦讓他了解,做人不能太急進。再後來,20歲那年因為喝酒後淋雨發了高燒,在醫院吊了幾天鹽水。他病好的時候,初戀也隨之告終,可能,他的青春也就這樣跟著一場病痛走遠。活到32歲那年,去醫院做檢查,肝功,血脂和血糖測試,因為融入了社會這個大染缸,長期與煙酒為伴……”
舒遠聽得完全呆住了,望著眉目疏朗的眼前人,驀然想起某次他給她錄病曆,那認真專業的表情。
董立彬結束高論,“就是那次,我被我爸影響,有所覺悟。我覺得那個病曆上的人生太迷人了,所以,填誌願報考醫科。做醫生後,又發現,這是個很有成就感的專業,當然也很悶,很累,有時候就安慰自己,我們在病曆上記錄的是人生,治療的是痛苦,嗬護的是輕鬆和幸福,這樣想就好像自己很偉大,很容易支持下去。”說完看舒遠,“喂,喂,幹嗎發呆?怎麼樣,現在了解我很偉大了吧?喂……”
舒遠是呆住了,她根本不能直視這個醫生,所以,一會兒看看他,一會兒看看雲,心裏塞滿一種難言的情緒,像塊泡在蜜水裏的海綿,軟軟的,沉沉的,卻也是甜甜的。
唉,這個醫生……
舒遠睡不著覺了,那些董立彬跟她說過的話,做過的表情,像車輪一樣,在她腦子裏轉來轉去,徹底走火入魔。什麼都是可以細細回味的,她與他相處時的每分每秒甚至每個標點符號……就連他們一起回醫院,整條走廊上的醫生護士,好像連吊燈也行注目禮時候的驚詫,都是甜的,笑的。
一夜翻來覆去,至淩晨時候仍是睜著眼睛。四點鍾,天光未亮,披衣去衛生間。真是,飲食不正常,排泄也這麼不正常,舒遠不無埋怨。
在小隔間裏用力“嗯嗯”的舒遠,無意聽到外麵洗手台那裏兩個護士的對話。這不能怪她,誰讓她們提到16床呢?
一個護士說:“16床快出院了吧?這段時間董醫生陪了我們不少大夜班,現在她痊愈了,我們反沒那麼輕鬆了。”
另一個說:“可我一直擔心呢,雖然每次他都有幫我們忙,但到底是不合工作條例的。不出事就算了,真出事查起來,我們誰都脫不了關係。”
“出事?董醫生怎麼可能讓16床出事?再出事他會瘋掉的吧?”
“你才瘋了吧?16床是16床,雨婧是雨婧,不一樣的。董醫生糊塗就糊塗吧,你怎麼也跟著糊塗呢?”“可實在是很像啊,尤其是病好以後,笑起來的樣子,活脫脫一個雨婧。”
雨靜?是誰?舒遠隱約覺得事情的關鍵到了,屏住呼吸想聽個究竟,誰知道兩個護士整理完畢,走人了。舒遠獨個兒又蹲半天,百思不解。站立起來的時候,頭暈目眩,眼前昏黑一片。過很久睜開眼睛,日光燈雪亮的光線裏,舒遠想起,那張在樓上腸胃病區護士站看到的相片,董醫生的手鬆鬆地搭在一個護士的肩上。還有她回頭的一瞬,那幾個護士和醫生見鬼樣的表情。
她是誰?舒遠回病房時,路過走廊拐角處的那塊鏡子,望向鏡中的自己,我是誰?
護士站在這樣的淩晨時分依然忙碌著。打印機不停運作,打印昨日的費用單據,噝噝的聲響聽起來略顯刺耳。
忙於整理交接記錄的護士乍見遊蕩在走廊的舒遠,驚異,“怎麼沒在休息?哪裏不舒服嗎?”
舒遠想說自己其實是去洗手間,話臨出口改成:“睡不著,白天睡太多的關係。”
護士叮囑:“還是去休息吧,你應該多睡一些恢複生病時消耗的體力。”
“是。”舒遠答應得很好,腳下卻不肯挪動分毫,仍站在那裏。
護士好脾氣地問:“怎麼了?有事情嗎?”
舒遠帶著好奇,“每個醫院都有鬼故事,這裏呢?有流傳的鬼故事嗎?”
護士的臉驀地白了,並不看舒遠,仍忙著手裏的活兒,卻語氣堅定地對舒遠說:“沒有,我們這裏沒有鬼故事,這個病區煞氣重,神啊鬼啊都得退避三分。”
“那真遺憾,”舒遠聲音輕輕的,“我最喜歡聽鬼故事了……”
獨自走回病房,躺到床上,舒遠心裏說,那真遺憾,沒要到她想知道的結果,但,一直以來照顧著她的護士,是很好的護士。
又私自離院了。
這次舒遠不是去吃豆花,是跑到醫院對街的那家酒店洗澡敷臉做頭發。早上刷牙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的頭發很久沒護理過,有點油嗒嗒的不夠順滑。臉上的皮膚也因為病太久而顯得不夠健康水嫩,應該好好打理一下。舒遠這樣想著,就回去病房,拎上外套錢夾,直奔酒店。
還很早,酒店的桑拿房剛剛開門。舒遠倒沒去蒸桑拿,她理智尚存,知道搞不好自己就會被悶暈在裏麵,也就是衝了個澡,然後去做頭發敷臉。她記得媽媽下午會從外公家回來找自己,所以很好地計劃著,敷臉完再去喝點豆花,要趕在媽媽回醫院之前回去。
問題是變化遠比計劃快,舒遠敷臉完還意猶未盡地享受了一下按摩。又因為被按得太舒服,她睡著了。重點是,酒店的服務真不錯,想是早上生意不多,她們竟允許舒遠睡足三個鍾頭才去叫醒舒遠,極客氣地道歉:“對不起,客人,因為下午人會多起來,所以才叫醒你。”
舒遠看表,下午三點耶!瘋了!
終於,還是……在,老媽後麵回醫院的。舒遠頭上挨很多下巴掌。
舒媽媽怒發衝冠,“為什麼不開手機?”
“手機沒電了嘛。”舒遠無辜透頂。
“那你幹嗎又跑出去呢?”
“又沒跑很遠,隻是去對麵酒店洗個澡整理整理頭發,想漂亮一點啦,誰知道被按摩了會兒,就睡著了。”
“去酒店洗澡做頭發?”舒媽媽嘴撇得,“喲喲喲,你那一年實習期手藝沒見長,倒學會怎麼腐敗了是不是?就隻是去洗澡做頭發沒別的?”
舒遠睜大眼睛,“別的?媽?你是說還要找小姐陪嗎?哎喲!”舒遠又挨一巴掌。
“少跟老娘瞎扯,”舒媽媽表情很複雜地再問一次,“我是說,你出去就是為了想洗澡做頭發對不對?“不對,舒遠想說,不對。她不是隻為那個,她是生氣,生氣某人對她的好是因為另一個人,生氣自己對這件事情如此介意,並因此而覺得委屈。
到底,隻是揉著被老媽打痛的腦袋亂七八糟喊:“對啊對啊,就是洗澡做頭發啊,不然還要怎樣?”
舒媽媽氣哼哼:“就是這樣嗎?那好,你跟黃醫生解釋去,講清楚這事兒和董醫生沒關係。那孩子找你找了一上午,又被訓了一下午,嗨,真是的。”
他去找過我?還因此挨訓?舒遠心中震驚。
趕去醫生辦公室,正巧聽到黃醫生正對董立彬苦口婆心:“我跟你說過不下一百遍了吧?16床就是16床,你的病人而已,你的行為不能逾越醫生和病人的本分。可你看看你都做過些什麼?每天晚上留在醫院到半夜,早上又一大早來上班,你別告訴我那是因為你愛自己的工作愛暈頭了。小董,你的傷心,難過,遺憾,我們都了解。但是病人不了解的,你隨便招惹人家對人家不公平。你看現在這情況,你要怎麼處理……”
舒遠擺出百分之二百的笑容,敲門,把嗓音也清出超越水準的甜美:“黃醫生,我回來了。”
或是舒遠出現得太過突兀,兩位醫生一時間都沒有說話,怔在那裏,滿麵錯愕。
舒遠鞠躬,“對不起,我又偷著跑出去。因為早上的時候覺得自己好醜,頭發好亂,就到對街的酒店去整頭發。真抱歉,我太任性。沒有打招呼,是擔心被抓回來。讓大家擔心了。”舒遠又對董立彬說,“是我太自私,隻考慮自己,還讓醫生到處找我,對不起。”
董立彬一直沒說話,隻是靜靜地望住舒遠。他的目光,複雜得像是……暗夜裏隱隱開了花的原野,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倒是黃醫生,半是埋怨,半是認真:“不可以再這樣了,以後有事情要說一聲。”
“說一聲?說一聲您才不會答應我出去呢。”舒遠又對黃醫生鞠躬,“不過我保證,這樣的事情不會再發生。這一次請您理解女生這種愛臭美的心情,原諒我吧。”舒遠著重解釋,“我就是實在受不了自己油嗒嗒的頭發……”
好像沒用,無論舒遠怎麼描述自己有多愛臭美,董醫生還是再沒和舒遠說過話,他被調去另一組,不再和黃醫生一組了。他仍然每天會進舒遠的病房,不過,不是再站在舒遠的床前,而是舒遠同病房新入院的一個老人家的床前,噓寒問暖:“老人家,今天覺得怎麼樣?等等心肺專家會來給你做會診,我們要檢查清楚才能給您定手術方案……”
每當這樣的時候,舒遠都會捧著本書躺在床上孜孜不倦,可往往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
有一次黃醫生巡診時跟對著雜誌發呆的舒遠開玩笑:“書倒著讀會讀到不一樣的東西嗎?”
舒遠大是尷尬,強撐著冒出句話來:“我在練習倒讀書的特異功能,說不定真能讀到不一樣的東西呢。”
舒遠這樣說的時候,董立彬就在旁邊給隔壁床的阿婆做檢查,眼珠子都不斜一下。
舒遠很沮喪!
黃醫生有找舒媽媽和舒遠談舒遠的情況,因為舒遠胰腺上的囊腫長得還不夠成熟,不適合現下立刻手術,“你的腹水還沒有完全清除,現在動手術,膽管很容易被感染,那樣會有點麻煩的。而且,就算現在真動手術,又不能碰囊腫,今後還要再來處理囊腫,不是多受罪一次嗎?我們的建議是,等過上兩三個月再來手術,你們考慮一下吧?”
舒媽媽不放心,“就這樣帶著膽裏的石頭回去嗎?想想都害怕,我會做噩夢啊。”
黃醫生笑了,“怎麼會做噩夢呢?沒那麼嚴重的。”
舒遠插嘴:“好啊,過兩個月再動手術吧,我聽醫生的。”
黃醫生,“嗯,16床,是這樣,你胰腺炎階段的治療已經結束,恭喜你康複,你可以出院了。”
要出院了,想不到,那段痛苦不堪的日子,真就被舒遠熬過去。時已五月,南方的春天,桃花早就落盡,杜鵑業已開敗,柔媚的春天悄悄走遠,熱熱鬧鬧的夏天即將到來。
舒遠收拾行李的時候,將不願意帶走的報紙和一大袋子水果送給打掃衛生的梁大嬸。梁大嬸爽快地拿出一隻蘋果就啃,順帶哥們式兒地拍拍舒遠肩膀,“丫頭,你出院後,這條走廊會冷清很多呢。”
舒遠大言不慚“那是,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不一樣啊。”
梁大嬸笑舒遠,“說你胖你就喘,蹬鼻子上臉的丫頭。”
舒遠跟著梁大嬸一起笑,邊笑邊問:“大嬸,這間醫院有沒有鬼故事啊,護士都說沒有。”啊,她還真是不死心。
梁大嬸神秘兮兮,“誰說沒有?當然有啊。都說,若是哪天半夜,聽到沒人的走廊上會響起腳步聲,就會有病人要走了,從無例外。雖然是這樣,我們也都很希望,鬼故事偶爾能改改,就是,如果哪天,半夜沒人的走廊上聽到了腳步聲,卻沒有人出事,這樣的鬼故事就比較有爆點了。不過呢?”
梁大嬸話裏有乾坤:“我們這個病區今年最驚人的鬼故事,是某位醫生與某位護士。他們本來是分手半年的戀人,後來護士生了重病,醫生很難過,一直很盡心地照顧著護士,護士卻沒能撐下去,死了。據說護士死的那天,半夜的走廊上腳步聲又多又亂。護士死後沒兩個月,一位和護士生得一模一樣得了同樣病的女孩子住進來,不過,這個女孩兒的病卻在那位醫生的照顧下痊愈了。到目前為止,這是我們聽到的,最好聽的鬼故事。”
梁大嬸又說:“我們也都希望,這個故事的結局能再好一點。要是能有個很好的結果,那就不是鬼故事了,像什麼呢?對,像童話。”
“童話?”舒遠重複那兩個字,樂,“大嬸,你小說看多了吧?哪兒有那麼多童話?不過,聽到這麼好聽的鬼故事真是大收獲。”
穿粉衣服的護工最後一次為舒遠換了床單,那是層疊縫了幾大塊補丁的白床單。有病友的家屬替舒遠不平,“幹嗎給換床破床單啊?”
舒遠心平氣和,“沒關係啦,不是一樣用?這樣的床單看起來很有曆練的樣子,而且很有人情味,”說著說著搞笑裝哭,“重點是,這上麵到底死過多少人啊?”
滿屋子人都被舒遠逗笑了。
舒遠卻鼻子酸酸的,真有點想哭。
終於拎著行李要離開了。舒遠一路和護士打著招呼走過那條走廊和熟悉的護士站。電梯門口圍了一群人,說是有位病人的家屬暈倒了。路過的醫生沒人理會暈倒的家屬,都說這種狀況應該將人抬去門診。隻有一位醫生例外,董立彬。他掐那位暈倒婦人的人中,將其救醒,叮囑著:“去門診做個檢查吧,看看是什麼情況……”
還來不及聽完他說的話,來不及再看他的眼睛和笑容,來不及與他道聲再見,舒遠等的電梯來了,走進電梯的舒遠,甚至沒辦法從人群裏找到他的麵孔。
“雨靜,雨靜,那個和我長得一個模樣的雨靜,到底是什麼樣子的人?”舒遠掠過醫院門診大廳擁擠的人潮,重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不禁滿目茫然,捫心自問,“為什麼在昨天離去的,和我如此陌生的你,卻在今天的我心上,劃過這樣一絲傷痕?”
舒遠出院後睡眠一直不好,她從來沒這樣失眠過。
有時好容易睡著了,卻又做些莫名其妙的噩夢。
比如有一次她夢見過世很久的奶奶躺在她身邊,給她一種顏色鮮豔的紅色果子吃。
早上醒來把這樣的夢講給外公和外婆聽,把老人家嚇得臉色發青一路念佛。
舒遠初時覺得好玩,後來見老人家是認真的,也就三緘其口,不再將自己那些詭異的夢境再講給家裏人聽了。
為了能讓晚上的睡眠質量好些,舒遠改了午睡的習慣。下午時光,靠在外婆家院子裏的那株含笑邊的藤椅上看書。盡管每天不足五個小時的睡眠讓她看上去氣色甚差,但聞到滿院子含笑花香的她,表情卻很是滿足。
舒遠拿到她建築專業本科畢業證那天,心血來潮,非常想用電話騷擾……或者說招惹那位笑起來很好看的董醫生。很沒道理的,她想聽他跟她說聲恭喜,或是祝你好運之類的話。即使,他說得很不真心,特別客套和冷淡,她都想聽。
記得,好像是下午三點以後,醫生們要特別空閑一點的樣子。
舒遠這天下午誆外公說去超市買橙汁,其實是拐到幾條街外的電話亭打電話。
這麼奇怪的電話,她可沒辦法在家裏打。
其實,舒遠不知道董醫生的手機號碼。
她從媽媽的手機裏找到的是主治黃醫生的手機號,可是她不能冒昧地去問黃醫生對不對?
所以她隻能通過查號台查醫附院肝膽病區的電話,為了能好好聽一次某醫生的聲音,她特別買了張100元RMB的IC卡。
電話打進了護士站,舒遠手心裏緊張得全是汗,顫巍巍的,說找董立彬。
好擔心,生怕他不在,又怕他太過冷淡客套自己不能應付。
話筒裏清晰傳來他的聲音,“請問哪裏找?有什麼可以幫你的?”
舒遠囁囁道:“呃,你好,董醫生。”
“你好,你是哪位?”話筒裏清清淡淡的聲音冷靜相問。
舒遠放下聽筒,收線。
六月午後的太陽又毒又豔,舒遠順著街邊的綠化帶走回家,臉被太陽曬得通紅。
舒媽媽下午找不到女兒正在生氣,見到舒遠回來劈頭責問:“去買橙汁要三個鍾頭?你的橙汁呢?”
舒遠笑嗬嗬,“邊逛街就邊喝完了,天氣很熱嘛。”
夜半時候,舒遠外婆怕空調太冷,半夜起來為孫女蓋被子。
舒遠有點小中暑,睡得昏沉沉不知身在何處,隨口一句:“謝謝醫生。”話音剛落,自己被嚇醒,沉在一室朦朧的月光裏,沁一腦門涼汗。
不過,生活向來如此,那些細密零碎的不安永遠不會成為主流,都在時間的流逝裏成為過去。
噩夢,已經不做了。
睡眠,逐漸正常了。
飯量,慢慢增加了。
臉色也轉為柔潤了。
夥同死黨逛街,買回好幾套男式格子睡衣睡褲。
舒遠的橙色帶小荷葉邊的睡衣已被拋棄,回家換格子睡衣給媽媽看。
“媽,她們說我穿這個很酷,像女同誌。”
本來以為媽媽的巴掌會拍到自己頭上,沒想到忙於掃地的媽媽卻對著地上的垃圾念叨:“誰掉了這麼多頭發啊?”
是舒遠,舒遠最近狂掉頭發。
早晨起來梳頭的時候,像特效鏡頭那樣,梳子上帶下來一縷縷黑鴉鴉的發絲。
舒遠心裏是有點怕,還是很逞強地跟媽媽開玩笑:“像拍鬼片的特效吧?”
舒媽媽白女兒一眼,心情差,懶得搭腔。
到附近醫院做定期體檢的時候,舒遠跟醫生說:“最近掉太多頭發,我以為隻有做化療的病人才會這麼掉頭發呢,難道我有癌症?”
幾乎是看著舒遠長大的醫生伯伯研究舒遠的CT片子,揶揄她:“做化療的話你早就成禿子了,現在還能見人不是嗎?瞎操心什麼?等手術完堅持吃一段時間保健品,調理調理會沒事的。嗯,喏,你用藥的關係,腎髒有點受損,肝髒的密度減低,還有,胰腺上的囊腫差不多有相當程度,應該準備聯絡手術咯。”
聯絡手術?不是要回醫附院嗎?舒遠不是很想回去。
曾經,是很想回去的。
曾經,總是在空氣中漾著含笑香的夜裏,想起他說過的那份包涵了人生的病曆。
舒遠的枕頭下麵也有自己的病曆。
幼時的她,身體一直很好。
人生中第一次生病,是十個月大的時候。
媽媽爸爸帶她去吃一個阿姨的喜酒,大概是公眾場合病菌多被傳染到,她咽喉紅腫伴有高熱。
醫生給她用了病毒痤和抗生素。
後來,舒遠記得聽外婆說,其實她第一次生病,是因為看到了“不幹淨”的東西。
無論如何,她都算是個健康的孩子。
五歲之前,雖偶有小恙,但都是,吃點小藥丸就能好的那種。
比較嚴重的一次,是六歲時因愛吃糖果有了齲齒,牙痛,半邊臉腫高高的,連帶淋巴發炎,不得不去醫院吊幾天水。
那時她很怕打針掙脫了父親,跑出醫院,逃進醫院住院部的院子裏,繞著牆跑,跑很快哦,爸爸媽媽都很難追上她,這麼跑跑鬧鬧著,她的童年差不多就這樣過去。
十二歲之前,因舒遠太怕痛,不肯去拔她的牙,她的牙痛時常來騷擾她,每年,她都會被抓去醫院打針。
終於在十五歲那年,她拔掉那顆肇事的齲齒,裝了粒假牙,她沒再進過醫院。
當時間過去,她長成一位如花少女的時候,因為身體裏對抗生素的抵抗力逐漸增強,她對疼痛的忍受力也逐漸增強,同時,她也慢慢了解,怕痛,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麵對痛苦,是最好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