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得了這個道理的她,在22歲那年遭遇一場大病的時候,已經比較清楚如何處理自己的痛苦了。她在這一年,用了很多藥,遭了很多罪,重點是,22歲這一年,她除了生病之外,還遇見一位很好很好,很懂得怎樣照顧病人的醫生……
她很倒黴地愛上那個醫生,但她的愛很無力,不知該如何投遞。
舒遠淚如雨下……
第四章 醫生和病人的關係
舒遠下巴脫臼了,在整理好行李,準備去做手術的前夜。
都不懂是為什麼。她不過是想在手術前任性一下,熬個小夜看個影碟嘛。
後半夜兩點,坐在出租車裏,舒遠閉不上嘴,揉著因脫臼而牽扯得分外疼痛的太陽穴,聽媽媽在身邊嘮叨:“就不該縱容你熬夜,什麼看影碟好好玩兒。要是早點睡你會打哈欠嗎?不打哈欠你會脫臼嗎……”舒遠哭笑不得,心歎倒黴,啊,生不如死!
本來是跟之前的主診醫生打好招呼,星期五住院的。
舒遠也確實實在星期五回去醫附院的肝膽病區,不過卻是在淩晨兩點。
在急診那邊終於料理好脫臼的下巴,舒遠還不敢說話,老老實實地跟在媽媽身後,任憑老媽一路嘮叨,嘴邊忍不住笑。
不痛了的時候,回想這件事情,隻覺荒謬扯淡。唉,她這一生啊,不知道還能不能有接近光明形象的時刻,上廁所會胸口痛,打個哈欠下巴會脫臼,哪類人種可以活得像她這麼糗?
肝膽病區戴眼鏡的護士還記得舒遠,給她量體溫做記錄,交代一些應該注意的規則和事項。
舒遠一一答應,非常好耐心。
護士說:“知道你知道,不過我還是要說的,條例是這樣。”
舒遠扯扯護士的袖口,“我過幾天手術,我還沒嫁人呢,絕對不能有事的,姐姐,全靠你了。”
護士“撲哧”一聲笑出來,拍拍舒遠的手掌,“你不會有事的,放心吧。”
護士站旁邊的深切治療病房出來一個人,恰是董立彬。見到舒媽媽和舒遠,怔一秒,立刻極禮貌地欠欠身,麵帶疑惑,“不是說明天……哦,是早上入院的嗎?”
舒媽媽說:“是想早上的,可我們家這位小姐不合作啊,她打個哈欠……”
舒遠覺得媽媽真是……也不用把女兒的糗事宣揚得滿世界都知道吧?做人真瀟灑。
拎好行李,拉媽媽去病房,“走啦走啦,好困哦,我要睡覺了。”
這次,舒遠的床位是19床。就是以前她病房的隔壁,和她上次的病床,隔了一道牆。
舒遠翌日起床洗漱時發現,隔壁是男病房,16床住著一位十幾歲男孩子的父親,插著胃管躺在那裏,神情委頓,也是因胰腺炎住院。
再見主診黃醫生,黃醫生對舒遠大為讚賞:“看上去恢複得不錯嘛,到底是年輕人。”
接著,按照程序,又給舒遠開了一堆單子。
這次舒遠不需要再坐輪椅,也沒用媽媽照顧,熟門熟路,自己去照胸片,做CT。
還有,她順便出去了一趟,到附近買了最愛吃的樟茶雞中翅和酸奶可樂水果之類的東西。
話說,也不知道這次做手術有沒有危險,萬一真的死掉,好歹也要做個飽死鬼吧?
按照醫生們的要求,一般做手術前12個小時就不讓吃東西了,殘忍!
中午時分,舒媽媽不在,舒遠一個人孤坐病房。
這次舒遠住院,恰逢醫院的電子係統大調整。為了保證新舊係統順利過渡,除了提前預約和急診的病人,這個病區再不收新病號。所以,舒遠的病房隻有她一個。目所能及,幹幹淨淨白茫茫一片的顏色,讓人悶到不行。
舒遠誠懇而努力地啃著雞翅,看到董醫生,拿著一疊病曆,腳步輕捷地路過舒遠的病房。
他又望一眼舒遠,是舒遠熟悉的那種樣子,頭上的短發一絲不亂。
過沒一會兒,舒遠又見他路過自己的病房。
他的劉海自然下垂,略擋到眉毛。一雙眼睛仍是澄澈清淨,黑白分明。
他有對舒遠笑一下,臉頰上的酒窩深深的,像汪了一泓春天。
舒遠也有對他頷首示意,喝一大口可樂。
再過一會兒,董醫生再次路過舒遠的病房。
他看上去唇紅齒白,神清氣爽,舒遠懶得再抬頭看他。
舒遠穿的是男款黑白大格子睡衣睡褲,紮著馬尾。
靠額頭處因頭發脫落的關係,薄薄的發絲下頭皮隱約可見。
和那沒心肝的小子比起來,她舒家遠遠活像倒黴了十八年的怨女似的,還是各過各的好一點。
隻是,這位醫生二十分鍾內路過舒遠的病房十來次,頻率會不會太高了?那疊病曆有那麼難送出去嗎?隻能說,這醫生好敬業。
舒遠低頭,索性不再關注門口,拿出本最近很愛看的畫冊慢慢翻閱。
這本書叫做《當世界年紀還小的時候》。
開頭的一篇,是說一個死神,想帶一個小女孩兒走。
可是小女孩兒很忙,懇求死神給她點時間做完數學作業,死神答應了。
後來,小女孩兒還讓死神幫忙她解答一些數學上的問題,幫他清理寫完作業的課桌,還要打掃教室,死神為了讓小女孩兒快點忙完這些事情,不得不一直幫小女孩兒的忙,然後,然後呢?時間就這麼慢慢地過去了,小女孩兒長大了,死神老了……
舒遠喜歡這本書,喜歡到沒辦法拿沾滿油漬的手去翻那些印刷漂亮的紙張。
又懶得翻紙巾,她用最方便的辦法,就是,記得那句“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不?舒遠用嘴吹書——來翻頁,但她不是清風,所以,翻得很不成功。
一隻指甲修剪得極整齊幹淨的手出現在舒遠的眼皮底下,幫她翻了一頁。
就衝那幾根修長的手指頭,舒遠也知道他是董立彬。那個翻臉不認人的家夥,又來幹嗎?想試自己的魅力夠不夠?還是想在快禿頂的她身上找找前女友的影子?
心裏想的事情不痛快,舒遠的表情就不美麗。
董立彬好像有點緊張,抓抓頭發,遞給舒遠幾包中藥,“這是潘瀉葉,有清理腸道的作用,像泡茶葉那樣喝,它會讓你有點不舒服,拉肚子。從今天中午開始,你要吃流食,隻能喝點牛奶米湯之類的……”
舒遠舉著手裏最後一隻雞翅,“醫生,你應該在中飯之前告訴我。”
“沒關係。”董立彬笑笑的,“從下午開始也可以。”
舒遠欲用自己的油手去接董醫生拿來的藥包。
董立彬說:“我來吧。”極殷勤,將藥包幫舒遠放到床頭櫃上。
還把自己口袋裏的紙巾掏出來給舒遠用
舒遠應付地說聲謝謝,心裏卻嘀咕一句,無事殷勤非奸即盜。
“這本書好看嗎?”董立彬並沒急於離開,沒話找話,“講的是什麼?”
舒遠答:“是說,死神其實一直存在我們身邊,但是隻要我們隻要對這個世界保持著熱情,死神也會幫忙我們,和我們一起好好生活下去的。”
“聽起來像是本好書。”
“還不錯,”舒遠終於啃完雞翅,心滿意足,“你還跟黃醫生一組?”
“是。”董立彬頗覬覦舒遠那本書的樣子,“可以把書借我看看嗎?”
舒遠很痛快,“不可以。”
拒絕得這麼直接?董醫生驚訝之餘,不死心,“為什麼不可以?”
舒遠一笑,陽光明媚,“我去洗手了,醫生,謝謝你。”站起來走幾步,又倒退回來拿起自己的書,很小心眼,像是怕書被醫生搶走似的,連書一起帶去洗手間。
切,老子不借就是不借,哪來那麼多為什麼?
一夜好睡,早起時舒遠精力充沛。
做完麻醉測試後,舒遠和媽媽一起去醫生辦公室聽黃醫生製定的手術方案,董立彬正在另一張寫字桌上寫報告。
黃醫生跟舒遠說:“這次要進行兩個手術,膽囊切除和胰腺囊腫內引流,不能做微創,我們隻能開刀。膽囊切除很簡單,囊腫內引流稍微複雜點,我們考慮到囊腫有複發的可能,所以會在你的大腸上截取一段下來接在囊腫上……”
好像挺複雜的,舒遠有點呆。
黃醫生和舒媽媽討論半天後問舒遠:“你有什麼意見嗎?”
舒遠皺眉頭,“為什麼我這麼年輕就要做終身製無膽英雄?我舍不得我的膽,它要這麼早退休嗎?那等我老了死掉的時候,身上的零件不是很不齊全?這也太……傷感了。”
黃醫生很正經地安慰舒遠:“不要這麼想,其實很多老了死掉的時候,身上的零件……”大概是覺得這麼說不符合專業醫生的形象,改口,“是說器官……都不是很……”黃醫生快詞窮了。幸好有個十六七歲精神不振的少年進來救他。
董立彬看到那位少年就拿起他一直寫的那分報告和他出去了。
“16床昨天晚上過世了,心髒衰竭。”黃醫生終於找到擺脫舒遠那個話題的理由,說,“昨天他兒子看護他的時候睡著了,還是護士巡房的時候發現16床已經沒有呼吸,我們搶救無效。”
16床?舒遠心跳了很久方清醒過來,黃醫生說的是16床,她現在住19床。她此時才發現,原來當時的自己曾經與死亡那麼近距離。
好像看出舒遠的恐懼,黃醫生安撫她:“聽你媽媽說你最近掉了很多頭發是嗎?不要擔心,是肝腎功能有點受損的關係,手術後好好調理會好的。其實我也掉了很多頭發,工作壓力太大,正常的。”
舒遠看著黃醫生一腦袋黑亮濃密的頭發,笑。
她覺得自己是個好運的人,這輩子碰到很多好人。
有件事情很奇怪,舒遠喝了很多潘瀉葉泡的水,還是不拉肚子。是不是手術前拉肚子是很重要的事情呢?舒遠記得以前和死黨為了減肥,曾用過的那種什麼纖維素,喝下去拉肚子效果倒是很明顯的。星期天,中午的醫院靜悄悄一片,舒遠離院。
離院其實隻是想和死黨找到那個賣口服纖維素粉的商場。不過反正出去了就又跑去公園劃了劃船。啊,公園的荷花開得太漂亮了,舒遠趴在船裏哀號:“為什麼不是到十月再手術?我可以看完荷花再被屠宰啊,我的零件即使壞了,也能和我共存過這個夏天……”
可是,她還是要做手術的,不然那一天餓不是白挨了?那難喝的潘瀉葉不是也白喝了?
舒遠當然要回醫院,酷暑之下,跑出一身大汗。
剛進病房,驚見董立彬穿著便服,白衣黑褲,玉樹臨風般站在她病床前發呆。
見到舒遠,他聲色俱厲:“這一下午跑去哪裏?手機也不帶?都跟你說過你身上又囊腫不能被撞到,怎麼不聽話呢?”
舒遠本來想回一句,可是太渴了,懶得理這神經醫生。
天啊,好熱,舒遠抓本雜誌邊扇風邊喝水。這間病房的空調怎麼這麼不強勁?想調大點,醫生又有意見,“出完汗吹冷風,不怕感冒嗎?你還要不要做手術?”
舒遠決定不理醫生到底,把拉肚子效果很好的果維素添在水杯裏,晃晃,一仰脖喝光。
董醫生真的非常麻煩,他檢查完舒遠丟在桌子上的包裝紙,怒上眉梢,“你想氣死我嗎?你隻有半個胰腺了你懂不懂?怎麼敢亂吃東西?”
真是老虎不發威,就被當病貓。
舒遠火大,同樣怒氣衝衝地吼回董立彬:“你是誰啊,敢在這裏對我鬼叫?誰讓你那潘瀉葉不好用,我喝了就是不拉肚子我當然要想點辦法了?”
“你不拉肚子可以告訴我,我給你想辦法!你為什麼要自己想辦法?你這麼有辦法幹嗎不自己給自己動手術?”
舒遠無言以對,是啊!不過,這廝也不用說這麼刻薄吧?
再說,他又在這裏瞎操什麼心啊?難道喝點果維素她那半粒胰腺就會再次造反嗎?危言聳聽!
哼!上個月不是還裝不認識自己嗎?現在這麼假,舒遠的不滿和氣憤全寫在眼睛裏,毫不避讓地回瞪著董立彬……
兩人針尖對麥芒的僵持不下,練了半天眼神,董立彬認輸,態度緩和,溫溫柔柔的,“你別生氣,對身體不好,有件事情我得解釋一下……”
“19床?舒遠是不是?”門口進來一個醫生,招呼過董立彬,就問舒遠,“你家裏人呢?”
“出去了,什麼事情?”
“你好,我是你明天手術時候的麻醉醫師,來和你簽術前麻醉協議書的。”
“我可以簽嗎?”
“可、可以是可以,但是……”
“拿來,我簽。”舒遠抓過協議書,豪氣幹雲,落筆無悔。
“你看都不看?”麻醉師大概沒見過這麼痛快的病人,很沒專業形象地張大嘴巴,“你不看看嗎?”
舒遠鼻子裏哼氣,“我看有個屁用?你辦公室有一抽屜這種印刷好的東西吧?每個病人簽的不都這玩意兒,我光看有用嗎?再說我真死了也不會讓我媽跟你們打官司的。我聽人家說,私人跟公家打官司從來不會贏,醫療糾紛的官司病人家屬也很少贏。反正我有保險,有那工夫還不如讓我媽再生一個,拿我的保險費坐月子呢。”
舒遠這次遇見的麻醉醫師和上次遇見的麻醉醫師相當不同,這次的表情很多。聽完舒遠的話又是搖頭又是笑,“19床,舒遠是吧?謝謝你的信任。”
董立彬在一旁卻“撲哧”笑出來,調侃舒遠:“養你這麼牙尖嘴利纏人的女兒你媽已經很夠了吧?我打賭令堂不願意再養一個。太麻煩。”
舒遠想把麻醉師的筆丟到這可惡的醫生臉上去,卻被他眼疾手快將筆抓到手裏,對舒遠露齒而笑,那叫一個春光燦爛,好像撿到寶了似的。這廝,得意個什麼勁兒?舒遠氣得肚子痛,來了來了,那個果維素,真的比潘瀉葉好用,舒遠一晚上拉了好幾次。
手術前舒遠不能避免地再次被插胃管,這次為董立彬親自上陣。舒遠盯著他手裏的管子,極沒種地靠在枕頭上,抗議:“這次不要想糊弄我,我知道有細的透明塑膠管,我不要粗的。”
“不是粗的,”董立彬毫不憐香惜玉,六親不認,打開石蠟瓶子,“細的,透明塑膠管子的用完了。”
是細的磚紅色橡膠管子,舒遠抗議無效。一如既往,沾著石蠟的管子一插入鼻腔,又嘔又咳,折騰半天,她凶董立彬:“你怎麼這麼半天也沒弄好?”
董立彬說:“你要往下咽啊,你不吞咽下去,當然弄不好。來,堅持一下,你行的。”
舒遠看到眼前的醫生,他不比她好多少,一頭汗,臉通紅。
舒遠不由得內疚,這會兒覺得自己沒用,把醫生難為成這樣。勉強咽下去那條讓人神經發炎的管子。
舒遠上次出院前,還和媽媽說,沒見識過手術室長什麼樣子就出院了,劃不來。今天,她終於知道手術室長什麼樣子了。其實,好氣派。好多亮閃閃的儀器擺在各自的位置上,看上去很有人性,隨時打算大幹一場救人一命似的。每個忙來忙去的醫生都穿款式差不多的綠衣綠褲,手術室的護士身材都很棒,皮膚都白皙,看上去都特幹淨特專業。
有人將舒遠的手腳固定在床上,但固定得沒那麼緊,舒遠感覺新鮮,不停地扭動一下手腳,感受著手術室裏不一樣的氛圍。護士給舒遠的手腕上紮了一支特大針頭,說:“不舒服要告訴我,現在給你吊瓶水,還有,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住幾床?知道自己做的是什麼手術嗎?”
做護士的都是很有耐心的人,同樣問題問了舒遠N遍,舒遠也就不厭其煩,回答了N遍。
昨天讓舒遠簽字的那個麻醉師遲到了,主刀黃醫生帶著助手在那邊等著,很大牌地到處叫人電話招麻醉師回來,那樣的場麵很有趣。
等待的時間裏,舒遠發現手術室的空調溫度低,要求:“我很冷,要蓋被子。”於是,就有護士給她蓋被子,舒遠強調,“我不能感冒,聽說手術之後的人如果因為感冒想咳嗽的話,會痛得想死。”
過一會兒,她又叫:“對不起,我想吐痰。”
很快有人替她拿來一塊好幹淨的布讓她吐,不用這麼奢侈吧?給塊紙巾就好了啊,舒遠驚得一口痰咽回去,“對不起,咽回去了。”
“有點害怕嗎?”替她拿布來吐的人問,僅憑他露在口罩外的那雙清澈明淨的眼睛,舒遠認出他是董立彬。
“有點,”舒遠承認。不過因為看見董立彬,心裏安定不少。原來,剛才在手術室走來走去的一大群人裏有他在啊。她問他,“你來做黃醫生的助手嗎?”
董立彬沒說話,站在舒遠床邊,隻點點頭。
想到自己破皮豁肚的樣子會被這廝看見,舒遠衝口而出:“真糟糕,我的醜樣子全被你看光了。”
董立彬好像是在笑,隔著口罩,都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怎的,那些不能成眠的夜裏對他的思念,為他掉的那些眼淚,突然在此刻統統地跑到舒遠腦子裏,讓她稍有失控,忍不住對董立彬碎碎念:“醫生,聽說做手術會發生很多奇怪的事情是嗎?以前病房的婆婆告訴我,她的一位舊同事推進手術室,一上麻藥就沒了心跳,後來搶救無效,死了。還有一個人,打開肚子切除膽囊的時候,膽管一碰就碎,這個人也沒救到。我呢?我會不會也這樣?”
董立彬沉默無言,隻是盯著舒遠。
舒遠並不真想要答案,徑自自說自話:“要是碰到這種情況,醫生,你要救我啊,我可不能死的,我媽還在外麵等我,我外婆還想我生個胖娃娃給她,等著我們家四世同堂呢。還有,我最近認識一個男生,都沒來得及跟他說我喜歡他……”
麻醉師終於到了,抓著支大針筒對舒遠道:“現在給你打麻藥。”
手腕上的血管,有一種冰涼的感覺,舒遠望著董立彬那雙水光閃爍的眼睛喃喃:“醫生,你要幫我,全靠你了……”
一隻透明物體扣在舒遠口鼻上,舒遠想,有點累,先歇會兒,還有話沒跟那醫生說完呢。
舒遠是被人拍醒的。像是魔術,她閉一下眼睛,再睜開來,她的膽沒了,肚子上多一道刀口。那種感覺,像是生命中有段時光莫名丟失了似的,很妙。
護士重新問她一遍那幾個問題:“叫什麼?住幾床?記得做什麼手術嗎?”
舒遠準確回複後,她被拉回病房。
舒媽媽在舒遠沒昏睡前給她看那些從她膽裏拿出來的石頭,黑褐色,有大有小,裝在一個瓶子裏。就是那些石頭,害她那麼痛苦。
不過,舒遠也很遺憾。據說有個人手術後從膽裏拿出來的石頭是彩色的,像珍珠一樣光滑漂亮。相形之下,舒遠身體裏的石頭長得太沒爆點了。
又被人堵了鼻孔強迫吸氧,不過舒遠這次實在疲倦到沒力氣反抗,給爸爸打個電話報完平安,她沉沉睡去。睡之前有想過一下,應該和媽媽聊聊天,她獨自在手術室外等得孤獨又辛苦。可惜,最終還是那樣,想閉眼睛休息會兒,最後卻狠狠睡到翌日清晨。
舒遠這次醒來,終於搞清楚狀況,她發現自己身上多了不知道多少條管子,吊了多少個袋子。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刀口沒想象中痛。而且她也能挪動身體,左側臥右側臥都可以。護士長巡房的時候特別交代舒遠:“不要不敢動,總平躺著屁股後麵的皮會磨破的。”
舒遠答:“不會,我可以動。”
護士長笑,“是,你最爭氣。”
再見董立彬醫生,他跟在黃醫生後麵查看舒遠的刀口。
黃醫生安慰舒媽媽說:“不要擔心,一切都很順利。”
舒遠已經急不可耐,“我身上的東西太多,什麼時候可以全部拿掉?”
黃醫生,“過幾天,不要急,慢慢來,慢慢來。”
“那再給我點麻藥吧,”舒遠逃避,“等我睡一覺醒過來,這些管子就不見了。”
董立彬在旁邊瞪大眼睛,一臉不可置信。
黃醫生較真,“麻藥不是這麼用的。”
舒遠暗暗歎氣,話說,當醫生的是不是都這麼沒幽默感?
董立彬來給舒遠刀口換藥的時候,道:“從沒見人想要這麼打麻藥的。”
“以前沒人要求過嗎?”舒遠不信,“我覺得就那麼睡一覺起來,什麼都解決掉的感覺還不錯。像童話故事那樣,睡公主一夢起身,百年光陰彈指而過,不勞而獲就當王妃了。哎喲!”紗布揭開時候有點痛。
董立彬緊張,立刻按鎮痛泵,“怎麼樣?很痛嗎?”
“還好,能忍住。”舒遠道,“哪裏需要用鎮痛泵?”突然想起一個問題,“聽說打完麻藥的人會變笨是不是?”
“你試過了的,覺得有變笨嗎?”
“時間短,說不定那種笨有潛伏期呢?”舒遠狡辯
“笨也有潛伏期?”
“難講吧,”舒遠促狹,“笨有沒有藥治?你們醫生把病人弄笨了就不管了嗎?”
“等你笨了再說啊。”董立彬仔細給舒遠的刀口換好藥,口罩後的麵孔不知道是不是帶了笑。他又看舒遠一眼,那眼神暖而柔,舒遠心髒跳漏一拍。
“多虧董醫生,”舒媽媽私下裏跟舒遠誇醫生,“對你可算真盡心,你睡了一個晚上,我害怕你手亂動去抓刀口,也不敢睡,還是董醫生來照看你半夜。”
那不是又超越了醫生和病人的本分?
舒遠沉默,她並不喜歡這樣,不喜歡被當作任何人的替身……
在術後第二天,舒遠順利通氣,大小便均正常,第三天,她身上各種管子袋子都被撤掉。
主診醫生和護士都誇獎舒遠能幹,是個合作的病人。舒遠也就笑笑,沒人知道她這次這麼爭氣是因為想快點好起來離開醫院。她很怕在麵對那個醫生的時候,自己說出什麼逾越醫生和病人關係的話來。是真的哦,偶爾她很想揍那個醫生的,誰讓他有時候表現得那麼欠揍?!
比如舒遠通氣後的第三天喝下一口橙汁,她嚇慌了,去找醫生。
中午董立彬值班,她就直接跟他說:“糟糕,我不小心喝了一口橙汁。”
“沒人會不小心喝下東西的。”董立彬慢條斯理,笑看舒遠。
舒遠發誓:“我真的是不小心,和隔壁病房的病人說話,想用橙汁漱口的時候就咽下去了。”
董立彬走到門口,很專注地看舒遠,“你緊張什麼,你通氣後已經可以吃東西了。喝就喝了啊。”
舒遠猛搖頭,“不行,我一直沒吃過東西,萬一我喝完吃完那些食物漏到腸子外麵流滿腹腔我不是又要挨一刀?”
“怎麼可能會發生這種事?誰告訴你的?”董醫生臉色稍變,“你該不是通氣後一直沒吃過東西吧?”“我是啊。”舒遠答。
“你沒什麼不舒服嗎?”
“有一點兒,不是特別嚴重,就是頭會暈,沒力氣,胸口痛,還會發冷汗,聞到油味會惡心想吐。可是手術後的病人這樣算正常的吧?”
董立彬的脾氣就上來了,“看起來你的笨潛伏期很短嘛,這麼快就發作了?你知道不知道因為你可以正常進食,我們把你的營養用藥逐漸停掉,你一直不吃,營養不能支持你的身體,血糖血壓完全不合指標,這樣下去會出事的你知道不知道?你當我們醫生白癡啊,要是食物吃下去有漏到腸子外麵的危險,誰敢讓你吃東西?笨丫頭……”
舒遠不高興,這自己罵自己笨和被別人罵笨完全兩回事嘛,再說,他隻要解釋清楚情況就好了啊,做啥發脾氣?做醫生的敢讓病人心情不漂亮?欠揍!
舒遠明明沒道理,居然還理直氣壯地凶巴巴瞪回董立彬,握緊拳頭。心想,他敢再罵一個笨字看看?她一定揍過去。還行,醫生挺識時務的,扶著舒遠的肩膀把她送回病房,指著她床頭的那些橙汁牛奶,“你可以喝,也可以吃,懂不懂?”
舒遠懂是懂了,但心懷不忿,因為自己被罵笨。他欠揍,舒遠確定。
董立彬醫生另外一件做得很欠揍的事情,是還沒等做上主治醫生已經開始對著實習生拿架子了哦。本來每天早上來給舒遠換藥的都是董醫生。有一天,舒遠因為晚上沒睡好,早上醫生巡診的時間她還在睡,換藥時間也在睡,醫生們沒人吵她一直讓她睡。等舒遠睡醒後,是一個剛進肝膽病區的實習生來給舒遠換藥的。舒遠也就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實習醫生說醫院規定,每個手術病人刀口上的紗布放幾塊是有限製的。這個實習生是這麼說的,但給舒遠用紗布的時候卻是大方極了,左鋪一塊右鋪一塊。舒遠就和實習醫生開玩笑:“假如有人嫌你的紗布用太多,你可以跟他們說,是因為病人太餓把紗布煮煮吃掉了。”
這個實習生認真回答:“紗布怎麼能吃呢?”
舒遠簡直是……無語。想到董立彬斷定學建築的是水泥腦袋,荒謬啊,學醫的才學傻了吧,再次印證他們毫無幽默感。
這個時間,董醫生捧著他那個裝著剪刀鑷子紗布的不鏽鋼盒子就進來了。實習醫生和他打招呼,他不理,走到舒遠床邊盯著實習醫生操作,露在口罩外麵的那雙眼睛,冷得……實習醫生手都抖了。然後董立彬一句話沒講又冷冰冰地離開。
天啊,他襥個屁咧,好幼稚!越來越過分了。舒遠崩潰。這樣的人欠揍不欠揍?他不欠揍誰欠揍?!後來舒遠不想再和這麼欠揍的人說話。有一天黃醫生說可以給舒遠的刀口拆掉幾根線,董醫生要給舒遠拆。舒遠拚命把自己往枕頭裏縮,不肯,還恐嚇:“你不能弄痛我,要是我覺得痛我會扁你。”
董立彬強調:“會有一點點痛,但絕對在你能承受的範圍內。”
舒遠還是別扭,“我要打麻藥。”
董醫生暈,“你見過誰拆線打麻藥的?過來。”
“不要!”
兩人互不相讓,還是黃醫生說:“來,我親自給你拆線。”
舒遠待遇不錯,鮮少見主診醫生親自給病人拆線的。
然後董立彬看舒遠的眼神就那個樣子,有點倔強,有點不解,還有點哀怨。
他哀怨他的,舒遠自恢複神速,她抄偶像劇裏的台詞,形容自己的複原能力像狗一樣好,這個形容被護士們笑很久。她的病房仍是空蕩蕩的,沒有病人被安排進來,醫院那套新係統搞了好多天也沒搞好,舒遠一個人守在白茫茫的病房,寂寞極。無聊之下隻好天天窩在床上看小說。獨自一人對著別人的故事又哭又笑,顛三倒四。
她出院前一天,一個人對著小說抹眼淚的當口兒,董立彬又進來了。他問舒遠:“你怎麼了,哪裏不舒服嗎?”
“不是,”舒遠說,“我看小說就這樣,醫生不用擔心。”
董醫生好言相勸:“你現在應該以休息為主,不要看太傷感的故事。”
“嗯,”舒遠答應,放下書起身,右手護著腹部的刀口,撐得很費力。
董醫生肘部半彎,半彎腰,示意舒遠拉他的胳膊起來。
舒遠沒有,還是自己撐起來,“我去洗手間。”她不想麵對董醫生,打算尿遁。
“我送你去。”董醫生跟在舒遠旁邊。
舒遠拒絕,斬釘截鐵:“不用。”
“為什麼要這樣?”董立彬攔在舒遠身前,“哪兒有病人總對醫生發脾氣的?”
“我有對你發脾氣嗎?”
“你沒有嗎?幹嗎這樣對我?我做錯了什麼?”
咦?這廝倒像很委屈似的。舒遠激氣,終於口無遮攔,一股腦兒,所有的疑問一次倒出來:“是,病人不該發醫生的脾氣,但那是醫生自找的。醫生就可以隨便招惹病人嗎?我還想問你,幹嗎對我這麼好?是對所有的病人都這麼好嗎?為什麼要做這種無謂的,超越醫生對病人的關心?是因為我和她長得像嗎?”舒遠雙目炯炯,盯住董立彬。
董醫生欲言又止,抿緊雙唇。
舒遠耍狠,“我不喜歡做別人的替身,就這樣。明天我要出院了,我們不會再見麵,雖然我喜歡你,對,很喜歡你,但我還是要說,我警告你,我還在這裏的時間內,你不要再來招惹我,不然我會打你!真的會打你!”
“還、還打人?喂,那個,”董立彬很無奈的,磕磕絆絆嘀咕,“你、你這叫恐嚇。”
“對,就恐嚇了,要不你去告我?!”
第五章 雞毛信
不知道董醫生是不是真的很怕被舒遠打,他再沒來找過舒遠。
真聽話,舒遠想,說不來招惹就不來招惹?!
留宿醫院的最後一夜,舒遠沒睡好。
沒睡好的原因,是下雨了。
豪雨伴著雷鳴電閃,轟隆隆的讓人心驚膽戰。
聽著一枕涼雨,舒遠想起自己白天跟董醫生任性的時候,清楚明白地說出過喜歡他,很遲鈍地尷尬和心跳。當心頭的委屈怒火在暗夜裏慢慢地消散,同時,另有一種酸楚彌漫上來。沒天理啊,生平第一次向喜歡的男生示愛,竟然是帶有恐嚇性質的。舒遠無限唏噓,她的人生,果然被她的粗暴生生毀掉,不靠譜。
次日舒遠出院。外公、大早來接,幫忙拎行李,舒媽媽扶著女兒。
走過醫附院忙碌卻整潔明亮的大廳時,舒遠心頭不由自主地生出無數愁緒。
是不是就這樣錯過了?是不是就這樣離開了?再也不會再見了嗎?
通往二樓專科門診的電動扶梯上,不知是哪個不開眼的人一直叫:“19床?等一下,19床……”
舒遠循著聲音來處看,電梯上向這邊揚著脖子喊,身材挺拔的大個子醫生,可不正是董立彬?他手裏拿了本書對舒遠招手微笑,臉頰上的酒窩若隱若現。
“哦,你動作好快,”董醫生對舒遠說,“忙著交班,所以現在才過來。”
舒遠實在不知該怎麼回應這廝。
跟他客套吧,好像有違自己恐嚇他的初衷。
跟他冷個臉裝不熟吧,好像又狠不下那個心。
隻得支支吾吾地隨便嗯一聲。
好在舒媽媽一點都不想董醫生為難,很客氣,“你忙你的吧,不用跑來送。”還跟老父介紹董立彬,“爸,我跟你提過的,這個就是小董了。”
董醫生半鞠躬,掛張鐵溫良恭順的笑臉,“外公。”
咦,給三分顏色就開染缸?舒遠不順,“叫誰外公啊,跟你沒那麼熟吧?”
舒媽媽的手利落拍去女兒腦後,根本不管舒遠是不是剛開完刀,斥她:“沒規矩。”
吼,舒遠翻眼睛。她手術完元氣大傷後小臉蠟黃,這會兒氣哼哼,看上去一點都不漂亮,可憐兮兮的。
舒遠的外公,老頭眼一掃,打量打量董醫生,笑笑,跟舒媽媽說:“幫我拎這個包,住幾天院跟出國旅遊似的,這麼多東西。讓遠遠慢慢走,我們先叫車,這地方偏,不好叫車。”
這裏會偏?不好叫車?不是吧?舒遠驚得差點閃了自己的舌頭。然後,就看到媽媽真跟外公撇下自己去大廳外麵了。人老精哦,舒遠長見識,做人要不要這麼靈啊?
“呃,書,”董立彬跟住舒遠,遞書給她,“還給你,謝謝,很好看。嗯,你應該再看一遍。”
舒遠拿回自己那本《當世界年紀還小的時候》,瞠目結舌,“我沒借給你過吧?”
“哦,是你手術那天晚上,我陪你媽媽聊了一會兒,她借給我的。”董立彬笑,看起來還蠻詐的樣子。
舒遠無話可說,啊,她那善良的老媽,盡做“拖後腿”的事兒。
因為怕傷到剛拆線的刀口,舒遠走不快,董立彬也就跟著她慢慢走,卻又不聊什麼。
醫生不說話,病人舒遠也不知道該說啥,一路沉默到醫院外麵。
剛下過一場雨,空氣雖有稍嫌悶氣,但不會太熱。路邊綠化帶栽種的梧桐樹陰如蓋,舒媽媽和外公站在樹下,他們還沒攔到的士?
舒遠跟著站到樹底下,逃避性跟董立彬說:“不用送了,你回去忙吧,不是要巡診了嗎?”
董立彬很理所當然地說:“沒關係,我請了一個小時假。”
舒遠卻覺匪夷所思,此君到底是為啥啊?他該不是還想在自己身上找誰的存在感吧?欠揍,又欠揍了,忍不住瞪董立彬。
董立彬清澈無雜質的眼迎向舒遠,並無退縮之意,清楚吐出兩個字:“不是。”
“那是什麼?”舒遠不放鬆,“不要做沒理由的事情,不然我還是要打你的。”
“又恐嚇?”董立彬聲音輕輕地笑說,像是怕打擾到舒媽媽,“我是想謝謝你。”
舒遠不明所以,“謝我?什麼意思?我好像沒為你做過什麼吧?”
“有的,你當然有做過,給我一個不一樣的世界。你還記得你說的那個奇人一號嗎?就是我們德高望重,不說話隻打手勢的老主任。還有奇人二號,我們護士站很會打針的護士。”
“嗯,是啊,我說過,又怎麼了。”舒遠還是不懂,卻有點期待,難道他是發現那個時候的自己就喜歡他嗎?
“呃,還有你說的,醫院裏那些不會用胃管和微波爐的病人,你讓我重新看待我生活的這個環境,和我身邊的這些同事和病人,覺得其實這一切都挺可愛的。以前,我沒這樣發現過,所以,謝謝你。”
原來隻是這樣嗎?無語問蒼天,舒遠相信,這廝是老天派來耍她的,太考驗她的耐力了。這也要謝?她不用他謝這個啊。氣,回頭跟外公撒嬌:“外公,沒力氣了,怎麼車還沒叫到?”啊,真是!舒遠都看到不止一輛空車過去,媽媽就是不攔,安的什麼心?
他們都誤會了,這個壞蛋醫生不是他們想的那個樣子,他可一點都沒想追舒家的遠遠好不好?
董醫生好像發現自己得罪了舒小姐,期期艾艾的:“還有件事情,我要解釋一下。”
“不用解釋,”舒遠冷淡,“我無所謂。”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
董立彬還沒說完,舒遠的外公終於攔到了的士。舒媽媽照顧女兒上車,跟董醫生道別:“再見,謝謝醫生哦,這段時間辛苦了。有事情電話聯絡……”
舒遠的目光,沒有再看一眼窗外的董立彬。罷了罷了,不該是她的,就不是她的。
他還是最喜歡那個雨靜吧。就那麼喜歡嗎?喜歡到完全無視舒遠的存在嗎?
舒遠回到家,胃口一直不算好,睡眠又出狀況。
出院第三天晚上,不知道是不是白天睡太多的關係,晚上隻睡了半個鍾頭,還做了個怪夢。好累,翻來覆去想找最舒服的位置躺好,就是不能如願。
舒媽媽早上起床,看到女兒窩在藤椅裏,臉色蒼白,大驚,“你幹嗎?“
舒遠道:“睡不著,起來看電視。”
“你幾點起來的?”
“早上四點。”
舒媽媽心急,“手術後休息不好,胃口也糟,你不是在找死嗎?”
舒遠無力,“媽,我不是找死,隻是不舒服。要不你找體溫計來給我測一下體溫吧,我好像發熱似的。”舒遠真的發燒了,舒媽媽對著體溫表上快近39度的體溫,立刻操起電話。舒遠還以為她要叫打給黃醫生呢,卻聽媽媽說:“董醫生啊,舒遠突然發燒了……”
董醫生?找董醫生做什麼?舒遠真是要發狂,這老媽想她累死是不是?
舒媽媽跟電話裏的董醫生聊了一會兒,又把電話遞給舒遠,“你跟董醫生說一下你的情況,我去給你買感冒藥。”
舒遠莫奈何接過電話,董醫生問:“有沒有覺得哪裏特別不舒服?或者覺得哪裏痛?”
舒遠答:“我哪裏都不舒服,但沒覺得哪裏痛。”
“是昨天晚上開始的嗎?”
“不是,是一直都覺得不舒服,昨天晚上特別嚴重一些。”
“跟你說過不止一次,不舒服就要說啊,非要自己撐著,撐到現在生病,知道難受了吧?不聽話。”是錯覺嗎?舒遠覺得董醫生的聲音裏流露出些許憐惜和心疼。不過,又是因為那個雨靜吧?
“你有沒有記錄過自己每天發熱的時間?”董醫生又問,還是那麼一絲不苟的。
“沒有,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自己在發熱啊。”舒遠忽然想起夜裏做的怪夢,“醫生,我的刀口會不會在有一天我大笑的時候突然裂開?”
董立彬失笑,“怎麼可能會出這種事情,不會的。但是你現在也確實不適合大笑和做重的體力活兒。不要胡思亂想,好好休息。”
“哦。”舒遠答應聲,不再講話。估計正事兒說完了,等著董醫生跟她說再見。
沒料想董醫生拋出個冷到人閃腰的問題:“是因為昨天晚上在發熱,所以忘了電話通知我嗎?還是故意爽約讓我等到晚上12點?”
舒遠本來迷糊糊,這一下被問清醒了,“你說什麼?我故意讓你等?醫生也生病了吧?是不是比我燒得還厲害?”
董立彬語氣委屈又無辜:“你不是故意讓我等,為什麼不通知我?我都把手機號碼寫給你了,你看完還不清楚嗎?”
舒遠揉著生痛的太陽穴,“醫生你沒事吧?見鬼了對不對?你讓我看什麼啊?”
“啊?你沒看?”董立彬好似有說不出的詫異與失望,“我不是讓你重看一遍還給你的書嗎?你聽我一次又不會怎樣?不要總跟我別扭好不好?”
舒遠終於了解,原來還回來的書是內有玄機的,有意見,“你就不能有事兒說清楚嗎?每次講話講半截,誰知道你什麼意思?你在書裏留了什麼?雞毛信嗎?搞得跟地下黨似的。”
“對啊,雞毛信。要不怎麼說你們學建築的水泥腦袋,能把雞毛信想成是地下活動。懶得理你這小笨蛋。我要去忙了,還有,你用過感冒之後的情況記得告訴我,沒有緩解的話要回來做檢查。”
“又要檢查?”舒遠沒力。
董立彬哄她:“你乖一點,好好吃藥,真需要做檢查的話我去接你。”
是不是哪裏有不對?醫生讓她聽電話不是要問她病情的嗎?現在弄得像是在調情。也不知是不是發燒的關係,舒遠臉上烘烘的就熱起來,慌忙斷線,“我知道了,謝謝醫生。再見。”
到底書裏有什麼?舒遠去找被她塞回書櫥裏的那本書,翻開,“雞毛信”被夾在“流浪的城市”那一章。
董立彬的雞毛信,寫在醫院專用的印有醫附院名稱和電話的紅格子信紙上,而且,他很沒溫度和個性地這樣稱呼舒遠:“19床,見信如晤……”
瘋了,舒遠對著那個19床猛翻眼睛。神啊,這輩子第一次收到情書,竟是如此天下無雙的開頭——
董立彬寫——
19床,見字如晤。
提筆寫信給你,實在是太過唐突,可又別無他法。有些話,總想找機會跟你說,但和你聊天時候的走向,一直不受我控製。每次,該說的話都沒說出來,全扯飛了。
(舒遠嘀咕,不是你控製的難道是我控製的?鬼曉得為什麼被扯飛了。)
記得你手術那天,跟我說,你不要死,你還有很多事情沒做,還沒來得及對某個人說喜歡他。那時候的我,心疼著你的堅強與脆弱的我,真的非常怕你喜歡的人不是我。還好,今天知道了,那個人應該就是我,雖然,在接收到這樣信息的時候,還被你恐嚇。但我仍然是高興的。不,應該說,很高興,很高興。
其實,不止你一個人在疑惑,我對你特別好,到底是不是因為雨婧?(哦,是婧,不是靜啊。)我也疑惑過。
應該這麼說,剛開始確實是因為雨婧。
你來住院那天,笑起來的樣子和她好像,尤其在聽到你跟孫朝陽說,因為分手後心情鬱悶,所以暴飲暴食,借酒澆愁,誘發胰腺炎這些話的時候,我受的驚不是一點點。
19床,(還在叫19床?舒遠捏緊拳頭)知道嗎?這些話,雨婧跟我也說過,隻不過,你是開玩笑,她是說真的。
你和她,除了看上去相似,連病情都相同,甚至你們同樣喜歡含笑花,對中藥有恐懼。
你們的相似,讓我混亂,所以,我對你除了醫生對病人的責任,還有私人的情緒。不敢稍有懈怠,每天都在醫院守著你,看到你一天天好起來,就好像看到雨婧又回來了一樣。抱歉,那時候,我沒有照顧到你的感受,是我太自私了。
可是,慢慢相處下來,我也感受到你們的不同。
雨婧沒你開朗豁達,她比你任性,比你脆弱,個性比你激烈,也沒有你的體貼。
上次你失蹤了,大家都為你著急,猜測你失蹤的原因,很多人都認為,你是因為我的關係。誰知道你再出現,竟將自己打理得神清氣爽,對著那樣的你,我終於清醒,你不是雨婧。一直以來,吸引我的你,也不全是因為雨婧。
對我而言,你失蹤的原因是什麼都不重要了。我隻知道,對著黃醫生猛道歉的那個你,讓我有想哭的衝動。
當然,我對自己的感情也有很多不確定,所以你第一次出院前不敢再招惹你。
可是,當你離開後,對你的想念,開始一點一點地滲透我的生活。
我沒能預料到,會那樣想念你,想得心會疼。
(舒遠渾身的細胞也一點點地活躍了,咦,原來他是有點喜歡我的嗎?)
每次經過你住過的那間病房,我總是不由自主地要往裏麵看看。
想起你說的那些話,總是會偷偷微笑。
去豆花坊吃砂鍋牛肉補充體力的時候,也會點一碗水果豆花來吃。對了,我好像沒告訴過你,我雖然對莧菜和絲瓜沒意見,但並不喜歡吃豆花。
每個星期,令堂電話給黃醫生說說你的情況的時候,我總會很主動地幫忙接聽。甚至,等令堂的電話,都變成很值得期待的事情。
當然,我非常想打電話給你,但我怕古靈精怪的你問我,你是誰?
(這種事情不是你董醫生常幹的嗎?舒遠記仇。)
這就是為什麼,你再次回來醫院,我屢次招惹你的原因。
因為我喜歡你,就像你喜歡我一樣多,想和你在一起做很多事情。
你像是個不經簽證就闖入我心中的非法之徒,等我意識到你的侵入,想把你驅逐出境,已經束手無策。
19床,你得把你的非法入侵轉做合法居留,呃,要不要做我的女朋友?
(還19床?不要!舒遠一拳頭砸到枕頭上。讓醫院裏第19床位和你談戀愛好了,護士還會隨時換洗床單和被褥,MD,舒遠簡直崩潰。)
這個答案,不如星期六晚上告訴我。
我知道你會回外婆家休養,還知道你外婆家的街角有家永和豆漿。我七點半在那裏等你,不見不散。
(這就是他說我爽約的意思嗎?原來他在永和等到半夜啊,還不敢打電話來問?笨死了,還敢說人家笨!)
對了,這幾天你要是不舒服的話,電話聯絡我。我把手機號留給你,我想接到你的電話。希望你隨時都能打給我。
最後——
祝健康開心董立彬(字寫得好,名字簽得也不錯,練過的吧?舒遠對著董立彬三個字欣賞半天)
董醫生的雞毛信,舒遠讀了好幾遍。她看好幾遍的重點隻有一個,原來不是自己一廂情願,這樣真好。
嗯,是不是應該打電話跟他澄清一下,他們醫生才是笨蛋呢。雞毛信就是用於地下活動的。舒遠拿起手機按幾個數字又停下,不行,這廝狡辯,既然是喜歡的,為何當時電話裏故意裝不認識自己?哼!不給他電話,就讓他為難,就讓掙紮,誰讓他強詞奪理來著?
舒遠吃過媽媽買回來的感冒藥,總算在一夜未眠疲累欲死後小睡了一覺。
醒來後很幸福地喝媽媽熬的魚湯。
舒媽媽趁機與女兒閑聊:“其實這次我特別感激董醫生,你這次大病,你爸不在家,你外公外婆年紀又大了,你在手術室裏的時候,我嚇得夠嗆。幸虧董醫生說,他會一直在手術室裏,我這顆心才放回肚子裏。”
舒遠知道,這幾個月,媽媽受的罪,不比自己少,難得煽情一回:“媽,對不起,讓你傷心了。”
舒媽笑笑,“大家都健健康康的,比啥都強。”話鋒一轉,步入正題,“我那天和董醫生聊天,說起他那個和你長得很像的女朋友,人家說了,雖然長得像,脾氣可一點都不一樣。”
舒遠眼睛瞪得都快脫窗了,“媽,你還和那家夥談到他女朋友?你、你,媽,俺崇拜你。”
舒媽媽鼻子裏哼一聲,“閨女,你崇拜,媽受得起。你別怪媽嗦,媽是為了你。”
舒遠不吭聲,心裏尋思,反正你問都問了,那就全說給我聽吧。
沒想舒媽媽也不吭聲,安心看電視。舒遠坐不住,“媽,你倒接著說啊。”
“說啥?”舒媽媽整個兒襥到不行,“你要問我才知道該說什麼啊。”
被媽媽耍?舒遠GING半天,鼓足勇氣,“媽,那個……和我長得很像的女生,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舒媽媽得意,當即口若懸河,舌粲蓮花。
“我聽董醫生說呢,他前女友姓岑,叫雨婧。董醫生第一年到醫附院實習的時候遇到的。他是實習醫生,岑雨婧是實習護士,在一次舞會上一見鍾情,順順當當談了六年戀愛,正要打算結婚的時候,雨婧卻提出和董醫生分手,說是倦了,工作單調繁瑣,未婚夫也慢慢變得乏味無趣,她不想這樣過下去。”
舒遠驚訝,“這個理由?那董醫生答應了?”
“沒有啊,董醫生是不答應,一直想挽回。誰知岑雨婧另外認識一個美院的畫家,董醫生沒辦法,隻好分手了。跟董醫生分手後,岑雨婧搬去和美院的畫家住在一起,誰知道剛過小半年,和那個美院的畫家也分了。”舒媽媽深歎口氣,“董醫生說那段時間,岑雨婧過得很不快樂,喝酒也喝得凶,影響正常工作。董醫生很擔心,想勸勸她,岑雨婧有提出複合,但董醫生又覺得他們之間橫了太多波折,隻說可以像朋友一樣相處,至於能不能再做戀人,要看緣分。之後沒多久,岑雨婧因胰腺炎入院,是董醫生給她做的急救,但竟沒救回來,親自送她走。”
舒遠眼圈紅紅,強咽一口魚湯忍回去,嗓子啞啞的:“那時候他一定很難過。“
“嗯,除了難過還後悔。董醫生一直覺得,當時如果答應岑雨婧複合,可能,她不會生病,也不會死。他為此壓力很大的。所以,見到你,忍不住移情作用,會對你特別好。”
就是這個讓人忍不下去嘛,舒遠強脾氣上來,“誰要他對我好了,我才不稀罕。”
舒媽媽這次卻是替董立彬說話:“你不稀罕?媽倒是很稀罕的。其實設身處地為董醫生想,他之所以那樣很容易理解吧,換成是你遇到這事兒,你做的未必會比董醫生好呢。何況,他還能比較清楚地分析自己的情況,有勇氣約你。”
舒遠嚇到,“媽,你怎麼知道他約我?”
“早上電話裏說起過啊,”舒媽媽收拾碗筷,找機會教育女兒,意味深長,“你們年輕人談情說愛,最喜歡要求的就是什麼愛情的純粹度。可事實上越是純粹的東西可能越不長久,人生沒那麼純粹的,感情這回事裏往往包涵太多因素,剛開始可能味道有點怪,但時間慢慢過去,你隻要堅持下來,可能又覺得味道越來越好呢。”
舒遠不解,“媽,什麼意思?”
舒媽媽真是無奈極了,“怎麼說呢?就是,問問你的心,朝著心的方向走,不要別扭,不要騙自己,你夠坦白,生活才不會為難你。就這個意思。”
好深奧,什麼叫隻要夠坦白,生活就不為難啊?舒遠撓頭,她的頭發還在掉,現在舒遠覺得,因為發愁的關係,死掉太多腦細胞,頭發掉更多了。
晚上舒遠吃感冒衝劑的時候,橫下心,多吃了一包。她以前感冒不舒服,就會一次兩包,退熱效果很好。唉,無論想做什麼,先退熱再說吧。
有考慮過要不要給董立彬一個電話,不過舒遠晚上聽見老媽給某人電話過,仔細說清楚了自己的狀況,所以,還是算了吧。讓她打電話過去,隻怕重點有偏差,尋醫問診的結果,不知道會不會變成拌嘴或調那個情?
舒遠睡到後半夜藥性發作,汗出如漿。
之後後背冷得像是在颼颼跑風,沒奈何隻得把所有的毛巾被緊緊裹在身上。
不過,倒是真退熱了。
看看鍾,後半夜三點,哦,慘,好像又睡不著覺,怎麼辦?
舒遠拿起手機,翻著手機裏的電話號碼,瞎琢磨,要不要騷擾一下誰?看看誰倒黴咯?結果,盯著剛輸入不久的,董醫生的電話號碼,定格。
媽媽說的,朝著心的方向走。媽媽還說了,隻要夠坦白,生活就不會與人為難。
問題是,現在要是把一個睡沉了的人從床上拎起來,他會不會與我為難?
舒遠沉思未定,手機短信聲音丁冬響起,這麼晚,咦,董醫生?這男人想幹嗎?
舒遠打開短信,醫生說:“不敢睡,怕你的熱度不能控製,也因此睡不著,練毛筆字散心。知道發這個短信,睡著了的你不能看見,不過是想,早上起床後,無論如何,要告訴我你的情況好不好?”
這個醫生哦,舒遠心裏暖暖的。她振作點精神靠在床頭,回複:“半夜三點練毛筆字,總不會在寫嶽飛的滿江紅吧?是想用才藝吸引狐仙的注意嗎?居心叵測。”
醫生說:“對,我真的是在練滿江紅,你怎麼知道?難道你就是那隻有法術的狐仙?”
“你見過會生胰腺炎還要被你們這些醫生開刀的遜狐仙嗎?至於猜到你寫滿江紅,那太容易了,就憑醫生您那一臉嚴肅的革命相,也知道你不會拿李清照開練啊。”
“嘩,這話,讓我怎麼接呢?算你聰明吧。對了,為什麼還沒休息?又失眠嗎?”
“不是,因為多吃了一包感冒衝劑,出了好多汗,現在覺得冷,就醒了。”
“你為什麼要多吃一包?真是被你氣死。以你現在的體重和體質,你哪裏禁得起兩包感冒衝劑?你是不是忘了你那受損的肝腎啊。下次不許,退熱了沒有?”
“退熱了,頭也沒那麼暈。”
“快休息吧,你需要睡眠補充體力的。明天一早發現又燒起來,給我電話,我去接你,你最好回來做檢查。”
要來接?不用那麼嚴重吧?還沒想好怎麼麵對他呢。舒遠吐吐舌頭,回醫生:“那明天早上再說吧。我睡了,謝謝。”
發短信還挺耗精神的,舒遠丟下手機,這次一覺睡到天亮。
早上還真是又燒回來了。舒媽媽直接拎上錢包叫的士,一路嘀咕:“去醫院,哎呀,你身體不會是又出什麼毛病了吧?”
舒遠坐在的士裏,路過街角永和連鎖店的時候,方才想起,外公家其實離醫附院很遠,打車要一個多小時呢。坐地鐵中間還要換線,也差不多要一個多鍾頭。不知道前天晚上,在這家店裏等自己的董醫生,是怎麼趕來的?怎麼等的?怎麼回去的?
因為黃醫生在專家門診輪值,舒遠不需要找去住院部,當然也沒看到董立彬。
一係列檢查做下來,被斷定就是感冒而已。醫生建議舒遠慎用空調,多喝水。舒遠一一答應。
還有兩項檢查要等四十分鍾。媽媽讓舒遠找個人少的地方等,檢驗室附近來往病人多,她生怕舒遠抵抗力差再被傳染了。何況時已近午,打算吃過午飯再回醫院大堂。舒遠不想走太遠,拜托媽媽給她去食堂買份銀耳湯給她,她在醫院後院等母親。
其實,舒遠是想老實一點等在長廊那邊的。不過,她突然想起春天住院的時候,董立彬口袋裏的含笑花,傳說,那種話出自後院。舒遠忍不住離開長廊,往院子裏那片濃陰深處走。
通往食堂那邊的一架紫藤旁邊的花壇裏,種了幾株將近一人高的含笑,葉子油綠,生機勃勃。夏日的陽光穿過飽含了雨水的高大梧桐,篩下無數珍珠樣的光點,落在舒遠腳下的草地上,空氣裏融合著草木香和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很舒服。舒遠索性坐到梧桐樹下的長椅上,
舍不得離開,反正媽媽從食堂回來會經過這裏,她一定會看見。
口袋裏手機乍響,舒遠接聽,“午安,狐仙。”嗯?董立彬,這是他第一次打電話給她。
舒遠坐直身子,前仇舊恨,此時不報,還待何時?“你是誰?不認識,打錯了。”話是如此,手機並不斷線。
“你真是小氣。”舒遠聽到這句話的音有點重,卻見董立彬從身後的梧桐後轉出來對他笑。他的白製服幹淨得沒半星灰塵,還是那麼青山綠水般的人。再次回到醫院見這個人,舒遠心情仍會激蕩,是真的喜歡他吧,所以才那麼斤斤計較,那麼小氣別扭。
“你很浪費,”舒遠收起電話調侃,“地球資源不是這麼浪費的。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我媽告訴你的?”
“才不是,”董立彬坐到舒遠身邊,跟舒遠的距離恰好的那種,不近也不遠,款款而言,“我打電話到你家,你外公說你來做檢查了。我倒是有給伯母一條短信,告訴她黃醫生今天在專家門診。早上要開很多醫囑,沒時間過來,剛才我是到前麵找你的,因為沒找到,所以到這邊來找找看。”
“嗯,謝謝。”
“不客氣,我剛才有在檢驗室看了一下你的化驗結果,還好,都算正常的。你沒有炎症,發燒應該是感冒。”
“是,黃醫生也這麼說。”
董立彬還是那麼不緊不慢的,“關於上次電話那件事,一直想跟你解釋,不過不知道為什麼,每次想說,都會被叉出來的事情打斷。那天是誤會。是你不好,平時那麼理直氣壯的人,說話聲音突然軟了一截,支支吾吾的,完全不像嘛。你收線了我才想清楚是你,打回去又沒人接,我後來查那個號碼查很久才知道你是用公話打的,真是,給我打電話為什麼要用公話?喂,告訴我,你腦子裏裝的都是什麼啊?”
“你想知道我腦子裏想什麼?”
“是。”
“那你先告訴我你腦子裏想什麼,我就告訴你。”舒遠促狹,對董立彬皺皺鼻子。
董立彬看看舒遠,再瞅瞅自己的皮鞋,舔舔嘴唇,抓抓頭發……小動作那個多。為難了,半晌擠出一句:“我就是很擔心,像你這麼小心眼,以後我給你電話,大概你都會掛斷吧。”
“難說哦,搞不好就掛斷了。”
“你看,明知道你會掛我電話,也要打給你,就該知道,我有多在乎。”董立彬極難得的,平時那麼淡定斯文的人,這回臉都紅了,他誠懇而認真,“並不是你說的那樣,拿你做替身。”
“醫生心機好重哦,這樣也能找到重點。”舒遠不看董立彬,盯著草地上的那些太陽投落下來的光點,“好吧,我也告訴你我都想什麼。我就是在想,含笑花咯,現在花期都過了。今年都沒機會好好看看,你們醫院這棵含笑開花時是什麼樣子的,這樣很可惜。”
“樹又不會長腳跑掉,明年啊,明年我陪你看,好不好?”
舒遠不說話,偷眼去看身邊的醫生,正巧他似笑非笑的,眼睛瞧過來。舒遠的眼神碰到董立彬的,硬生生挪開,她的臉也紅了。
“明年春天,我陪你來看這幾棵開花的含笑好不好?”董醫生柔柔再問一遍
舒遠答:“好。”
“就這麼答應了?
“是啊,答應了。”
“沒有懷疑了嗎?”
舒遠側頭看他,“有啊。不過,有也答應。”
“為什麼?”
“不知道,我的心是這麼讓我做的。即使我會懷疑,即使你仍在我身上找岑雨婧的影子,還是想這樣做。”舒遠笑,很甜,“大概,是覺得你值得我這樣做吧。又或者,舍不得你,就很想試試。”
董立彬把舒遠的手握在自己的手裏,看著舒遠的眼睛深深的,像兩口深而清冽的井,舒遠覺得自己就這麼跌進去了。
“19床,”董立彬緊緊握著舒遠的手說,“19床,我每年都陪你……”
又19床?舒遠哭笑不得,變臉,“你那麼喜歡19床找我幹嗎?哪兒有人把自己的女朋友叫19床的?氣死我了,我去找我媽。”站起來要走。
董立彬連忙拉住,“好啦好啦,舒遠。”
“不行,我家人都叫我遠遠。”
“遠遠?你小名有點幼稚啊。”
“你敢說我小名幼稚?再見,醫生……”舒遠再次起身欲走。
“不許隨便說再見。”董立彬拉舒遠的胳膊一用力,她整個人跌到他身上去。
醫生那張幹幹淨淨的臉正在眼舒遠前,一雙眼黑白分明,眼皮內雙型,眼神純淨執拗。
舒遠與他的鼻息幾欲相聞,好尷尬。想往回縮縮,董立彬環住她的腰,當機立斷,唇蓋上她的。那種感覺又來了,迷迷糊糊,纏纏綿綿的,好似天塌地陷似的昏眩。
本是浪漫一刻,偏有人大煞風景,在紫藤架邊咳嗽。舒遠和董立彬受驚,雙雙站起。
來者是黃醫生和幾個學生。
舒遠驀然想到,自己和董醫生這麼做可是不合規矩。欲蓋彌彰,掩耳盜鈴,立刻把手從董立彬手裏抽出來。
為時已晚,黃醫生開口,對著董立彬:“還不把你女朋友給我們介紹一下?”
董立彬落落大方,牽回舒遠的手,中規中矩,像讀一份病曆那樣:“我的女朋友舒遠,很明朗的女生,22歲……”
22歲的舒遠,很快樂。
雖然,她生了一場大病,但因為遇到一個董立彬,似乎病得很物超所值。
事實上——
吃五穀雜糧的我們,會生病。但生病不可怕,我們要相信會遇見好醫生。
經曆愛恨情愁的我們,會失戀。失戀也不可怕,我們要相信下個男人會更凱。
翻滾在滾滾紅塵我們,會不順。不順更不可怕,熬過去,就是一個嶄新美好的世界。
行走在凡塵俗世的我們,會寂寞。寂寞絕不可怕,堅持住,快樂會逐漸走近,甚至非法入境,救贖我們的心。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