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二章 對不起,我愛你(1 / 3)

第十二章 對不起,我愛你

寢室裏確實沒人,我飛快整理東西,和我爸約好了時間,他會來接我,希望老父不要爽約。大人們不是說話不算話,隻不過他們喜歡把時間弄得很活絡很不穩定,半個鍾頭和一個鍾頭對他們來說定義相同。整理好東西我很無聊,小桌子上有MP3一副,是肖大小姐的,隨手取來聽。裏麵有首很好聽很溫暖的,純淨透明的鋼琴曲,腦海中無法用言語描述捕捉的吉光片羽,都被音樂牽扯起。那是往年秋天,在我家的頂樓上,賞著菊花,聽著舅舅吹薩斯風的日子,那年,舅舅與冒名鍾蔓芬的書偉通信,滿篇信紙寫著怎樣想念廖書偉,那年的我,無知而懵懂。

想是下課了,漂亮窈窕的肖瞳瞳回來,坐到我對麵,一雙眼莫測高深,“要走了是嗎?”

“是,回來收拾收拾,”我揪下MP3的耳塞,誇讚,“這曲子很好聽,什麼名字?”

“《時光的印記》,”瞳瞳笑,“詠哲,你以前不聽純音樂,隻愛《櫻桃小丸子》和《多啦A夢》。”

“嗯?純音樂裏也有這麼好的東西嗎?”我覺得很稀奇,“一般會悶死人的吧?”

瞳瞳把耳塞親手塞回我耳朵裏,說:“你喜歡聽,又不覺得悶,我彈給你聽。”說完,她把手指放在桌子上,模擬在鋼琴上彈奏的樣子,手指虛按,手勢準確優美。可我覺得這根本就是掩耳盜鈴,自己騙自己的把戲,有必要弄成這樣嗎?

“你從來不肯接受我的邀請,參加我的生日會,”瞳瞳不看我的眼睛,手仍在桌麵上跳動,她盯著自己的手指說,“做你的同學很倒黴,會莫名其妙被你笑,你好像是好心和我互換工作去掃廁所,同時卻又奚落我,說打雷和蟑螂都會致使我暈倒,其實你自己每次開易拉罐都笨到隻會拉斷拉環,為了能喝到汽水又動刀子又動勺子的。”

“我曾經是這樣的嗎?”這是我第一次聽除家人外的同學,講述自己以前的事情,感覺很新鮮,“喂,大小姐,我好像還蠻惡劣的是不是?”

“是劣跡斑斑,馨竹難書。有段日子,我臉上長很多痘痘,有同學說我以後會變麻子臉,我很氣,你就去刻薄那個同學的臉生得太過自然安穩,毫無險象,平坦順滑得料想風都不願意吹拂,因為無論哪個季節的風也不願意如此清閑。”

我哈哈大笑,“我以前這麼有幽默感嗎?”

“還不錯,你一向幽默感豐富,也一向把肉麻當有趣。我想感謝你的維護,送你個小禮物,等你過生日那天,你不客氣地拒絕我,說生日還沒到,轉眼沒過五分鍾,你玩壞新腕表的表帶,大叫說,你爸媽買給你的生日禮物是便宜貨,我簡直無地自容。”

“我這麼過分?”

“你一直都這麼過分。”瞳瞳終於抬頭看我,淚光瑩然,苦笑,“可我還是愛你的過分。”

我傻望著瞳瞳,這算什麼?表白?她是……

瞳瞳猜透我的心思,“是啊,我是喜歡女生那一國的,我一直喜歡你,你不知道嗎?”

我瞠目結舌,她喜歡我?她喜歡的是女生?

“你當然不知道,”瞳瞳的手指停止舞蹈,眼神不無幽怨,“你根本沒在乎過我,我出盡百寶地讓你注意我,故意講你的壞話,搶你的男朋友,向你宣戰,你統統不在乎,你表麵上與我和睦,也不過是不想惹麻煩,我簡直不知道,你到底看重什麼。你好像什麼都不要,我連讓你恨我都辦不到,我在你眼裏,尚不如一個從鄉下來的土蛋單小舞,我簡直忍無可忍。”

忍無可忍?我看著瞳瞳一雙晶瑩分明的眼睛,恍悟,“是你嗎?是你寄信給教務處,泄露小舞和梁老師交往的事?”

“是我,”瞳瞳倒不否認,“我一心讓單小舞不好過,卻被廖書偉把事情化解了,不過,謝天謝地,天上掉下來個廖書偉,我看得出來你喜歡他,別人弄不清楚,我卻明明白白。我曾見到過廖老師和你舅舅去GAY吧喝酒,真是天大的笑話,什麼都不在乎的黎詠哲也有這一天。老天有眼,我所遭受的痛苦,你一樣要嚐到。廖書偉永遠不會愛你,如同你不會愛我一樣。你發現自己淪陷了想找棵救命的稻草,我是一定要破壞你與薑佑謙的,男人都是經受不起誘惑的蠢豬,詠哲,我不會讓你如願,你明白不明白?”瞳瞳一隻手掌摸著我的麵頰,兩顆豆大的淚珠從她皎如白玉的臉上滑下來,她一聲聲問我,“你明白不明白?明白不明白?”

“明白了。”我回應瞳瞳,並非說假,是真的明白了,我甚至有點明白小舞何以會出現在佑謙的租屋附近,為什麼要敲門而入,隻怕她已知道泄密的人是誰,肖瞳瞳不聲名狼藉她也咽不下一口氣。這世界有些事情不明白,渾渾噩噩過去並無損失,一旦明白了,這一場人生隻見其荒謬淩亂,索然無味。

“真可惜,笨頭笨腦的你才明白,”瞳瞳放下撫在我麵孔上的手掌,“都明白了,可也不好玩了,何況你就要出國,更不好玩。”她笑,傾國傾城。

“現在科技發達,我們可以通過網絡互玩,”我站起身來說,都明白了的好處也有,就是心境清朗,我上前攬住瞳瞳的肩膀,用平素在戲劇社排練時的口吻調侃,“小妞,爵爺要走了,我們Kissgoodbye。”

瞳瞳跳起來掙脫我,“去你的。”紅了雙頰。

宿舍門砰砰被敲響,我爸在門外叫我,我拎了行李跟瞳瞳說再見。瞳瞳把她的MP3塞到我包裏,“你一直在拒絕我,這次就不要拒絕了。還有,我不想利用任何高科技的方式與你聯絡。”

我苦笑。

走出大學校門的那一刻,我沒有回頭看,不是不舍,不是傷感,不是悲哀,其實我很感恩,在我身後的校園,在我身後的時光裏,我深愛過別人,也被別人深愛過,我運氣不錯。

陳妮知道我即將出國念書,特別為我餞行。我們去了家日式館子,要了一大桌子食物,卻隻有我們兩個人吃。陳妮臉色不好,眼角幹澀,相信是缺少睡眠所致。我們較少言談,誰也不想說到什麼敏感的話題,怕惹出眼淚來,索性悶頭苦吃,好像把胃裏填滿一點,人就會變硬朗點似的。直到都吃飽了,兩人大眼瞪小眼呆良久,陳妮失笑,極其意識流地問我:“還好嗎?”

我也漫無目的地答:“不壞,沒發胖,沒有香港腳,也沒長痔瘡,有一點點口臭,爭取每天多用一次漱口液。”

陳妮樂,一口酒差點噴出來,她笑起來還是很漂亮,和我小時候見到的樣子差不多,嫵媚之極,嫣然展唇間眉目如畫,無限風情,攝人心魄。

這一笑,引無數往事在我眼前湧現,我忍不住問她:“陳妮啊,你還記得十來年前的夏天嗎?我家的茉莉開了一架子白花,有次晚上你在我家頂樓乘涼,對舅舅說,‘即使知道童話最終是幻滅的,愛情的結果是絕望的,夢想是拿來破碎的,你仍然要去找他嗎?’那個時候,你知道不知道舅舅是去找書偉?你知道舅舅愛的人是你的朋友嗎?”

“這麼多年前的話你還記得?”陳妮疑惑。

我不能告訴陳妮,她的話影響了我十年,隻推脫,“我記性好。”催問,“來,給我答案。”

“不知道,”陳妮揚揚好看的長眉,“我隻知道家明喜歡的是男生,家明察覺到我喜歡他的時候,就主動跟我談,他喜歡男生,不愛女生,讓我失望透了。”

“你是到美國後才知道舅舅喜歡的人是書偉?”

“對啊,準確說,是直到家明到美國後,他們兩個趁假期到紐約來看我,我才知道的。氣得不行,整一個學期成績破爛不堪,交好幾個男朋友,後來還帶著個帥哥跑到他們那裏去顯擺,結果發生了車禍,隨我去的男生被撞成了植物人,我快崩潰了。你舅舅是個傻瓜,又心軟又愛哭,自己都管不好還想照顧我,陪我掉眼淚,我逼他,讓他答應我哪天要結婚非娶我不可,他就答應了。我也逼過書偉,不過不管用,他根本無情無義,他說他隻跟家明一起,才不要女生。他不對我的事情負責,枉我從十四歲那年就做夢嫁他,他連哄都懶得哄我。”

我詫異,“你十四歲時候就想嫁他?”

“是,”陳妮的手下意識在眼前揮揮,“書偉是我的初戀,很悲哀吧?少女的初戀,就遇到這樣一個人,整一輩子,都過得沒力。”

“那你比較愛我舅還是書偉?”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陳妮大概警覺到自己說太多了,想就此打住。

我怎能放過她,隻要是書偉的事情,我都想知道,求她:“告訴我。”

陳妮無奈,握著瓶酒,自斟自飲,“其實難分軒輊,但是因為我與書偉相處的時間最長,我們之間承載了太多回憶,他又令我最痛苦,所以,對書偉的感情,相對要複雜一點。”陳妮歎息,“我那年從加洲回紐約後不再任性胡鬧,專心把書念好,同時也和你舅舅他們保持很好的朋友關係,我很珍惜這份情誼,也是真的想看到你舅舅與書偉幸福,結果,家明卻回國要結婚。”

“我舅沒遵守約定娶你,難怪你氣得要打他。”

“我打他不是因為他不娶我,我是氣他放棄了書偉,與他們做了這麼多年朋友,也知道當時的應承是善意的謊言,”陳妮灌杯酒下肚,苦笑,“嗨,這份朋友的感情讓我轉成夫妻的情誼我還舍不得呢。”

“你到現在都沒再交男朋友,也不要結婚,打算以後都這樣嗎?”

陳妮看我一眼,酒再滿杯,語氣幽幽:“我也不年輕了,雖然有點事業,可再多的金碧輝煌,也掩蓋不住已過頂的惆悵,也不是不想成家,沒辦法,就覺得誰都沒他們好。”

“那,”我追問,“你現在還是覺得,夢想,愛情,童話,統統是虛幻的嗎?”

陳妮笑了,笑得很甜,“所有童話裏期望的,愛情裏向往的,夢想裏追求的,家明和書偉都爭取努力到了,我現在願意相信,這些美好的東西是存在的,隻不過,我還沒遇到。”

“是,還沒遇到。”我同意,“來,為了我們的運氣,幹杯!”

我和陳妮後來幹了很多杯,我沒醉,陳妮醉了。她本來說要送我回家,結果車到中途轉成我送她回家,陳妮坐在我身邊很認真地說:“我相信,書偉的病一定會治好的,等他病好了,我說什麼也得讓他和家明回美國去,我也去,我學會清蒸魚了,還可以幫他們弄早餐……”

我望著車窗外城市裏流動的燈火,跟陳妮說:“我也相信,相信他會沒事的,我們都會越來越好的。”啊,真想手邊還有瓶酒,把自己也灌醉算了。

臨去溫哥華的前一夜,我爸與我談了很久:“詠哲,我們都需要尋找一種能量,讓我們撐過這一段時間,相信爸爸,隻要有這種能量,撐過這段時間,外在的人事都會改變,隻要撐過去了,你的人生就完全不一樣了,去溫哥華,說不定在那裏,你可以獲得不一樣的人生。”

我願意相信爸爸,我想,對我們家每個人來說,都需要這種能讓我們撐過去的能量。

“謝謝老爸。”我難得地擁抱一下我爸,想從他那裏得到一個保證,“爸,舅舅也會撐過去的吧?隻要過了這段時間,我們都會好的?”

“舅舅和你的情況不一樣。”我爸說。

這個答案讓我黯然,舅舅與書偉相處了那麼長時間,假如書偉離開,他必定要遭遇記憶中無窮細節的不盡追殺,舅舅的後半生,大概都需要在這種記憶裏逃亡,他和我的情況,確實不一樣。我隻要學習忘記就好了,不過忘了又怎樣呢?我很清楚,在我未來的歲月裏,我大概永遠不能像愛書偉那樣愛一個人了,青春,隻有一次,如同火樣的愛情,也隻有一次,永不再來。

終於要滾蛋了,到機場送我的人,當然有我爸媽,我想不到還有舅舅和書偉。書偉看上去很虛弱,像個紙人樣輕飄飄站在那裏,似乎一捅就破,不過他依舊淡定儒雅,就像我見慣他在講台上的樣子,溫和,卻又有深藏不露的霸氣。

還記得,我摔傷了腳,他扶我去看校醫,累得滿頭是汗;還記得,我任性胡鬧,揍得他眼圈烏青,他沒怪我;還記得,他流過鼻血,鼻孔裏插著個紙卷,卻仍一身通體適意地安然自在,陪我坐公車,送我回家。

呀,那些時候,我不知道他身患絕症,我若知道,我會多照顧他一些。望著來送我的書偉,我一時間失了言語,隻覺得眼前時光倒流,舊日片段,曆曆在目。

我爸媽借口去買飲料,舅舅去洗手間,他們慈悲地給了我一段與書偉單獨相處的時間。我與他在寬大的落地長窗前,看停機坪上一大片藍天。秋日的天空,深邃明澈,讓我想起書偉的眼睛,現在他就在我身邊,可我不敢看他,所以我隻好看著窗外的天空。

“對不起,詠哲,”書偉用他特有的,低沉醇厚的聲音向我道歉,“對你,我應該有所警覺,不給你亂想的機會才是,可我疏忽了。有些情況,是我也無法預料的,本來,在你們這個年紀的女生,尤其像你這麼調皮的女生眼裏,我與你舅舅這個年紀的人都該被稱做老頭子。根據調查,現在代溝的分界線越來越小,相隔四年,就隔了一代。詠哲,我以為我對你來說,都像史前恐龍了。家明告訴過我,你這個小丫頭當年怎樣保護過我寫給他的那些信,你是我們的守護天使,所以,你做我的學生,我會忍不住對你特別好,我不知道這樣會令你誤會。”

天空好漂亮,像一大塊藍琉璃,隻剩這一刻了,這一片天空是我和書偉的,他為什麼對我好,為了誰對我好,我已經不想在乎了,我隻要一分鍾,哪怕是半分鍾,甚至是十秒就好,我開口,對著天邊飄著的一縷雲說:“書偉,說愛我。”

我的耳邊空蕩蕩沒有聲音,我固執地對著天空,“書偉,說愛我。”

沉默片刻後,傳來書偉無奈的歎息聲。呀,不行嗎?連幾秒鍾都不肯給我嗎?我對他來說,是真的什麼都不是,我連一秒都無法擁有,我暗歎口氣,罷了罷了,此去蓬山千萬重,人生從此各東西,我何苦難為他?把自己笨拙的要求化成玩笑,“趁我舅舅不在,好歹說點好聽的來騙騙我嘛,快點,說愛我。”

不過效果不好,書偉無奈喚我:“詠哲。”

我武裝好自己,鼓足勇氣麵對他,“好啦,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不用跟我道歉。”

書偉緩緩點頭,問:“丫頭,你會不會怪我回來?”

“不會,你若不回來,舅舅以後知道你的狀況,會瘋掉的,他一輩子都不可能原諒自己輕易離開你。”

書偉笑了,縱然他是個病人,蒼白憔悴,可笑起來依然很溫暖,他像舅舅那樣,親厚地順順我額前的一綹發絲,“長辮子精靈,我並不願意把事情搞得這麼混亂,七零八落,我沒辦法,生命是場華筵,提前退場,非我所願,最後的時間,我不想浪費。我不能在我死後,讓家明連個到我靈前看望我的機會都沒有,他對我來說,很重要很重要,我不能讓我的家人,連他是誰都不知道,所以,我非回來不可,你能理解嗎?”

“是,我知道。”我上前抱抱書偉瘦弱的身體,無數句“我愛你”在我心底喉頭滾來滾去。他身上帶著股幹淨的藥味,溫和,輕軟,憂傷,我不敢貪戀他的溫柔,警覺地隻抱他一下下,由衷說,“我知道,你和我的舅舅一樣,對我也很重要,所以,請你保重,我讀完書,就回來看望你和舅舅,麻煩你們一定等我回來……”書偉,對不起。

機場的廣播一聲聲催登機,我爸媽還有舅舅在不遠處等著,鬆開書偉,我咧嘴對他笑,“我走了,再見。”

轉身的瞬間,他叫我:“詠哲,等等。”他仍習慣的,從口袋裏抓了一把糖,像平時那樣,放進我的掌心裏,說:“一路順風。”說完頓了頓,不甘心全給我,孩子氣地又把糖拿回去兩粒……

在溫哥華寓所的冰箱裏,有隻塑料小盒子,裏麵裝著四粒太妃糖,這是我最寶貴的財富,千金不換。在回國前,我不打算吃掉書偉送給我的糖果,一來擔心香甜的味道不適合在異鄉品嚐,怕刺激出眼淚,二來也懷著哪天帶著太妃糖去見書偉和舅舅,借由此糖生出更多糖的夢想。

UBC是所好學校,師資雄厚,學風鼎盛。我重修了學科,選讀海洋研究,選擇這個科係,是因為我覺得,離海近的地方,可能離書偉也會近一些,我很高興,終於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了。還有件事情,令我覺得幸福,是我宿舍附近的車站,恰是第一次遇到書偉的地方。夜晚,從我臥室的窗口,就能眺望到站牌那裏的燈光,我偶爾會生出神思昏然的念頭,說不定,我會在那站牌下再遇書偉呢?

再上路,在路上,路尚在,路過愛情的人都知道,越想忘記的事情越忘不掉,盡管我的理智常告誡自己,有些感情既然對自己並無半分實際好處,不如忘掉,但事實上,我每天都背著沉甸甸的記憶,在溫哥華努力地生活著。我不願意自己意誌消沉,終日愁眉苦臉,半死不活。我知道,自己和許多人相比,生平實在已是太過順遂,所以,我不敢對自己,對周遭,對這個世界有任何抱怨,但我也沒辦法對生活投入太多熱情,所以,我懶洋洋地悲傷著,無所謂地做一個順民,聽說,順民大多都活得比較久,雖然,我也不清楚人是不是應該活很久,可我對死亡這件事情確實感到害怕,所以,我得賣力地把日子過下去。

有許多平時從書裏看到的感情,奇跡一樣在現實裏得到驗證,我能夠了解到故事裏楊過為什麼肯在十六年後跳下寒潭,也知道紅樓夢裏的林姑娘為什麼口口聲聲,我隻為了我的心,我更明白李文秀隻身單影地回江南一點都不瀟灑,我也明白確實有很多很多人與事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不喜歡。生活中一些幽微細密之處待得一一清楚之後,我開始懷念自己當年可貴的愚鈍,雖然今日的我仍不是個聰明人,但我如今再也回不去當年的樣子了,長大,也不見得有多愉快。

讀書的日子,我盡量把自己的時間料理得簡單明朗不瑣碎,在想吃的時候才吃,想睡的時候才睡,我的MP3是肖瞳瞳送給我的那曲叫《時光的印記》的曲子,這首曲子時時喚起我對家鄉,對家人的溫暖記憶,我直聽到耳朵起了繭,仍固執地不肯換。街上的錄影帶店有成套的美國長劇,我全部租回宿舍,一季一季地看,懶得弄飯,冰激淩罐頭果腹,困了就睡在沙發上,不刷牙不洗澡,邋遢得像隻鬼,也確實像隻鬼那樣撒著歡的自由。

我學會了在電腦上敲日記,天知道我曾經對這樣的無病呻吟有多厭惡,如今竟也淪落至此了。平時我不會這麼神經,不過,在精神狀態不算太正常的時候,我就亂無章法地在電腦上寫幾句話給書偉,並不會通過網絡送給他看,那些話,隻是點一下鼠標就會消失的文檔,我寫:書偉,以前上課時說,電視裏演的是別人的人生,我們不需要關心太多,我們應該拿更多的時間來過自己的人生,可是,書偉,我好像已經不打算過自己的人生了。

書偉,時間不斷在改變,你送我的書,還在我的床頭,你說給我聽的話我也記得清清楚楚,但,到底,我沒成為你希望看到的那種人,真是抱歉,我仍然愛你,即使我是如此愛你,你一樣渾然不覺。

書偉,時不時就想起你那張對我來說,實在很欠揍的臉。我想,再給我一次機會重新遇見你,即使我知道你是個GAY,我還是會愛你一次,愛情,就是這麼個會把自己搞到亂七八糟,活見鬼的事情,尤其,對於我這樣一個,不太能平心靜氣過日子的人而言。

有一天晚上,我在電腦前敲字給書偉,我說,你是飛過我頭頂的太空船,把我變成沒腦子的克隆人——

我這樣寫的時候,想起在圖片裏看到的,外星人長的那個德行,就忍不住狂笑起來。我的笑聲在環境清幽的,異國的夜晚,聽起來頗為詭異。我的寓所,雖然狹小,但因沒什麼家具,又顯得那麼空曠,空曠得我聽到自己的笑聲,會嚇一大跳。可即使是這樣,我也不願意再找室友分擔租金,我喜歡一個人待著,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放屁就放屁,再適意不過。我不交男朋友,甚至沒這方麵的欲望,也超級沒誌氣,相信我現在是那種就算無情也不會惹惱任何人,多情也不會打動任何人的女生,我的光芒在國內已經用盡,現在的我像塊品質不好,見了水便難看醜陋,一蹶不振的布料那樣,安分守己,非常自暴自棄地度日月。

我和前室友單小舞仍保持密切的聯絡,我一如既往地喜歡小舞,和小舞聊天,讓我覺得自己離家鄉很近,我們都警覺地不提肖瞳瞳,但我知道,我現在所承受的一切,肖瞳瞳和我一樣在承受著。小舞告訴我可欣已經回學校上課了,當時書偉讓她暫時辦休學的建議實在英明,她也說可欣一回學校就問起書偉,得知他生病還難過地哭了。小舞說這些的時候我會盡快跳話題,我隻想讀書完回去看望他和舅舅,想念他,不代表我願意從別人口中知道他的消息。

當然,除了租看影集和想念書偉,我也學會了別的,比如騎單車,謝天謝地我終於會騎了。我還學會了打工,學會打工不是因為我愛工作,我隻是怕我爹媽破產。我也有自己的計劃,我計劃存點錢買輛哈雷機車騎,騎哈雷,適合我。我的工作是在家PUB做做侍應,兼學調酒,我學得很好,也喜歡自己的工作環境,那是間GAY吧,我也不明白自己好好的幹嗎一定要選家GAY吧打工,不過我確實因此認識了一個好朋友,他叫大衛,他的男朋友叫盧卡斯,他們有個習慣性動作,很像舅舅與書偉,他們常共坐在PUB一角的長沙發上,大衛累了就躺下來,頭枕在盧卡斯的腿上,兩個人慢條斯理地聊天,身上帶著股西方人少有的恬淡與清靜,我有時候會對著他們兩個看很久很久。日子有功,我與大衛處得逐漸熟悉,常與他聊天,盧卡斯不是會聊天那一掛的人物,他負責聽大衛說話,大衛說的話大家都喜歡聽,大衛叫我長辮子精靈。

溫哥華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我做夢夢見書偉和舅舅,還是華山路的那棟房子裏,書偉枕在舅舅的腿上,他們兩個都睡著了,麵孔平和安詳,舅舅的額頭上依然有塊麵粉汙漬,唯一不同的是,書偉的頭發全白了。

我因這個夢,在第二天發狂地想家,在宿舍樓下一片晶瑩的冰雪裏等公車,我真恨不得身邊就立著個黑衣的,捧著本書看,有點頹廢,下巴上長滿胡碴的儒雅男子,我想書偉,發狂發狂地想。上課恰逢考試,我抬頭的一瞬,竟見到書偉的一張臉,他微笑著對我說:“詠哲,加油哦。”與他給我上第一堂課的樣子一般無二。我清楚地知道,這是幻覺,可我的幻覺讓我的心隱隱作痛,我含淚寫我的試卷,很想把我的英文試卷換成中國字。真要命,在溫哥華,沒有哪個老師會為了不讓我哭而取消一堂考試,也沒有哪個老師再讀小王子和聶魯達的詩給我們聽,更沒有人如書偉那樣飄逸出塵,是朵穿著褲子的雲,書偉就是書偉,隻有一個,別無分號,我卻離開了那麼可貴的他,來這裏看蚯蚓字,我好慪哦,這是我離家之後,第一次情緒失控。

放學回宿舍後我第一時間撥電話回家,接電話的是舅舅,他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且略帶疲憊,我強自鎮定與之寒暄後問他:“今天不用去醫院嗎?”這是我數次電話後第一次問家人一個如此靠近書偉的問題。

“剛回來。”舅舅回答完我就不說了,直接把話題轉到我的學業上,我告訴他都好,什麼都好,眼淚就要忍不住奪眶而出。

隨便聊了幾句,舅舅跟我說再見,理由是長途話費太貴,我握著話筒,突然說:“舅舅,對不起。”這是句遲來的抱歉,我應該老早就跟舅舅講的抱歉。

“傻瓜,你又沒做錯什麼,不用道歉,”舅舅寬厚地安慰我,“想家了是不是?過些日子就好了,剛出去頭半年,總是特別想家。”

“是,我知道,舅,我還是不是你的小天使?”我強笑,“嘿嘿,我怕自己變成老天使。”

“是啊,丫頭,你一直都是。”舅舅說得好溫和。

我匆忙道了再見,掛斷電話,徹底崩潰,眼淚決堤。我的舅舅,我最愛的舅舅,那麼平靜,那麼穩定,平和穩定得像川死水,他給我的感覺仿佛是,就算我是個天使,可他已經不需要天使了,因為,他再也沒什麼需要特別被守護的,這種認知,令我失魂落魄,傷心欲絕。

還好,我不是每天失控,就那麼一次,情緒宣泄過後,我也就恢複原樣,我也不能每天都這麼心不在焉的吧,也就算了。我不想買哈雷了,等放暑假,把存的錢換成機票,拿太妃糖回去跟書偉換更多的糖。冬天即將過去,春天快要來臨,夏天也就不遠了。

今天又降溫,雨雪天氣,天氣預報說這是今年冬天的最後一場雪。下午,我放學回家,寓所門口等著個人,披著自然舒卷的棕色長發,穿著件大紅的風雨衣,是紅得很正很正的那種顏色,襯得風衣的主人眼若點漆,眉如橫翠,膚似凝脂。我上前辨認,難以置信地驚呼:“陳妮,怎麼會是你?你怎麼來的啊?”

陳妮翻眼睛,“我的小姐,我可以坐飛機來這裏的。”

我做個鬼臉,開門請她進房間,“我以為你是坐在掃把上飛來的。呀,你染了頭發,我差點沒認出來。”陳妮哈哈笑,爽朗明媚如故,坐定下打量我的住所,評價:“老天啊,都沒什麼家具,可也太冷清了吧。”

“不會,”我衝兩杯咖啡出來與她寒暄,“這樣地方夠大,我可以在客廳跳繩。哦,對了,你來這邊是公幹還是別的什麼?”

“開會,時間安排得很緊,我隻有今天才能抽出空到你這來看看,過幾個鍾頭就要去機場了。”陳妮拿出盒點心,放在桌子上,“喏,給你買了盒起司蛋糕。”

我喜出望外,“哇嗚,太棒了,我吃罐頭快餐吃得都要吐了。”

陳妮對我的生活狀態很不滿,“你每天吃罐頭嗎?不是吧,我們讀書的時候可都盡量弄點中餐調劑一下,天天吃罐頭不是要變木乃伊?你好歹照顧一下自己的身體。”

我滿口應是,急忙著打探故鄉情況,不出門在外,是不曉得故鄉這個詞彙的含義是什麼,抓著陳妮問:“你最近好嗎?我舅好嗎?你有沒有見過我爸媽和外公外婆啊,外公的身體好嗎?還有書偉……”我刹住口,這是我出國後,第一次從嘴裏說出這個名字,我不應該問陳妮,尷尬,幹笑著換個話題,“我送你飛機吧,你住哪裏呢?”

陳妮不說話,目光直射到我眼睛裏去,我別過頭,猛喝口咖啡,又把自己嗆到,亂咳一氣。

陳妮說:“你家那個地段按照市政規劃的要求,已經要全部拆遷了,你外公外婆在別的小區買了套小居室,和你爸媽還有舅舅分開住了,正忙著搬家呢,二老身體不錯,春節的時候新馬旅遊了一圈。”

我詫異,“分開住了?我從小到大,都是和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的啊,我爸媽也同意嗎?”

“你爸媽在協議離婚,你媽覺得你爸是個混賬男人,你舅舅的事情你爸瞞了你媽,你媽恨他,很難再與你爸相處下去。”

我的家就這麼散了是不是?我曾經期望過,不要一屋子人住在一起,不要自己的喜怒哀樂,統統有人關注,可現在,我無法想象,以後,我的家要分為外公外婆家?爸家?媽家?舅舅家嗎?

我望著陳妮靜默,她還有什麼消息給我?

陳妮斟酌著沉吟半晌後,有點困難地說:“前些日子,你舅舅因為心肌炎住院,醫生診斷說是工作壓力大,積勞成疾所至,這場病差點要了他半條命。還有……”陳妮略頓,“還有書偉,詠哲,書偉兩個多月前已然病逝,離我們而去。他走得不是太痛苦,他的後期階段在家休養,躺在床上,靠著你舅舅,聽你舅舅讀書給他聽,聽著聽著就睡過去,再沒醒來。他臨終前把那棟他母親留給他的房子和那些書留給了你舅舅,現在,你舅獨自住在那裏。”

窗外紛紛揚揚落著雪,天色昏暗下來,街燈早早就亮了,下雪的溫哥華浪漫一如卡通畫裏的場景,看在我眼裏卻滿目創痍,我逃不掉了,逃不到童話世界裏去,陳妮帶來的現實,活生生,血淋淋,也都在意料之中。書偉走了,我的家碎了,舅舅去了半條命,我被送來溫哥華,那些悲苦與無奈,不用麵對,眼不見為淨,我可算幸運?

陳妮握住我的手,“詠哲,你還好嗎?”

我知道陳妮想安慰我,奈何她的手和我的一樣冰冷,“還好,”我笑笑,“呃,我家原來住的小區拆掉會做什麼?”

“那個路段裏市中心比較近,預備修建豪華的商業住宅區。”

“哦,會種菊花嗎?”我沒頭沒腦地問。

“可能吧,”陳妮望著我,有點擔心,“詠哲,你確定你沒事?我的時間不多,馬上要趕去機場,你這樣我真不放心。”

“我沒事,”我豎起右手,發誓,“我真的沒事,我是想到我家頂樓外公料理的菊花,秋天開得那麼漂亮,覺得太可惜了。”

陳妮噓口氣,笑,“傻丫頭。”站起來撈起我腦後的辮子看,“好像又長長了呢,現在很難看到這麼長的辮子,可得勤護理著點。”

“當然。”我答,回頭的一瞬,我看到陳妮眼裏的水光瀲灩,和紅了的眼眶鼻尖。

陳妮半垂首,撥弄著自己的手套,說:“詠哲,我來之前,你舅交代我把這些消息講給你聽,上次你打電話回家的時候,正巧你舅接了你的電話,其實那時候我們剛從殯儀館回來,想講,又不知道如何開口,這次我來,你舅讓我看情況告訴你,我想,瞞著你並不好,所以就……”

“我知道,”我上前抱抱她,“我沒問題的。你回去問我舅和家裏人好,讓她們準備好大魚大肉,等我放暑假就回去看他們,你放心走吧……”

送走陳妮後,我獨自站在落雪的車站,風卷著雪花,撲來撲去,我忽然記起書偉的英文名字,Hurricane,狂風,他竟真如狂風,呼啦啦吹過,來無憑,去無影,剩下了經曆狂風的我們,如這雪中倒影,麵對丟失的時間,今天,不是昨天,明天是怎樣的明天?時光流轉,照一臉的蒼涼,握在手中的線,又是怎樣的前緣?

一輛公車到站,上車下車,人流來去,潮水樣在我身邊晃蕩,可這一切都與我無關。回頭,見有個男人就在我旁邊,穿了件設計大方得體的黑大衣,圍著條深紫色的圍巾,無視風急雪冷,站在昏黃燈光裏,閑閑地隨意靠著站牌翻一本書,也不知道是從車上下來還是一直就在那裏,我忍不住趨步向前,想仔細看清楚,是書偉嗎?那人抬起臉來,他不算帥氣,有兩道工整的眉毛,深邃如海的眼睛,可不正是書偉?我又是開心又是酸楚,喃喃詢問:“書偉,書偉,可是你來看我?”伸出手去碰他,書偉像波水紋樣化開,我隻摸了一手涼涼的空氣。他像是曇花一現,隨即魂斷香沉。

嗬,書偉不可能再出現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我最愛的他啊,我的相冊裏,甚至連他一張相片都沒有,手機裏,沒存過他的聲音,這異國的風雪夜,滴水成冰的車站,我手裏,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將他憑吊。我蒙住臉,蹲下身,眼裏的淚水泛濫而出,真不能相信我還能知覺自己仍可以如此傷痛。這異國的天空黑夜繼續,漫天飛雪都是我的離別,書偉,你該讓我如何與你說再見?

—本書完—

卷二 非法入境

第一章 身上飄著花香的醫生

“舒遠?你先來測一下體溫。”戴眼鏡的護士遞體溫計給舒遠,再確定,“你是叫舒遠?22歲?”

“是。”舒遠坐在護士站,乖乖量體溫,一邊打量醫大附院肝膽病區的走廊。

好長,而且,好吵。也不知哪個病房裏有人大聲呼痛,整個肝膽病區都能聽到聲音。舒遠聽到那個女生叫:“痛死我了,我沒力氣了,怎麼還不給我用藥啊?”熬不住“撲哧”一聲,很沒同情心地笑出來。唉,沒力氣都叫這麼大聲音,有力氣的時候該什麼樣子啊?

舒媽媽在旁邊嗔怪地看了舒遠一眼,嫌女兒沒禮貌。隻是舒遠在生病,不然一隻巴掌就拍頭上去了。

測好的體溫表遞回給護士,38度5,護士看看舒遠,低頭做記錄,又抬頭看看舒遠。舒遠覺得怪,自己又不是美男,用不著看這麼勤吧?護士站裏邊一個一直埋頭,對著大疊病曆奮筆疾書的醫生,想是忙暈了,將聽診器忙到了地上,“啪”的一聲響。其實沒多大點事情,給舒遠做記錄的護士卻像嚇到了似的,緊張兮兮地丟下舒遠跑去幫撿聽診器,還問:“董醫生,有什麼問題嗎?”

舒遠見那個董醫生說了聲:“謝謝,不用。”目光瞄過自己身上一秒,就又低頭忙他的去。嗯,這個醫生很帥,麵孔清秀,五官端正,目光沉靜,不比《妙手仁心》裏的差。就是太年輕了,應該沒啥經驗吧?作為病人的偏見,舒遠還是喜歡老一點經驗豐富的醫生。

護士拿張卡片給舒遠,“這張卡片會放在你的床頭,上麵是你主治醫生的名字,還有主管護士的名字,你要記住哦,平時有事情的話可以找你的主治醫生和主管護士。”

舒遠苦惱,“一定要我記著嗎?”

“當然。”護士將那些名字複述一遍。

舒遠對著母親,“媽,幫我記著。”

護士又說:“醫生每天八點以後開始巡房,那個時間不要離開病房,我們走廊的公告欄裏……”

舒遠再看看母親,“媽,你幫我記著。”

護士又說:“你等一下可能會做一些檢查,所以……”

舒遠崩潰,“媽,幫我記著。”

眼鏡護士道:“你看起來精神不錯。還發燒呢,不會不舒服嗎?”

“還好,撐得住。聽說隻要不燒到39度以上我就不用進手術室。”舒遠扯扯護士的衣袖,“護士姐姐,還差0.5度,全靠你了。”

這回眼鏡護士“撲哧”笑了,舒媽媽一隻巴掌終於拍到了舒遠頭上。

那個看上去幹活很勤奮的董醫生繞過舒遠身邊,在護士站的接待台跟護士長交代工作。他路過舒遠的那一瞬,舒遠聞到他身上有一股子含笑花的甜香。對哦,就是含笑花,令人想念的含笑花。

舒遠外婆家院子裏就種了株含笑,舒遠每年春天都會享受到,今年卻因病錯過了的含笑花啊。舒遠注意到,身上帶有含笑花味道的醫生有一頭黑而濃密的短發,每根頭發都被打理得幹幹淨淨,自然垂在額頭的幾綹劉海絲絲分明。他的眼睛不算大,一隻眼皮單,一隻眼皮雙,不知道這是不是媽媽說的,叫內雙的眼皮。舒遠記得媽媽還說,眼皮內雙的人,大多個性固執。舒遠的眼皮不是內雙,而是外雙,尤其最近生病的關係,那眼皮,雙到不行。

董醫生跟很漂亮的護士長交代一堆事情的時候,眼睛有意無意飄過來看舒遠。

舒遠給他一個很大的笑容,本來想問他身上為什麼有含笑花的香味。想不到董醫生冷冰冰將目光挪走,對舒遠的笑容完全不予理會。他的冷淡像他身上襯衫和領帶的色彩,安靜疏離,黑白分明。舒遠不爽,什麼地方的米飯養出這等傲慢的人種?不是說醫生對待病人要像春天一樣溫暖嗎?可這廝給病人的感覺明顯是秋風掃落葉啊。舒遠隻祈禱,自己不要落到這個醫生手上。

舒遠的病房是三人共用的。她住進去的時候,靠門位置的是個婆婆。舒遠選了靠窗的病床,床頭的牆上寫著紅豔豔的16。醫附院每間病房的窗戶都很大,看得到窗外大片大片的藍天,舒遠想,多看看藍天,病也好得快一點吧?

仍沒記住主治醫生的名字,還是主治醫生向舒遠自我介紹:“我是你的主治醫生,叫我黃醫生好了。”黃醫生人很好的樣子,笑容親切,模樣也是舒遠比較喜歡的那種,濃眉大眼,氣質溫雅,人近中年,很給人安全感,像舒遠的爸爸。不過舒遠比較怕的是跟在黃醫生後麵的那幾個醫生中的其中一個,董醫生?原來他是還沒升到主治醫生的下級醫生。重點是——還是落他手裏了!

“躺下好嗎?給你做個檢查。”主治醫生要求。

舒遠有點困難,“可是我不能平躺,後腰痛到不能睡覺。要快一點,我隻能堅持一小會兒。”

主治醫生一直笑笑的,“好啊,我會很快。”

唉,真難堪,每次都要把自己的整個肚子給一大堆男醫生看,怎麼沒見一個女的呢?

主治醫生極其專業地按著舒遠的腹部,“這裏痛不痛?這裏痛不痛?這裏呢?嗯,好了。有幾項檢查要做,我去給你開個單子……”

還行,真就一小會兒,舒遠超艱難地在老媽的幫助下從床上坐起來,喘氣……好累。

一直沒說過話的董醫生臨出病房門,突然回頭對舒媽媽說:“等等去檢查的時候可以跟護士站要輪椅。”

舒遠喘息未平,撇嘴,“輪椅?我又沒殘廢。”

董醫生看都不看舒遠,對舒媽媽欠欠身就走了。

舒媽媽很欣慰,“這裏的醫生真細心。好啊,轉院到這兒,我可就放心多了。”

舒遠也以為可以放心了,等一個臉上青春痘未消的實習醫生拎著條磚紅色胃管和一瓶石蠟進來的時候,舒遠的放心轉為灰心。

“黃醫生說要給你插胃管,會有點難受,忍耐一下,像吞麵條一樣往下吞……”

舒遠拒絕:“不要,我轉院前插過幾天胃管的,現在為什麼還要用這個?再說,我以前用的不是這樣的。”天哪,看著那有如小指頭粗樣的紅管子,舒遠滿懷恐懼,額角冒汗。

實習生根本無視舒遠的恐懼,“很有用哦,它可以減輕你的腸胃負擔,排除腹壓,比吃藥效果還好。現在準備吧。”

舒遠看看媽媽臉上的焦急,算了,進來醫院,還有別的路走嗎?那條胃管客這樣帶著石蠟的衝鼻味道插入鼻腔,舒遠一邊努力合作地吞咽那根管子,一邊開始幹嘔。她因病已經十多天沒進過食,胃裏空空的,嘔不出什麼來,越是這樣,越是難受,五髒六腑,像是要找尋什麼突破口樣從喉嚨裏衝出來,又被舒遠勉強咽回去了似的。

實習醫生說聲好了的時候,連接胃管負壓球從舒遠的胃裏抽出一些黃綠色的液體,很像電影裏外星人的血液樣的物質。舒遠此時已嘔得汗流浹背,淚水長流。

舒媽媽眼見女兒受罪,眼圈通紅。

舒遠想找句話安慰媽媽,可她的幹嘔根本不受她控製,逼得她一句話都說不出。

門外的那個董醫生匆匆又進來,看到插完胃管的舒遠愣了愣,拿了什麼物事的手抄到背後,不動聲色,告誡嘔得七葷八素的舒遠:“你要克製一下,再嘔下去會把管子嘔出來的,那還得再插一次。”

舒遠快瘋了,再插一次?是想要她的命嗎?要怎麼克製啊?偏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出口的聲音隻不過又是被胃管刺激出的一串幹嘔而已。

給舒遠插胃管的醫生倒是像邀功一樣地說:“董醫生,已經弄好了。16床的喉嚨好像特別敏感,從來沒見插胃管這麼難的。”

是,他也挺辛苦,拎著那條管子極耐心地等了將近十分鍾,待舒遠嘔得沒那麼厲害的時候,才麻利地在舒遠鼻梁上橫七豎八地貼了好幾條膠布,將胃管固定好。

舒遠此時淚水漣漣,不是她想哭,是鼻子裏的管子太讓人難受。她的手指著實習醫生,盡管已經嘔得口齒不清,仍狠狠控訴:“醫生騙人,哪兒有這麼難吃的麵條?”

實習醫生狡辯:“我說是像,又沒說就是。你生病嘛,這也沒辦法。”

“看看天空吧,今天的天很藍呢。轉移一下注意力會好些。”董醫生對舒遠說,淡淡的口氣,但他說話聲音還蠻好聽,是柔和的中低音。

可舒遠覺得看藍天的作用不大。就是氣這個啊,好好的陽春三月,她來不及看柳綠,來不及賞桃紅,天天躺在醫院吊鹽水,半死不活的,花錢買罪受。她靠在病床上,嘔得隔壁床位的年邁阿婆麵露不忍之色。

董醫生交代舒媽媽,什麼胃管的負壓球漲起來就要捏扁,裝胃液的袋子吊得低一點之類的事情。舒遠此時發現董醫生一直背在身後的左手裏拿的是什麼——一條胃管?!比她現在用的這條細,透明塑膠質地。舒遠知道,這種細胃管用起來比自己現在插著的這條稍微舒服多了。啊,辣塊媽媽,庸醫!有細的為什麼給她用粗的?繼續嘔。

還是坐了輪椅,整個下午,舒遠就這麼吊著她的胃管,抱著隻大水杯,一邊嘔著一邊像魚一樣吐著口水,拍了胸片,做了心電圖。她享受殘障人士待遇,搭電梯的時候有人為她開路,人多的地方有人讓她先行,這種感覺很糟糕。

照CT前準備工作做了很久,因為舒遠的手和手臂是浮腫的,找不到血管,造影劑打不進去。後來,勉強在腳上找到條合用的血管。幾個醫生圍在身邊的感覺也很糟,雖然大家對舒遠都很溫和,但舒遠卻有種感覺,好像自己離死不遠了似的。

做完檢查回來,舒遠的衣服已被汗水濕透。在那條長長的走廊上遇見董醫生。董醫生看著坐在輪椅上的舒遠,居高臨下,仍是那淡淡的語氣:“怎麼樣,還好嗎?”

“嗯,”舒遠摸摸額角的汗水說,“還行,本來差0.5就39度,現在出這麼多汗,已經退熱了。醫生,全靠你們的胃管。”哇,這醫生個子真高,超過182了吧?

董醫生牽牽嘴角,那算是個笑吧?舒遠發現董醫生的臉頰上有很深的酒窩。終於了解這醫生幹嗎總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原來他不能笑啊,一笑那酒窩就漏了氣,更不像醫生了,有誰會想找這麼嫩的醫生看病嗎?

這天是四月一日,一年中春光正好的時節。路邊和院子裏的樹木披著深深淺淺的綠意,空氣裏充滿草木特有的芬芳。舒遠因出血壞死性胰腺炎在中醫院治療無效後,轉入省醫附院開始新治療的第一天,因為那條胃管,她整整嘔了六個鍾頭。

又因病一夜無眠,舒遠精神萎靡。早起去洗手間的時候遇到一位年齡相仿,看上去纖瘦蒼白的女生。她在洗手台前的鏡子裏望了舒遠幾次,舒遠就對她笑笑。小聊了一會兒,得知這位病友住她隔壁病房,是因膽道蛔蟲入院的。舒遠曾經聽見的那個叫得很大聲,頻頻呼痛讓醫生趕快用藥的就是她了。人在痛苦之下的反應很驚人,想不到這麼瘦小的女孩兒能發出那麼大的音量。

舒遠的床頭綁了條紅布帶,護士說那是禁水禁食的標誌。據同病房的婆婆說,肝膽病區的病人顯著的特點是,禁食,吊袋,有的人身上還吊幾個袋子。舒遠再次感慨,有時生命的本質真是十分的狼狽與不堪。

舒遠的主診醫生帶著董醫生還有幾個實習醫生巡診時,將舒遠的CT片子當特別教材用。

舒遠隱隱約約地聽著才知道,原來自己的腹部異常腫脹是因為胰腹水的關係;胸口深呼吸時候會痛,是因為胸腔有積水;她後腰痛是因為並發腹膜炎;胰腺分泌出的胰液在侵蝕她的胰髒,所以她的胰髒現在隻有正常人的一半。

那她身上密密麻麻出的一層紅疹是什麼?舒遠甚覺詭異,忍不住亂問:“我真的隻是胰腺炎不是胰腺癌嗎?”

“你是胰腺炎,膽源性胰腺炎。”舒遠的主治醫生肯定。

舒遠還是不放心,“你發誓?”

醫生有點為難,想是沒見過這麼難纏的病人。跟在旁邊的董醫生適時接口:“我發誓,你是胰腺炎,不是胰腺癌。”說著拿出紙筆,“你需要做一份更詳細的病曆,現在我問你答。之前用過中藥是不是?還記得是什麼藥嗎?”

此君真是超人,他都不用休息的嗎?從舒遠昨天入院到今天早上巡房,她一直看到這位董醫生,說起來快三十個小時了,這廝仍神采奕奕,安然自若,真真匪夷所思。最難得的是,他還一直那麼難搞。

舒遠記得昨夜自己不肯吸氧,這位董醫生鍥而不舍,連三次將那個海綿塞再塞回舒遠的鼻孔裏,道:“病人要聽醫生的話。”

舒遠就生氣,“不!我的鼻孔很重要,不能一個被胃管堵著,一個還要被氧氣塞堵著。再說氧氣的味道很怪,讓我心情不好!”

董醫生隻得放棄。接著又挑毛病,嫌舒遠隻蓋一床夾被太薄,他說:“現在才四月啊,你還在發燒,如果再感冒引起高熱的話我們很難辨別情況,可能真會直接把你拉去十樓做手術。”

舒遠任性,“我穿得夠厚了醫生,被子很重啊,蓋在身上連毛孔都痛,我不要蓋被子。”

舒遠還記得當時董醫生看她的眼神,有點複雜,有點無奈,但挺讓舒遠有安全感。

“一天大便幾次?”這會兒董醫生又問了。

舒遠答:“八次,以前的醫生說這是用藥後的結果,正常的。不過為什麼拉那麼多次身上還有水腫?”“因為你的代謝失常。最後一個問題,上次生理期是什麼時候?”

天啊,連這個都要問?舒遠驚歎,硬按捺自己的尷尬,老老實實答:“前幾天,剛結束。”順便看看麵沉如水的董醫生,除了驚歎他的細心鎮定,也敬佩他的專業,還有,他的鼻梁又高又挺。

不知道是誰在走廊上抽煙,董醫生提醒:“先生,這裏不許吸煙。”

那人回頭道聲對不起,突然對著舒媽媽驚呼:“伯母,你怎麼在這裏?”

舒媽媽也嚇一跳,“小孫,你怎麼在這裏?”

孫朝陽?!舒遠的前男友,出現得好神奇,舒遠差點以為他是看望自己來的。

還好,有根理智的神經提醒自己,絕對不可能。

果然,孫朝陽愣愣地望著舒遠有五秒,小心翼翼碰碰舒遠鼻子上吊的那根胃管,“遠遠,你出了什麼事情?怎麼搞成這樣?我都認不出你了。”

舒遠故意搞怪,“親愛的,自從與你分手後茶飯不思,極度抑鬱,加上暴飲暴食,借酒澆愁,所以胰腺發炎。”

孫朝陽將信將疑,麵色發白,“遠遠,你不是真的吧?”他話音沒落,走到門口的董醫生手中的病曆夾“啪”地掉地上,內頁的紙張散了一地,舒媽媽過去幫著揀。

嘩,看著挺精明的人,怎麼總把東西掉去地上?

舒遠沒再理會,回答孫朝陽:“當然不是,美得你哦。你知道我死黨豆芽啊,她生日嘛,一起出去慶祝。她非和我比賽吃餃子,大家太興奮,沒煞住,吃多了。我又不知道自己有膽結石,吃完餃子還去吃麻辣燙,放了好多好多辣椒。最後痛起來,我還以為是胃痛,去買胃藥吃,誰知道結果就成這樣了。”

孫朝陽大大地搖頭,“舒遠,原來你從沒與時俱進,還和以前一樣笨。天啊,你看看你,真是,你怎麼連眼睛都紅了?”

“那是因為我在發燒啊,”舒遠疑惑,“你管我?對了,你又為什麼在這裏?”

“我女朋友生病。”孫朝陽說。

“你女朋友什麼病?”舒遠好奇,順便補一句,“你要死啊,剛和我分手半年就又交女朋友。”

“吼,不然咧?她膽道蛔蟲,就在你隔壁病房……”

舒遠愣半晌,想到清早遇見的女生,突然笑起來,“喂,孫大哥,你人品不好,現在是怎樣?舊愛新歡,共冶一爐?”

孫朝陽的大手掌一如往昔,觸摸舒遠的頭,揉亂她的短發,“嘴巴怎麼還這麼壞?不愧是舒遠。”

舒遠雖然很想去看望看望前男友的新歡,奈何吊針打了一天仍沒結束,不方便走動。

好容易想睡會兒覺,先是被來會診的中醫弄醒了,接著又被來會診的皮膚科醫生弄醒。

皮膚科的醫生說舒遠身上的紅疹是對某種中藥過敏。

醫生這樣說的時候,舒遠對著自己手臂上的皮膚發怔,曾經白淨的皮膚不知道何時變得幹枯粗糙黯淡,整個人也因浮腫而變形,這個樣子麵對舊情人,真是情何以堪?

不過,又如何呢?自己好歹還是活著的。

雖然不知道這樣活著是不是最好,但是,誰又能保證,死掉了就一定比現在好呢?

太陽快下山的時候,中藥房熬好的中藥送到,一小包一小包的,看上去像是巧克力飲料。

問題是那不是巧克力……舒遠都快哭了。

董醫生跟在送藥的護士長身後進來。驚人的醫生,看上去仍是停停當當的樣子,他工作了多久?他帶來一支大針管,是要打針嗎?

“喝中藥有困難對不對?”董醫生對舒遠說,“胃管的另一個功能是可以幫你喝中藥。”董醫生將胃管負壓球的部分拉下來,中藥湯汁混合了生田七粉抽進針筒,借由胃管灌進舒遠的胃裏。是,沒感覺到苦,但感受到了怪,本來該由嘴巴走的藥物突然改道由鼻子走,真讓人不舒服。而且,中藥畢竟是中藥,舒遠天生和中藥不對盤……然後,她眼圈就紅了,捂著嘴巴,很可憐地看著董醫生。董醫生眼疾手快,將桌子上一隻大水杯遞給舒遠,於是,剛灌下去的中藥原封不動又被吐出來。

舒遠一通猛咳猛吐之後,發現董醫生人很好地一直幫忙媽媽照顧自己,終於良心發現,說句:“對不起啊醫生。”

董醫生淡淡嗯一聲。倒是舒媽媽氣怒攻心,把舒遠數落一通。

舒遠對媽媽的數落是一耳朵進一耳朵出,她一邊用紙巾擦著嘴,一邊被頭頂右上方,董醫生胸前的名牌牽住視線。那個名字是——董立——什麼?是林嗎?有個偏旁經過長期磨損變得有點模糊了……

“彬,是董立彬。看清楚了嗎?”頭頂董醫生的聲音真真切切地響起。

舒遠驚覺,董醫生一直維持著半躬身的姿勢不動,好方便她看胸牌,手輕輕拍著她的背。這個——慚愧,她訕訕答:“看清楚了。”

董立彬說:“其實你知道我是董醫生就好,知道我名字也沒什麼用處。”

那倒也是,舒遠覺得董醫生說得對。可惜她嘴硬慣了,管都管不住自己的嘴巴,順口糊弄一句:“知道名字方便投訴,你給我灌藥把我弄吐了。”

董立彬瞪圓眼睛,“吼——16床,也有你這樣的病人?!”

他竟又拿起一包中藥,舒遠怕怕。董立彬和舒媽媽同聲共氣:“這次你不許再吐出來!”

入夜時分,舒遠的舊愛孫朝陽又出現在她的病房,還帶來一大束紅玫瑰。真奇人也,舒遠與之交往的時候,他從來沒送過這麼大束的花。

舒遠胃裏的中藥還沒消化幹淨,有氣無力,“喂,這是幹嗎?怕我死掉嗎?”

孫朝陽嗔怪,“胡說。”

舒遠感慨,他還是那麼帥氣,眼波清亮,五官幹淨明朗,唇邊頜下淡淡的胡須又讓他看上去有那麼點頹廢落拓和壞壞的感覺。他的淺藍牛仔襯衣率真樸素,黑色無漂染的柔和長發時尚而有藝術氣息。但可惜,這樣一個出色的家夥,竟和她無緣。

“我女朋友不高興了,遠遠。”孫朝陽隨意拿舒遠床頭的水果來啃,就像他們以前相處時那樣自然輕鬆。

“為什麼不高興?”舒遠驚詫,方又省,“總不會是因為我吧?”

“對啊,就是因為你。她說早上見到你覺得眼熟,但沒認出來你就是我相冊裏的前女友。現在知道與你同冶一爐,很不高興。”

“嗯,理所當然,我能理解,但我沒辦法消失。”

“是啊,所以她要消失,已經辦好轉院了。”孫朝陽丟掉果核,雙肘撐在床鋪上,托著下巴,定定看舒遠。

舒遠大方微笑,“那好吧,我不送,多保重。”

孫朝陽說:“你也是,多保重。”

“嗯,再見。”

孫朝陽不走,還是定定地看舒遠,“遠遠,你不會死掉吧?你看起來真糟糕。”

舒遠被惹毛了,“該死的,孫朝陽你找打是不是?我是病人啊,你敢跟我說這種話?”費力坐直,想找東西丟這廝,忘了手上還有吊點滴的針頭,手就抬起來了。

孫朝陽忙按住舒遠的手,笑嗬嗬,“行了行了。你這一罵我通體舒泰,我看你沒事兒,遠遠,你能長命百歲。”站起來背對著舒遠擺擺手,撂下句話,“丫頭,不來看你了,拜拜。”大步流星地走出舒遠的視線。舒遠待孫朝陽走後還氣了半天,這什麼人啊。

快十點的時候,窗外的星星懸了一天,很好看。舒媽媽去洗澡了,外套搭在床上,外套口袋裏掉出張紙條,是病重通知單。舒遠拿在手裏左看右看,一大束紅玫瑰在旁邊的窗台上火樣綻放。

掛了一天的點滴終於吊完,同病房的病友家屬很貼心,幫舒遠按鈴叫護士拔針頭。來的還是董立彬,沒穿製服,一身的黑西裝,雖然略帶疲倦,卻俊朗宜人。天啊,他是鐵打的嗎?舒遠快嚇死了,“董醫生,你還在上班嗎?”

“不,馬上下班了。”董立彬說話的語氣永遠不慍不火,天塌下來也不變的樣子。他幫舒遠拔了點滴。舒遠有點受寵若驚,“謝謝你董醫生,還要麻煩你幫我。”

“沒關係,”董立彬說,“今天有六個手術病人,護士站人手不夠,忙翻了,我舉手之勞。”大概是想輕鬆一下氛圍,他小小調侃,“再說我不是怕你投訴我嗎?”

舒遠是想笑的,問題是董立彬一臉麵無表情,害她笑不出來。

“不怕嗎?”冷不丁的,董立彬突然問。

舒遠霧煞煞,“什麼?”

“這個。”董立彬指指她手裏的那張病重通知單。

“哦,”舒遠大咧咧的,“應該沒關係吧,聽說被通知病危的病人都能起死回生啊,沒道理我就會有事。”

董立彬竟笑了,“我們當醫生的遇到你這種病人,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手電,“讓我看看你的眼睛,向下看,喂,我讓你向下看……”

舒遠發誓,這不是第一個醫生要用手電筒看她的眼睛,查驗有沒有黃疸,但這是第一個讓她覺得笑起來像個孩子樣純真的醫生。呃,眼皮內雙的人果然固執,而且還變化無窮,現在他兩隻眼睛的眼皮都是雙的——

啊,此典型醫生還是不要經常笑的好。

這是舒遠住到這家醫院的第二天,她被列為一級護理病人,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停地被測血壓,測血糖,測體溫,還有,因急救關係,她隔一小時就要被注射一種特定用藥。她仍痛苦得不能睡覺,但她覺得她遇對了醫生。

他身上的含笑花味道很好聞!

肝膽病區的老主任巡診那天最誇張。那個頭發花白卻威嚴沉穩的男人,帶著起碼二三十個學生,加上舒遠的主治大夫和董立彬,一色的雪白製服,黑壓壓一片腦袋,圍住舒遠病床一圈,卻愣是鴉雀無聲。舒遠忽然想起看過的那套日劇《白色巨塔》,心裏少不得升出無限敬畏感。能做醫生的人種絕非凡品,居然沒人被悶死,幸虧她沒學醫。

老主任給舒遠看診,除了按按她的肚子,問問疼不疼之類的問題,再沒說別的。隻對著主治黃醫生指指吊架,雙手向下壓壓,什麼意思?沒人給舒遠解釋,一群人就又齊刷刷鴉雀無聲地晃出去了。

然後舒遠又發現,給她打針的護士也非常狠。她的手本來腫脹得像個饅頭,完全看不到血管,但是她的主管護士,一個清秀如言情劇女主角的女生,居然在她那樣的手上紮下去,一針見血。舒遠說:“我的手腫的啊。”

人家護士姐姐說得好:“你血管又沒腫。”

舒遠誇讚:“高手,高高手。姐姐手藝這麼好,獎金高不高?”

漂亮護士靦腆微笑,“大家都一樣。”

董立彬再來給舒遠灌中藥的時候,舒遠就唧唧呱呱地說了這兩件事。她把老主任稱作奇人一,主管護士稱作奇人二,並對董立彬說:“你們醫附院的奇人再挖掘挖掘,大概可以拍一本《臥虎藏龍》了,嗯,對,你演羅小虎……”

舒遠話音未落,隔壁床看守婆婆的家屬笑得一口果汁噴出來。

董立彬沉著臉道:“謝謝,不過我不喜歡《臥虎藏龍》。”他又瞪舒遠一眼,眉目清雋,那表情似怒非怒,很值得玩味。

舒遠本來還想問董醫生喜歡什麼電影,硬忍著沒問。怕被誤會她調戲帥哥醫生,意圖性騷擾。唉,這廝若肯生得醜些,她就不用這麼掙紮了,想說啥就說啥。

灌完中藥後董立彬通知舒遠:“下午會有麻醉醫生來給你做頸靜脈插管,以後營養液由靜脈滴注,手上隻吊消炎針。這樣自由活動的時間會長一點,人也舒服一些。”

舒遠不懂,“什麼?靜脈什麼?”

董立彬指指舒遠的頸部,“你這裏不是有大靜脈嗎?就是在這裏插根管子進去。”

舒遠驚呆,“你們醫生好奇怪,給我鼻子上插根管子裝大象就罷了,還要在脖子上打洞?”

董立彬說:“這不是奇怪,這是在治病。”

“我有沒有別的選擇?”舒遠垂死掙紮

董立彬撇撇嘴,歪歪頭,“沒有!”

麻醉醫生是個女的,高,瘦,酷,口齒利落清晰。簡單地自我介紹後,拿出張單子給舒媽媽簽字。舒媽媽對著那張紙看了又看,猶豫到不行,“什麼,還會有危險?搞不好會氣胸?”

麻醉醫生超級冷靜,“如果有類似情況發生,我們也能處理。”

舒遠這個糾結啊,醫生能處理有啥用呢?重點是她一點都不想有氣胸啊。這時董立彬走進來,他跟麻醉醫生打個招呼,問舒媽媽:“準備好了嗎?”

舒遠替還在為難的媽媽答:“準備好了。我需要做什麼?”

麻醉師道:“躺下。”

舒遠也很痛快,“我不能平躺太長時間,你要快一點。”說完躺下,把脖子交給麻醉師消毒。罷了罷了,舒遠自我安慰,人在江湖飄,哪有不挨刀?以前活得太隨性,這一病算是遭天譴了,任人宰割吧。

舒媽媽簽好字,麻醉師給舒遠打一小針有局麻作用的麻醉劑,用一塊藍色的布蒙住舒遠的頭和胸,讓舒媽媽按著舒遠的胳膊防止舒遠亂動。舒遠藏在那塊藍布下什麼都看不到,卻感受到麻醉師將什麼東西插到自己頸部的時候,舒媽媽非常之沒用地啊喲了一聲,接著好像有根長長的像鐵絲一樣的東西在頭頂的藍布上劃來劃去,然後,按住舒遠胳膊的人換成了董醫生,舒遠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含笑花味道。

靜脈插管比舒遠預期的時間長一點,讓她後腰生痛,還有,怎麼胃也痛起來了呢?等等,是胃痛吧?她叫董立彬,“醫生,我好像是胃痛,哦,不是,到底是胃痛還是氣胸?”

正收拾器材的麻醉師望住舒遠,無法置信,“你哪裏痛?”

舒遠用手指指痛的地方。

麻醉師一副受不了的口吻:“那不是胸,是胃。”說完徑自走掉。

舒遠捂著自己的胃,愁眉苦臉,哼唧:“董醫生,她態度不好,我能不能投訴她?哎喲!”

董立彬的表情好嚴肅,扶舒遠躺下,“你別急,跟我說,哪裏痛?”檢查舒遠的腹部,“這裏?這裏?是這裏——”

事實證明舒遠是胃痛,她的胃管裏吸出的除了一部分綠色的胃液,還有一些血沫。她的主治醫生說生田七粉可能對舒遠的胃有傷害,居然開恩讓她每天灌兩次的中藥改成一次。

舒遠挺樂,跟董醫生說:“知道是這結果我應該早點說胃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