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照常升起 第八十七章 雪痕
通常是選在中午的太陽底下,姑姑教我在雪上認字。這時候的雪軟,姑姑用白樺樹枝在上麵一筆一畫地寫,平整的雪麵即刻現出了好看的圖案,筆畫裏邊能顯出斜陽的陰影來呢。因了字跡比較深的關係,即便飄了一夜的清雪,隔日來看還是能認出來大概。
上邊說了“圖案”這個話兒,因為姑姑在教字的時候,寫完了,總在文字旁嘩嘩添上幾筆,花呀草的就出現了,還有蝴蝶小鳥呢。我這時一般都是應了姑姑的提議,抽動鼻子去聞花香什麼的了……也便一時忘了餓了,也因為是站著認字不走動,我聽不到肚子裏嘩啦嘩啦的水聲了。
早上,一般來說,我都是跟了姑姑到老林子裏用爬犁拉柴火的,姑姑素向都是一條紅圍巾,她的臉蛋也紅,是凍的。
她說她好喜歡雪,她一說話熱氣就從圍脖那呼出來,於凝滯的空氣中很明顯的,有的白氣就賴在她的圍脖邊緣地方變成了霜。風吹著了她哈出的白氣,氣團上升染在了她的長睫毛上,她的大眼睛就忽閃著雪白。
我說不清楚,這種世界上最純淨的東西裏邊含了怎樣的魅力,反正對於姑姑來說,凡是和雪搭界的東西,差不多她都稀罕。比方說白樺樹,比方說白貓,比方說白小良,嘿嘿,我也占了一個白字嘛。說到白樺,她真是喜歡極了,我們老家林子裏的這種樹,樹姿綽約著也真像早年的姑姑。
她還喜歡白樺樹皮,這些樹皮和故鄉原野裏那無邊無際的雪一樣,擔負了給我文學啟蒙的重任。後些年,姑姑喜歡當了我的麵一回回翻出她那套老式白大褂來看。布料和式樣並不見佳,我以為。
我大了出外工作後,待我一撞碎她那片寂靜的空氣,闖進她獨居的老屋子來,她那隻白貓就承擔了狗的工作,先是到門口招呼我,然後跑回姑姑跟前說“妙--”進了屋,我發現陽光似乎永遠從窗口斜斜進來的樣子,不耀也不暗,仿佛這裏的時間已經凝固。但姑姑的頭發卻日漸白了,我知道世界上總有一些無法抗拒的事情。
姑姑用她皺紋圍繞的眼睛久久地凝視著我,同時喃喃著什麼。在這裏,聲音的輕重緩急代替了語言的含義,甚至比明確的語言更加微妙,我能感受到她那份沁人心魂的愛意。不過,也讓我有些不好意思了,因為姑姑的神情似乎在說,我幫了她多大的忙似的。其實,來看望長輩是我莫大的快樂嗬。當然有時候,我也給她掛上一個吊瓶,以用來增強她的體力。
跟你說,我姑姑的手興許是天下最柔軟的手了。她願意讓她這雙手交疊在我的手上噓寒問暖,她的手還熱乎。並且習慣性地在我手心裏畫來畫去。就禁不住讓我想起小時候了,她在雪地上教字時畫的那些美麗的圖案。
我由此明白,學業並不是一件枯燥的事情。我現在看書,在自己認為重要的地段情不自禁地畫上奇形怪狀的圖案作為標記,這是受了姑姑的影響。
她是抗聯時代的軍醫,可謂身世顯赫。但她拒絕了組織上安排她進城生活的好意。仍舊守著她那間旁邊有一口深井的茅屋。
跟姑姑一樣,我也學了醫。每次放寒假回鄉看望,她都會興奮地告訴我,她為我準備好了樺木拌子為我燒炕灶。
她叨嘮著,火炕上睡覺可是比電器營生舒服多了。一邊顛顛地拎起鐵桶引我到旁邊的井裏打水,鐵桶碰了井旁的冰石叮咚作響,空氣裏就充滿了她的笑聲,她感歎說,這叮咚聲總也聽不夠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