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媽媽電話告訴我,說我這位從不抱怨的姑姑也開始抱怨了。
這些年,北方的雪越來越金貴了,少得讓姑姑經常歎氣。她摩著我的手,說,這冬天裏的樂趣越發稀罕見了。言辭中有無限惋惜和留戀。
不僅雪少,連老屋旁邊那口深井裏的水也明顯少了,受了附近什麼礦廠的影響,還有異味,全不是先前的清洌了。
她為我用樺木拌子燒火炕的樂趣也被剝奪了,因為鎮裏統一配上液化氣和暖氣了。
隻有姑姑的手始終柔軟,她用這雙手摩著我說話。
能看出來,她努力不流露出怨氣來,怕影響我的心情。她自顧解嘲說,時代前進了嘛。還難能可貴地用了一個新詞:人應該與時俱進嗬。
她說。末了自言自語道,不是誰都能夠與時俱進的。
隻要我和姑姑在一起,姑姑的那隻白貓總是知趣地待在沙發背上靜聽。但這一次,當我姑姑說了這感傷的話以後,它居然一反常態跳上床來了,偎到姑姑腿邊,說“妙--”
我也趕緊往姑姑身邊靠了靠。姑姑的腿也柔軟,她雙膝騎鶴式的相疊交盤。我瞅她那張臉兒,白歸白,卻是山壑般縱橫交錯了,由於去了牙套的關係,她的雙頰深陷進去。一說話,一凸一凹的頗明顯。
這次看她,我當然還是不便問起我曾跟我媽媽問起的問題,姑姑為什麼獨身?但姑姑自己不但顫巍巍地捧出了她那套老式白大褂給我看,而且眼睛放出光來,又捧出了一個紅布包裹的寶物給我--原來是一塊白樺樹皮。上邊畫了些奇怪的符號。白大褂、白樺樹皮以及上邊天書般的符號全都彌漫著久遠年代的氣息……這裏邊究竟有了怎樣的風花雪月,我是不便問的。我隻有點頭的份兒,同時臆想著發生於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冰天雪地裏的故事。
爺爺不久前去世了。臨走時爺爺告訴我,奇了,爺爺說我長得跟姑姑的那個人有點像。
回到我工作的這個城市後,我的心裏隱隱作痛。
一個雪後的日子,我到城外的老林子裏踏雪。我也喜歡雪,喜歡雪和腳掌那柔軟的觸感以及沙沙的聲響。這天風不算大,日頭乍斜,細看雪上遍布亮晶晶的小小的冰球,我蹲下來,用手指在雪上畫著……我想起了姑姑,還有不久前過世的爺爺。
一邊扭頭望了才剛踩出的雪窩。
我明白用不了多久,風雪就會把所有的痕跡湮沒了的……對著雪上的字跡,我使勁抽動鼻子,試圖聞出小時候的樂趣來,我失望了……突然,身上起了“嘟、嘟”的聲音,我一激靈知道是兜裏的手機響了,是媽媽打來的。
媽媽的哭訴證明了我連日的預感,我親愛的姑姑走了。
我陡然立起身子來,碰著了旁邊的小樹,那樹枝上的積雪慢慢傾斜,忽地一下全塌下來了……新下來的雪和原來地上的雪交織成了一道道痕跡。本來,它們是同時從天上落下來的,因了某種偶然,有的在高處的樹枝上有的就落在地上了,光照和受風也便因此不同……但整體看來沒多大區別,顏色也差不多,都是白顏色裏有一點灰,像姑姑的發,映在殘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