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雪裏的樹幹(1 / 1)

我們像雪裏的樹幹——這是卡夫卡說過的一句話。我想這句話裏的我們,更多地或者說幾乎全部地指向他自己。他就是這樣:像一棵樹幹,在雪裏,在生活裏裸露著。

對卡夫卡我們顯得陌生。說多少有些了解,仍然覺得了解太少。而我們又希望了解更多。卡夫卡是個謎——米蘭?昆德拉說。可能正是因為他很難讓我們理解,所以我們就越想接近他。

他的作品並不多。他活了41年。通過他的日記和信件,讓我們有機會深入到他的內心世界,讓我們看到他生命的真實——讓我們吃驚的是,他竟然沒有一件生存的“外衣”。

他的日記和書信大部分收在他的散文集裏。他一直生活在社會的中下層,做保險公司職員。他不知道如何來保護自己,甚至可以說他並不具備全部的生存能力。保護自己是一種本能,生存的本能,我們或多或少都會懂,但他不懂也不會。這就是讓我們難以置信的卡夫卡。

他在1918年2月4日的日記中說:在巴爾紮克的拐杖柄上寫著:我在粉碎一切障礙。在我的拐杖柄上寫著:一切障礙都在粉碎著我。他是那樣敬佩巴爾紮克,而他卻做不到。他自卑,他恐懼,因而他不可能像巴爾紮克那樣。嚴格意義上說,是他這個自己把他改變了。

他意識到了來自生存的種種威脅和危險,無論他轉向何方總有黑浪迎麵而來。他感受到了,他孤獨地堅持。即使一覺醒來變成一隻人們不屑一顧的甲蟲,也要以這獨一無二的形象去揭示生命的真實體驗。

他沒有一點說謊的本領,就像他不會喝酒一樣。他好像是世界上唯一的裸體者,站在穿衣服的人群中間——這段話用來概括卡夫卡的一生是相當準確的。就是說卡夫卡與現實世界格格不入,或者說現實世界拒絕了他。這裏麵引發出來的問題很多,其中之一就是說謊與不說謊之間的衝突。

說謊也是一種人生態度,但他是另一種——說這段話的人,是在卡夫卡的生活中占有重要位置的米倫娜。她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卡夫卡的人之一。她幫助過他,但卡夫卡已無法改變。

卡夫卡說過這樣的話:他不是為他個人的生活而活著,他不是為他個人的思想而思索。可以認為這是他的心靈獨白。這樣的獨白中含有充分的他對自身生存意義的看法和態度。現在我們可以說,卡夫卡已經不再屬於他一個人,他屬於世界。他帶著他一生的真實死去了,留下的是他所生活過的那個被他拒絕的世界。

當人們忙忙碌碌地為自己趕製一件又一件外衣時,隻剩下卡夫卡是個裸體者。他站在我們中間,又仿佛站在我們之外,世界之外。我們也許嘲笑他,他卻投給我們同情的目光,這使我們望塵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