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的空白處寫了幾個字,歪歪扭扭,那支筆像是快沒墨水了,寫出來的字筆畫間時常斷掉。
舫,方舟,希望之船。
手指輕輕劃過那些痕跡,腦海中出現他拿筆的樣子。那隻手……以及秋天裏的梧桐樹葉,枯朽的、仍然帶著溫柔氣息的樹葉,穿越了時空的間隙,一齊輕柔地降落在頭頂。
就在這種接二連三的胡打小鬧下,日子竟不知不覺開始趨於平緩。外婆生日的那天中午,我跟舒雯下五子棋慘敗,讓她灌了半瓶紅酒不說,還被勒令聯係沈複,拉他出席晚上的酒宴。借著酒興我當仁不讓地撥通號碼,一方麵展示我身為雇主的氣魄,一方麵報複此人,誰讓我每次交鋒都處於落敗的可悲境地,今兒說什麼也要翻身農奴把氣出!
“喂,現在是組織在說話!稿子進展如何?”
“汝以為老夫是像汝一樣遊手好閑養尊處優的有錢人?”
那邊不客氣地回答,理直氣壯地笑。
“混蛋,我給了錢的!”我捏著拳頭吼,不管他看不看得見。
“可沒規定什麼時候交貨。”
那是因為怕你趕時間糊我差事,“你在哪兒?!”這個人的屁股不踢不行,雖然踢了也不見得就會自覺往前走,“今天無論如何要讓你小子動筆!”
“在學校,等下三堂課,汝要來聽嗎?嘿嘿。”
我哼:“兩個半小時以後過去,順便提醒一句,你已經三星期沒有任何進展了!”
掛了電話,我指揮舒雯開車,“別以為我是真輸你!我梁沁舫是良好市民,交通意識強烈!要不是考慮到你得開車,哼哼,現在神誌不清躺在這兒的就是你蚊——子——啦!”
“唷,這麼說來你承認你神誌不清啦!才半瓶耶,沈複要是知道你這個萬年受壓迫的無能雇主喝酒不叫他,肯定造洋反。”
“閉嘴!”汽車滑出停車場時,我突然看到路邊一個推著自行車賣廉價花束的小販,顏色鮮豔嬌嫩的花朵映入眼簾,我腦袋一下子清醒無比。
“停車,我要買花!”
一捆勿忘我,兩枝馬蹄蓮,一枝玫瑰,一枝扶郎。
想了想,又多要了一把滿天星。
依然是報紙裹著,抱在懷裏。我想了想,“沈複還有三堂課呢,我們先去趟墓地好了。”清明節一到,會有很多人摩肩接踵地上墳,全家出動,搞得跟野餐似的。我不喜歡湊熱鬧,所以趕早不趕晚。
舒雯不說什麼,發動車子。
路邊的爛泥裏冒出星星點點的綠,還有嫩黃色的雛菊。小時候坐車過盤山公路,我特別希望司機能停下來,讓我下車去采那些花,那是幾歲時的記憶呢?應該是四歲以後吧——我之所以會喜歡那些開在路邊的雛菊,是因為父親騎摩托帶我穿越山澗的草坡時,總會停下來,耐心地等我采光整整一片綠地裏的野花。
所以,那是更早更早以前的事了。
墓地布置得像菜園子——這是我第二次踏足的感覺。上次正值肅殺的嚴冬,萬木凋零,現在才發現,原來這裏漫山遍野都是油菜花。
更遠一點,還有棵開著白花的樹,那花真多,沉甸甸的,一團又一團,特別惹眼,相較之下,我帶來的這捧顯得很多餘。
“你慢慢來,我到處走走。”舒雯兀自晃開了,我都沒來得及開口說馬上就可以走。
她飛快地不見人影,我隻好坐下來等,沒等來舒雯,卻等來了沈錐。
我瞪著一雙眼看他放下花束,取下墨鏡別在襯衫上,轉過身,對著我。我在想究竟要不要逃走呢?是打個招呼再逃還是立馬爬起來就逃呢?
我不說話,蹲在地上抱著膝蓋,還是瞪著他,樣子傻不拉嘰的。
“看到我,傻了?反應不過來了?”他哼了一聲,一副氣結的樣子,“行,真有骨氣,半句辯解都沒有,多了不起呀!文人的臭德行!”
“為什麼要辯解?”我斜眼看他帶來的花,白得慘兮兮,“如果根本不在乎原諒的話。”
沈錐氣得笑了起來,“好,說得好,是啊,你們這些向來以自我為中心的家夥,何時考慮過別人的感受。”
我不理他,偏過頭去,目光觸及石碑上的名字,下意識地又一甩頭。
“不負責任的家夥,就這麼一走了之,把我坑苦了!”他重重地哼一聲,“竟然會有這種人,情願不被原諒地去死,怎麼,想扮演濁世聖人?好突顯別人都是小醜?”
我忍不住了,“反正他也不在意你原不原諒他,你就繼續恨好了,沒人會管。”
“我?恨一個死人?”沈錐斜我一眼,卻無端泄了自己的底氣,苦笑起來,“不說了,不說了,算我自找苦吃,要不是逼他交出那6%的股份……”我聽著聽著,不覺淡淡地笑起來,他看在眼裏卻不揭穿,“加拿大那邊,除了股份,每年還有紅利,總之該是他的,我都還給他。”
因為沈錐突兀的出現,害我去接沈複的時候遲到。本來有點擔心他會先走掉,在樓梯上問過和他同一辦公室的教授後發現我的擔心是多餘,那家夥絕對是沒有時間觀念的人,遲到三個鍾頭也不要緊,隻要他有地方落腳。
沈複的辦公室,自然就是以前沈陌呆的地方,連桌子都是同一張。
這些,都是我從他的描述中得知的,因為根本沒有親自去看過。替沈複辦手續的那陣子,我跑上跑下,顛進顛出,唯獨避開那間屋子。
四月了,爬山虎重新包圍整幢樓。
我輕巧無聲地上樓,門是開著的,在走廊的盡頭。五點來鍾的陽光穿透長而高的木框窗戶,照在正對著門的那張舊桌子上。
一切都一覽無遺地呈現麵前,沒有懸念。
沈複很難得地沒有睡,抱著一隻舊式的搪瓷缸杯喝得不亦樂乎。
“酒?”我看也不看,直接問。
“難道是糖水?”他笑眯眯地回答,“杯中有日月,酒中有乾坤。”
“快點!舒雯的車就在大門外,那裏人多路窄不能停太久。”話是這麼說,但我知道這家夥不可能快起來。
果然磨蹭了三十多分鍾才坐穩,舒雯的火氣都過去了,隻剩白眼。
“大爺,奴婢可以開車了嗎?”
“難道讓車開汝?”沈複一臉唯恐天下不亂的溫文笑容,舒雯朝我瞪來,那眼神的含義分明是:這個可惡的讀書人。
“等下有沒有空?”我想起中午的賭約,“帶你去一個地方喝酒。”
“都上了賊車還問老夫有沒有空?而且汝後半句話怎麼突然讓老夫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嘁了一聲:“去不去隨便你,不過酒水無限量供應喲!讓你喝到沒空撒尿!”
舒雯在一旁起哄:“對啊對啊,啤酒紅酒雞尾酒,紹興花雕二鍋頭,不去的是傻子。”
事實證明那天我真是灌酒灌過頭了,不然絕對不會這麼幹——把一個對家人而言素未謀麵的陌生人拉去外婆的生日宴大喝特喝。也不知道舒雯安的什麼鬼心,我喝多了她可是清醒的啊,居然一點也沒阻止我做出這種糊塗事。
我們三個就那副毛衣仔褲球鞋樣地邁進熙苑假日酒店的大門,沈複突然說:“咦,你是不是喝酒了?”
我“嗯”了聲,然後一愣,“啊?那又怎樣!還有,你別突然轉正常人的講話方式,聽起來很恐怖。”
“難怪覺得哪裏不對勁,外表是蠻自然的,隻不過淨幹些出格的事。”
這家夥眼還挺利,一句話點醒我夢中人,老媽的怒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閃現腦海,嚇得我立刻原地踏步。
“喲嗬,怎麼了?”
“沒,等一下。”我扭頭四處找因為停車慢我們一步的舒雯,眼神陰霾地揪住她拽進廁所,“你小樣的,你想害死我是不是?沈複跟梁家一點關係也沒有,把他拉來我外婆的生日宴算怎麼回事啊?”
“喂,你決定的啊,髒水不要潑到我頭上。”死家夥悠閑地拂開我的手臂。
“還不是讓你給灌的!”我氣不打一處來,“幸好我懸崖勒馬及時醒悟,現在怎麼辦?快點幫忙把沈複哄回去!”
“幹嗎哄他回去,你不覺得他這個人很有趣嗎?”
“有趣的東西從來都不適合在梁家人麵前出現,你不知道嗎?”我磨著牙笑。
“你外婆叫沈凡秀——她姓沈喏!”舒雯一個字一個字地提醒我,“她的生日,為什麼要以梁家人的喜好標準來度過啊?”
我一時語塞,但很快找到反擊詞句:“你就那麼肯定外婆會喜歡沈複嗎?我怎麼看他都像是個在社交方麵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可惡知識分子。”
“那就要試了才知道嘍。”舒雯衝天花板翻個白眼,擠開擋在門口的我,往外走。這女人肯定蓄謀很久了,她早就看梁家一群人不順眼。我怏怏轉身,開始想象接下來可能出現的尷尬場麵並由衷祈禱上蒼庇佑。
雖然事先說好這次隻是和以往沒有任何區別的普通的家庭聚餐,但實質還是因為地點的轉移而發生了變化。外婆穿著一件黑底白花的真絲裙,還是去年某回我陪她飯後散步,偶遇絲綢商場過期打折,圖實惠買的。我出現時她正站在包間裏一個勁地埋怨我媽:“怎麼訂這麼貴的地方,真是,我說還是在家裏搞來吃的好嘛。”
“難得出來吃,遠之一點心意,媽你就別嗦了。”
我媽看見我們三人,眼裏閃過那麼一絲絲的疑惑,沒等她開口我就主動出擊:“早!人還沒到齊呢?啊對了,這是沈複,剛從美國回來,我請他幫忙翻譯沈陌的書稿,P大畢業的噢,是沈陌師弟……”
舒雯終於忍不住,偷偷伸手出來掐我,“你夠了沒,欲蓋彌彰!”
是,我畫蛇添足,我多此一舉,我心虛,我怕我媽會給我臉色看,更怕她們讓沈複難堪,導致他跟我翻臉,導致沈陌的稿子擱淺……天爺,我梁沁舫今天怎麼會做出這麼失策的事!
不知道是在人前裝樣子,還是我媽本身就對滿腹經綸的人沒轍,她很客氣地跟沈複打招呼:“喲,您好,人多熱鬧,不嫌棄的話請一起吃飯吧?”
沈複斜眼瞥我一記,“……哦,明白了。”我頓時冷汗涔涔,在心裏把舒雯的祖宗罵了個遍,“那不行,沒有賀禮怎麼敢打擾,告辭,告辭。”
“喂!”我不管了,一把揪住他的衣角壓低聲音,“給點麵子,給點麵子OK?算我求你!”
沈複不惱不怒,笑眯眯地對我說:“稿子喲!稿子。”我僵持三十秒,艱難地撒手,這兩個字簡直就是我的死穴,而我卻無論如何不能對他優哉遊哉地說:“十萬喲!十萬。”恨哪!
舒雯總算沒有袖手旁觀,在我沮喪之際拔刀相助:“CamusXOSuperieur,我爺爺的收藏,便宜你啦。”
他們兩個才是臭味相投,我目瞪口呆地看著沈複倒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