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皙、斯文、俊秀,似曾相識的第一印象。金聖歎還是唐伯虎?他的笑意裏有這些人的影子。
幾天後,研從東京成田機場直飛紐約,而我則回到家裏,兩個四處遊蕩的人,在新年伊始之際總算各自有了新的人生目標。
一回國,我就馬不停蹄地給研說的那個人發了封E-Mail,感謝這小子的記性,居然沒出錯,對方在四天後答話,不提翻譯的事,倒是問我在哪個城市,認不認識大學裏管人事的。
雖然莫名其妙,我還是給他回了信。得知我在N市後,他很興致勃勃地打電話來:“正打算去N大教比較文學,汝能幫忙聯係嗎?”
這個男人有一副好嗓子,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裏,帶著江南特有的吳儂軟語味,慢條斯理的,永遠也不會急。不經意間捎著問了一句,故鄉果然是蘇杭,而且,家就住在桃花鎢。
為了錦上添花,在確定他會前往N市後,我特意去桃葉渡租了一處房子,左邊挨著吳敬梓的故居,背後是孔子廟,這還不算,住下來後不管他怎麼走,都得經過古代最大的科舉考場:江南貢院。
雖然起因是從中牽線搭橋的研,但實際上我對這家夥那不多的認知,還得歸功於無孔不入的互聯網,所以,算是80%以上的網友。
我對網絡有一種旺盛的好奇心,總是喜歡從對方的談吐言辭中去捕捉和想象他的容貌衣著,甚至習慣舉止,等到我腦海裏的描述之詞使一個人足夠豐滿,我就約他們出來見麵,以證實自己的判斷。
不過,別看我如此熱衷於這點,其實見過的人很少。絕大部分的家夥,我都無法描繪出他們給我的感覺,要不然,就是懶得去思考他們究竟是怎麼樣的人。
而且,我也總是很失敗,我猜想的和我真正見到的,不是背道而馳,就是亂七八糟,總之是大相徑庭。
這說明,一個人的嘴巴裏麵說出來的話,多半是假的。有的時候,就連自己都不知道,無意間已經說了假話。
難得晴朗的初春,房間裏那張靠窗的書桌灑滿了碎金般的陽光。我懶洋洋對著筆記本電腦,雙手握一個大大的馬克杯,讓咖啡的香氣撲到臉上。
我猜,研介紹給我的室友是個完全不懂得禮尚往來為何物的家夥。在我介紹完自己之後,又隔了若幹天,而且是再三詢問下,他才心不在焉地交代了自己的部分底細。也許是巧合,這男人竟也是P大法文係畢業,此番去N大教比較文學,正好是頂替沈陌的空缺,而且,他也姓沈,單名一個字。沈,我一下子想起《浮生六記》,真有趣。悠閑的書名,悠閑的作者名,很少有人能像他這樣,單靠一個名字,就迅速躍出對話框,在我麵前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立體形象。
聊了大概半個月的樣子,直到見麵前一天,我才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喂,你長什麼樣子,到時候在機場我怎麼認你啊?”
“好認,老夫頭發長到腰,還挑染了幾把藍色。”
至此,他在我腦海中,終於又有了一點顏色。雖然這樣的顏色把我嚇得不輕。因為隻有龐克風格的年輕人才會染這樣奇怪的顏色,而且剃著不倫不類的發型,噴很多讓人窒息的味道的發膠,灑上亮晶晶的東西,戴好幾個耳環,甚至在舌頭上穿洞。
而這家夥,給人感覺卻是儒雅的江南才子型男人。
他接著又發一條消息:“不過,已經剪了。現在,正常長度。”
“那幾絲藍毛呢?”
“早洗掉色了。”
我怒罵一句,然後發話:“那你來認我好了,我是紅頭發,比你鮮明多了!”
“別,老夫最怕在機場找人。”他幹脆回絕。
難道要我舉著牌子跟追星族似的等在出機口?怒氣上升,我猛灌三大口涼白開,然後用紆尊降貴這一阿Q精神自我安慰:“好吧……我到時候舉塊牌子……”
“別,汝要讓出來的人都知道老夫就是沈?”
這大爺真難伺候,“好,好,得,你隻管往前大步走,我負責逮人。現在立刻去睡覺,記得調個鬧鍾——不,三個鬧鍾才夠!算了,還是我打電話叫你起床吧……”
“十一點的飛機……”
“一天能睡十五個鍾頭的人沒資格熬夜。”
關燈關電腦,爬上床還是睡不著。手機開著,拿在手裏,打開翻蓋就會自動亮起銀白色的燈光顯示時間,隻過去了五分鍾而已。我在期待什麼,難道是和一個龐克青年見麵?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樣的家夥有什麼吸引我的地方。就算他打再多的耳洞又與我何幹呢?就算他把環穿到眼球上去又與我何幹呢?
在去機場的出租車上,我打電話給沈,雖然三小時前我就開始每隔半個鍾頭催他一次,算起來現在他應該已經上了飛機,可我還是不放心。果然,那邊傳來接通的嘟嘟聲,這家夥沒關手機,也就是說要麼他丟了手機,要麼就是還在磨蹭遊蕩。
天可憐見,飛機40分鍾前就起飛了啊!
“給我一個解釋,你怎麼還在地麵上!”
我劈頭蓋臉吼一聲,那邊慢條斯理地打了個嗬欠,一句“飛機晚點”就把我給打發了。
我掛了電話,嘀咕:“你一起遲飛機就晚點,不會是巧合吧?師傅,能不能開慢點?”
“高速公路,怎麼慢,你來開開看?!”司機是個急脾氣,繼沈之後又噎我一道,讓我在半個小時內就坐在了候機大廳裏。
抱著試試看的想法,我拿起手機調出號碼打過去,內心矛盾地有點希望他還沒有上飛機,還可以接電話。
“唉,致不致於啊,老夫不會在機場睡著啦……”
“研說你無論何時何地有個東西靠著就能做夢,所以我信不過你的保證。”
“錢多噢,漫遊小姐!”帶著吳儂軟語味道的普通話,我突然發覺自己打電話的動機就隱藏在對這副嗓子的期待下。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裏我戴著MP3的耳機和一本臨時買的雜誌度過,當廣播重了若幹遍我才醒過神來,看一眼電子屏幕,沈那趟航班已經抵達多時,我叫一聲“不妙”,匆匆搭電梯下去出機口接人。
數米寬的出口人已經稀稀寥寥,我一邊東張西望一邊嘀嘀咕咕找此人電話號碼。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如需對方回電……”
這時一個聲音突然說:“回頭。”這聲音不是從電話裏傳出,而是來自身後。促狹而平滑,我一邊關手機,一邊轉過身,“遲了一點,我還以為你走了……”
說實話,原本已經勉強讓自己接受了一個龐克的古怪造型,一旦看到正常版的,反而會比較吃驚。白皙、斯文、俊秀,似曾相識的第一印象。金聖歎還是唐伯虎?他的笑意裏有這些人的影子;如果他能安安靜靜地走在前麵,給我一個背影,我甚至會以為跟隨的是沈陌。
這人果然是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刻都能睡著,回去的車上,他隻花了幾分鍾就沉入夢鄉。
“嘩!老夫喜歡。”到了我安排的住處,沈伸出食指,慢悠悠地推了推那副無框眼鏡,“李香君就住在下條街,真好。”
我索性把接風宴設在狀元樓,希望沒辱沒了他。
“沈陌啊,那種明星學生,嘖嘖,畢業了還會回去做個幾次報告,當然知道啦。”
對於我“你們都是P大畢業應該知道一點彼此的事吧”的問題,他笑眯眯地回答,接著又加上一句:“不過老夫這等無名小卒,那幾年都是在圖書館睡過來的,哈哈。”
我確實相信他能從開學睡到畢業。不過是去個洗手間的工夫,回來就見他趴在桌上,不亦樂乎地閉著眼,湯一口沒動,油層像北冰洋上漂浮的陸塊,酒瓶子倒已經見底了。
劈裏啪啦地搖醒,出乎意料,他還能像沒事一樣,笑眯眯地揉眼、坐正,外帶一句:“哦,回來啦?”叫人哭笑不得。
“我以前跟你說的翻譯的事……”
“不要不要,別人我不知道,不過我就最討厭翻譯東西。”完了還鄭重其事地搖頭,“不幹,不幹。”
“你連看都沒看!”我為之氣結。
“總之就是不要。”他樂嗬嗬地望著窗外,挑挑眉。
“說說酬勞吧?”我突然想到似乎漏了談判中最重要的一條,他該不會以為是要給我白幹吧?“我會給錢的,你先開個價。”
結果他還是搖頭,邊搖邊念經似的說:“寧肯自己寫,不給別人翻。”
“十萬。”我張口報出一個我自己都為之驚悚的數字。
他一下子坐直了,“這可是你說的,幹了!”
“還不知道你水平究竟如何呢,我要求很高的!”我懊惱不已,頭腦發熱就是口不擇言,剛才真不該喝酒。
“切,老夫也不是非得掙你這筆銀子啊。”
兩個人互相瞪。
“你先試翻一篇給我看!”
“你先給老夫支票再說。”
還是瞪,他在笑,我氣急敗壞。
“幫了你這麼多忙,總得打個折扣吧?”
“一碼歸一碼,老夫隻想請你幫忙問問N大需不需要請老師,沒讓你連手續一起辦了,更沒求你把房子都給租好了啊。”此人笑起來一副氣定神閑彬彬有禮的斯文樣,說的話卻無時無刻不叫人吐血。
總之就是譏諷我自作多情。
“好,十萬。”我底氣不足地掖掖背包,“支票明天給。”
“見到了再說。”他推開裝著冷湯的碗,笑眯眯地叫來服務員,繼續要酒。
很快,天氣便溫暖起來。開春後,所謂的流年,正式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