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正站在我旁邊,自言自語地開口:“舫啊,你朋友有點蘇杭口音呢。”
我隨口說:“他蘇州的!”
外婆“哦”了一聲:“難怪呢。”
我突然發覺不對勁,“外婆,你是蘇州人嗎?”
“幾十年沒回去啦,雖然靠得這麼近……”外婆笑著說,“不過老家的人都不在了,所以也沒什麼回去看的必要。”
我啞然數秒。幾十年的時間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口音、生活習慣,但是童年的記憶,大概是一生也磨滅不了的吧。
那天的晚飯讓我明白了一個事實,舒雯沈複,真是一對讓我又愛又恨的活寶。他們幾乎喝掉了筵席上所有的酒,連同我在內,三個人當著服務員和經理的麵把梁家的麵子丟光光。
不過到後來,我幾個弟妹也加入了混戰,上大學的沁舷以朗誦的音量教讀高中的沁舶怎麼追女人;四妹沁艶明目張膽地在她老媽眼皮子底下翻我塞過去的BL漫畫,看得滿臉驚歎;小表弟沁航正值狗都嫌的七八歲,自然鬧得比誰都凶,一身名牌拿去擦地板,滾來爬去地鑽桌底。
小孩造反,大人卻管不著,因為外婆很高興,哪個家長要去罵就開口阻止說:“讓他們玩嘛,難得一次。”然後回過頭繼續興致勃勃地聽沈複嘮叨老家各種閑事,外帶舒雯的插科打諢。
在研陸續郵給我的小說片段裏,提起過一兩次沈複這個室友的嗦程度,據說他能對著牆壁一口氣說三個小時,我還以為研誇大其詞,可親身經曆之後我不得不說,看來……事實上,這個形容還算克製了。
再後來,我索性抱著酒瓶爬到一旁的沙發上歪倒,耳畔嗡嗡嗡嗡的喧鬧漸漸遠去。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一個耳光把我打回現實,“起來,去吃消夜!”
我迷迷糊糊爬起來,看清楚麵前的人後一掌回擊過去,“吃就吃!誰怕誰!”
一聲響亮的“啪”讓我完全清醒過來,感覺自己剛才那一巴掌好像力道不輕……舒雯在旁邊狂笑,“看吧,我就叫你離她遠點!這家夥下床氣可重了。”
原來打我的是舒雯,我打的卻是沈複。
這家夥摸著又紅又腫的臉居然還能笑眯眯地點頭,“好,汝選地方——還有,汝請客。”
我自知理虧,又不想道歉,自然而然同意請客彌補。好在請客的人有權利做主,於是不由分說拉到福昌明去喝粥。
這種時段海鮮粥當然是沒有的了,舒雯要魚片粥,沈複要牛肉粥,我要雞絲粥。老板已經不認得我,收錢時一視同仁地客氣著。
沒想到我的粥第一個送來,挖了一滿勺送嘴裏,燙、燙死我了!旁邊的舒雯和對麵的沈複嘿嘿嘿地衝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的我樂個沒完,我張大嘴拚命吸氣嗬氣,“像隻河馬。”舒雯評價。
“不不,應該拍下來,拿去做大江健三郎《哭嚎聲》的海報。”沈複笑得很有分寸,但我還是更想揍他而不是狂笑著捶桌子的舒雯,“不然魯迅的《呐喊》也可以。”
有我這個前車之鑒,他們舀粥時都小心翼翼的,優雅地微笑著。不爽,為什麼丟人的總是我?
一股無名怒火上來,不吃了,拿勺子在粥裏拚命攪,邊攪邊猛吹氣,白霧報複似的爭先恐後往我臉上撲打,卻被強而有力的氣流吹散。
“你就別拿人粥泄火了,攪成這樣還能吃嗎?”舒雯看不下去,臉像縮水魷魚般皺著。
“攪成糨糊我照吃!”試了一口,怎麼還這麼燙!繼續攪,更大力。
“瞧你那樣兒,要是手裏拿的是根杵,花椒都能磨成粉了。”
舒雯搖搖頭不再說話,埋頭兀自吃她的粥。
那兩人快吃完的時候我終於不再和稀泥,端起來直接往嘴裏倒,三下五除二就趕上了他們的進度,“你就折騰吧你。”舒雯目瞪口呆地對著我的空碗。
我抽出紙巾,視線突然定格。沈錐正擁著傅憑瀾往裏走,他們也看見了我這一桌。
看來老板對他們印象深刻,立刻從櫃台後麵跑出來幫忙張羅位子,“要不要去打招呼?”舒雯伸手問我要紙巾,頭往那個方向一偏。我把整包照她臉丟過去,然後起身。沈複還是笑眯眯的,拿起剛才摘下的眼鏡慢條斯理地戴上。
“好巧啊。”
“巧?”沈錐聳肩,“我們一個禮拜有四天來這兒吃飯。”
我置若罔聞,兀自說自己事先編好的詞兒:“我們都吃完了,沒桌子的話坐我們那桌吧。”
店裏雖然人多,但有幾張桌始終是空著的,擺了預約的牌子。我又沒瞎,當然看得見,隻是除了客套話實在沒別的好說。
倒是傅憑瀾輕輕拉住了我的手腕,“今年我交了論文就回去了,有空要來巴黎玩,讓我招待你。”
我反手握著她的,“……對不起。”
“別這麼說。”她晃晃我的手。
“哼,氣死我了。”沈錐已經坐下來,目光瞥過我和他老婆握在一起的手,“可憐我的兒子就這麼成了犧牲品,怎麼想怎麼火大!”
“我是賠不了你了,你們繼續努力吧。”我鼻子突然一陣酸,趕緊稍稍使點勁把手抽回來,轉身溜掉。
“看起來似乎已經盡釋前嫌的樣子……”舒雯正在跟沈複連比帶劃地描述,我坐下來。
“那是沈陌的弟弟啊?”沈複當一聲丟下勺子,滿臉迷糊地摸索他裝著啤酒的塑料袋,“怎麼跟沒教養的土鱉似的。”幸好嘴裏沒粥,否則我就噴了。
“好形象呢。”舒雯憋著笑。
“旁邊那個是他老婆?說什麼回巴黎——不是吧?她在巴黎住了很久嗎?”
“法裔華人吧,似乎是。”
沈複揉揉眼,“怎麼穿衣服哪——誰教她的啊?把格子裙換成米色長褲還差不多,在巴黎呆那麼多年也沒染上一點兒審美藝術細胞嗎?”
“你缺德不缺德!”我鼻子早不酸了,巨想笑。這個人在課堂上的確是滿腹經綸,可惜總微笑著說學生都是白癡,純粹浪費他時間,“同樣是教授,沈陌比你強多了,至少嘴巴不臭!”
他謙遜地笑,“老夫比他強多了,至少直來直去!”
我哼:“唯恐天下不亂的臭書呆子。”
沈複氣定神閑地衝我笑,“汝不也是個級別非同一般的傻妞?花那麼多錢,就為了找人翻譯一本破爛,還有汝啊,蚊子……”
舒雯因為嫌粥燙,正喝著涼茶降火,聞言一口噴出來,然後趕緊舉雙手作投降狀,“哎哎哎,先聲明,我可沒惹大爺你啊。”
沈複嗬嗬笑,“老夫隻是想說,汝還好,沒有蒼蠅那麼傻而已。”
我估摸著他鞋所在的方向然後一腳踩過去,“我願意!你管得著嗎?”
但是,落空了。
除了學習上的天才生活中的廢人外,沈複如果還有什麼能讓人印象深刻,那絕對是他那張損人且不在乎利不利己的嘴。
徹底領教這點,當然是在他翻譯書稿的過程中。
鑒於此人屬於不踢不轉的懶驢型工作者,我一有空就賴在他那兒充當監工,事實上我本來就是給了錢的雇主,隻不過窩囊到得負責傭工的衣食住行,他說東我不往西。
“麻煩你快點翻好不好,學校都放暑假了,應該沒什麼事要您大教授操心了吧?”
“熱……”簡單明了的回答。
我承認租來的屋子隻有一台空調扇,熱是熱點,可是他又不願意去我家幹活,難道叫我花錢給他裝空調嗎?別逗了,這家夥隻不過在N大做訪問學者,現在學期結束,最多月底就會回美國,“你就忍一忍吧,不然去咖啡廳裏翻?”
“那不如去酒吧了。”
“酒鬼。”我氣得真想舉起臉盆朝他兜頭扣下去。
“還有好幾篇呢。”他苦惱地翹起嘴角,輕輕拍額頭。
沒辦法,我給齊漱玉打了個電話,征求她同意後徑直把沈複拖到了沈陌的書房裏。
“電腦、桌子、冷氣、書,又大又寬敞的房間——未來幾天拜托你就給我呆在這裏直到譯完最後一篇為止,否則休想離開N市一步!”
他隨手抽一本書出來,嘖嘖地邊看邊翻,“好家夥,收藏真不賴呢。”
我一把奪過,“查資料可以看,磨洋工打手心。”
“真是個傻妞。”他搖頭晃腦地回到桌旁,“也不知道巴黎有什麼好,竟然在那裏一呆十年,學製落後得跟大鍋飯差不多,科學院就是老人院,一群博士聚在一塊不是研究陰溝就是琢磨鴿子屎,笑都笑死了!”
我忍受著他那張利嘴,“好好好,你快翻。”
“年輕人有點出息的都往美國跑,就好像老夫。”他還在喋喋不休,我接過齊漱玉送來的冰鎮綠豆湯,使勁暗示他積點口德,可這家夥充耳不聞,“這稿子在法國估計還不夠出版水平,在中國又沒法直接出版——誰讓他寫法文的,真是!超麻煩的一個人,明星學生是不都這樣啊?早知道幾年後要給他譯稿子老夫當時就坐底下聽聽報告得了,雖然絕對會聽得睡著。”
齊漱玉笑了笑,“不打擾了,午飯好了再叫你們。”
“跑回國其實是因為混不下去了吧,聽N大那幾個孩子說他還做生意?天!讀書人就要有讀書人的樣子,看老夫多好,這兒混混,那兒跑跑,哪兒熱鬧哪兒有我……”沈複左手一支筆右手擱IBM的鍵盤上,左右開弓地作標記、寫譯文,嘴裏滔滔不絕地噴毒汁,那嗓音竟然是清清亮亮的,江南才子啊。
我側著頭看他微低的臉,張嘴就是一句:“你這混蛋怎麼一年半前不出現?”
“什麼?!”
“現在跑來把沈陌貶得一無是處……一年半前我跟蹤他的時候你怎麼不出現!那時候你這嘴巴缺德的家夥死到哪去了?!”
“老夫在美國,在動物園看大熊貓拉屎。”他答得十分流利,且有板有眼,“啊對了,那天研也在,他說一年後的冬天要去參加裸奔呢。”
“裸奔?”我下巴掉下來。
“是啊,一年後的冬天,哎,差不多就是他遇到汝的時候?”
沈複笑嗬嗬的不再理我,專心寫他的東西去了。
在沈陌的書房呆了足足半個月,效率似乎真的提高不少。大概沈複也知道去美國的日子將近,沒多少洋工好磨了。
這些天,他那邊剛寫完,我就立刻把整理完畢打出來的中文版部分給齊漱玉看,然後轉身又去督促雇工。
“終於可以告別這個鬼地方了!”最後一句寫完,沈複把筆一扔,電腦一推,伸懶腰。
“完了?”我昏昏欲睡地歪在椅子上,聞言跳起來,幾步上前,按打印鍵。
機器顯示:黑墨不足,無法打印。
“靠!破機子!”我一巴掌拍在一閃一閃的指示燈上。
沒辦法,隻能出去買。天已經黑了,耗材店也差不多要關門了。我抓了背包,拖起沈複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