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一轉眼便是十年。
清雲帝一登基便免除三年賦稅,三年之後再三年。實行擔丁入畝製,大力鼓勵農業,興修水利,每年春秋親自帶人文武百官下田種植,並在各處征召有經驗的家戶傳授種植經驗,並命人將其寫成書,在各處學堂傳授。連續數年大豐收,百姓倉滿糧足。
為結省國庫開支,裁減官員七百多人,嚴懲貪官汙吏。禁修宮殿,在各處辦理撫濟院,收養鰥寡孤獨老弱病者殘,國泰民安。百姓感念其恩,尊稱其為“清皇”,主動繳稅,鼓勵孩子參軍,此後十年政通人和,國強民富。
那一場火燒毀了半個宮殿,惟有一座宮殿沒有燒毀——歌飛宮。
這個宮殿如今早滿了桃花,是每年春天,他一棵一棵種下的。
她問過他,若我從這萬丈紅塵裏走出來,你可會駕一楫歸棹,在江海的岸邊,告訴我從此江海寄餘生;在破敗屋簷的蜘蛛網下,告訴我從此閑雲野鶴,引嘯林泉;在桃花樹下,為我置一幾一床,容我在桃花殿下,從此有個——好夢鄉。
他如今為她建了這座桃花殿,為她置下了一幾一床,卻再也等不到她從萬丈紅塵裏走來。
他如以往般仰躺在桃花樹下,一任桃花落滿襟前。這些年,每年桃花落盡的時候,他都會命宮人用錦緞挽成桃花,裝飾枝頭。
因為他害怕看到空落落的枝頭,就像如今的他,空落落的隻有一個人。她那麼愛桃花啊,沒有桃花她會不會也和他一樣孤獨?她說的沒錯,他不快樂,既便得到了萬裏江山,登上了至尊寶座,被人千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稱為“皇”,既便三千佳麗於懷,他還是不快樂。一點也不快樂。
可約,沒有你,我怎麼能快樂啊?而你,又在何處呢?
這些年,他派人找遍了大江南北,幾乎把瀛寰翻過來,可他找不到她!她就像一場夢,來似春潮不多時,去似朝露無覓處。就那樣了無痕跡的走出了他的生命。
“舒詞……舒詞……”朦朧中有一個聲音低婉的呼喚著他,他急切的睜開眼,見一個女子從萬丈桃林中走來,嫣嫣而笑,人麵桃花相映紅。
“……約兒?約兒!”他猛然從榻上跳起來,鞋也不穿的向她奔去,擁她入懷之時,她卻倏忽遠去,如一場霧散!
“約兒!約兒!你在哪?你在哪啊……”他悲傷欲絕,瘋一般的在桃林中尋找,可找遍桃林也沒有她的身影,他絕望的蹲在地上,抱頭痛哭。“約兒……你在哪?你出來見我一麵!就一麵好嗎?這些年我好想你啊……”
“哎……”輕輕一聲歎息,他猛然轉過頭,就見她立在身後,萬千桃花辭樹,紛飛了她的衣衫,她揮舞著水袖搭在手臂上,臉上似傷似憂,殊無喜色。
“約兒!約兒!”他猛然衝過去,欲再度抱緊她,她身子卻如風般遠去,衣袂飄飄,水袖飛揚。
“約兒! 約兒!你別走!我求你別走!別再離開我!約兒……”他發瘋一般的追著她的身姿,她卻如風般越走越遠。
她悠悠開口,婉如風聆,“哎……舒詞,我是來向你辭別的啊……此後碧落黃泉,天人永隔……”
“不!不……”他追得越快,她退得越快,雪白的衣衫終於褪卻在桃花叢中!
他急步追去,她似終不忍,腳步一怔,一聲歎息傳入他心底,“舒詞,十年了,我在城外桃山寺,等著見你……最後一麵……”
“可約!可約!”他驚叫著醒來,才發現自己仍躺在竹榻之上,滿園桃花,哪裏還有伊人的影子?心痛如絞,枕畔已濡濕一片。
天人永隔?桃山寺?最後一麵?可約!
他猛然彈起身,鞋子也顧不得穿猛奔而去!
“皇上!”宮人急奔而來差點與他撞上,“皇上,皇後娘娘要生了,請皇上過去!”這十年他一直沒有子嗣,慕容琴也這一胎猶為重要。
“朕等會再去!”她在等他,見最後一麵!可約,可約……
“太醫說皇後娘娘這一胎是龍鳳胎,請皇上一定要去看看!”龍鳳胎?帝儲?為什麼?為什麼偏是這個時候?
左右為難之時又一宮人跑來,“皇上,皇後娘娘難產,母子性命皆受威脅,請皇上過去!”難產!可是可約……
他隻覺靈魂被撕扯著,一半向左,一半向右,終於被扯得崩潰,“你們為什麼不幹脆劈了我!”暴喝著衝去皇後宮。
響屐廊裏弄桃花,淡描蛾眉似月芽。十載相思君不至,老我一簪雪白發。
三月,桃山,桃色又新成一副綣繾。
尺發素白的女子靜坐於石桌之側,她對麵的,是一個素衣袈裟的僧人,兩人靜默而坐,桃花落滿杯盞,釀成一杯桃花酒。
“十年了,一眨眼。”楚賦低低歎息。十年前,他們輕狂而唱,莫道光蔭催人老,任由它,滄桑都流遍。十年後,真得流遍滄桑,她才二十六啊,卻尺發盡白。
“是啊。十年了。這十年,你過得好嗎楚賦?”她輕輕而問,聲音竟是此生從未有過的平和寧靜。這個二十六歲的女子已曆盡滄桑。
“我很好,多謝你,給了我兩個孩子,還能來陪我喝這一杯桃花酒。得卿顧,與榮焉。”他以為那一別之後,此生都不會再見到她了,沒想到十年之後,她還能想到他這個不是朋友,不是仇人的人。這一生,真的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