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3 / 3)

程逸岸見此,不禁哈哈大笑,“你這人真有趣。殺人放火的事情老子都做過,偷那為富不仁的老東西一星半點東西,又算得了什麼事了?”

青年大驚,“你、你殺過人?”

程逸岸抬起他的下巴,另一隻手撫上他堪稱精致的臉龐。

“那天晚上的三沙幫,你還記得嗎?”

青年被他的語氣和動作嚇得毛骨悚然,想要回避卻怎樣也掙不開鉗製,“我、我自然記得……你能不能先放開——”

“那些人全死了。”程逸岸將手移到青年脖子上卡住,朝他咧開嘴,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是我殺的。”

青年忍不住打個寒噤,心中咚咚直跳,一動不敢動。之後才想到反駁:“你、你不要嚇唬我!他們沒死,我走的時候,那些人都已經能動了。”

“哦?是嗎?”程逸岸笑容不變,“第二天呢?你不知道吧,你遇到的人在內,三沙幫上上下下百餘口,都在第二天晚上斃命,如今已是雞犬不留,你要不要去打聽打聽?”

他說得繪影繪形,青年再怎樣不願,也不由得信了三分。原先對於程逸岸的好感漸漸減淡。掙開他的手,沉聲道:“無緣無故的,你為什麼要殺這麼多人?”

程逸岸被他推得後退一步,站定之後整整衣領,氣定神閑地道:“他們想靠抓了我揚名立萬,還要把我送去做好人,又拳腳相加——這你也見到的,怎能說是無緣無故呢?”

“就算如此……就算如此,也不至於將人殺死吧?”之前以為他不過愛開玩笑嚇唬人而已,若真如那日書生所說,是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的惡人……青年如此揣想著,心中失望驚訝更甚於憤怒。

程逸岸攤攤手,“我殺都殺了。你再多說有什麼用?”

青年困惑地看著他,不信此人言笑晏晏間,將殺人說得如此輕巧,“……殺人是不對的。”

程逸岸噴笑,“不愧是剛出來混的雛兒。這江湖上殺來殺去的事情,哪一天少得了?再過不久,你也就習慣了——不對,照你的武功修為,恐怕是沒等弄明白就被人殺了。”

青年搖頭,“我既不要被殺也不要去殺人!”

程逸岸向天打個哈哈,將背上包袱中的物事取出,拋向青年,青年順手接了。

“丁老頭的心肝寶貝我不要了,算是還你上次的人情。在你笨死之前,我倆兩清。照你傻頭傻腦的樣子,恐怕是願後會無期。”

說完他雙足點著河水行到對岸,頭也不回地向前踱步。此時天色已亮,隻見他一襲灰色長袍隨晨風擺蕩,衣袂飄飄,身姿說不出的仙風道骨。

青年望著他的背影,許久說不出話。待感到手中有異狀,低頭看時,忍不住驚叫一聲,原來程逸岸交給他的玉如意,已然化作了一地粉末。隨後又覺得被那些粉末沾到之處,均開始發癢。青年縱算再遲鈍也知他在玉如意上動了手腳,趕忙褪去衣物,跳進河裏清洗。

“什麼人啊?”擦著發紅的手臂,青年喃喃自語。

江夏城。

“江漢大水,有賴陳員外這樣的賢德鄉紳開倉賑濟,實在功在朝廷,陶某回京之後,必上奏陛下,褒揚員外善舉。”

圓胖的中年男子隨隨便便作個揖,捋著胡子道:“陶大人過獎。既然是國庫空虛,朝廷窮困,小民能幫上忙的,自然少不得要幫個忙,若連我等都不割幾塊肉來救濟救濟,天下大亂起來可就不得了。”

陳員外此言分明嘲諷朝廷無能,陶姓官員也不動怒,又謙恭地道:“陳員外若能在此一義舉之外,更捐些錢銀,為附近富戶做一表率,則可說是功德無量。”

陳員外朝立在台階下的樂捐箱瞄了一眼,哼了聲道:“陳某又不是專做善事的,陶大人你就莫想要得寸進尺了。”

那陶大人大約是吃過許多次閉門羹的,聽他這樣說話,隻是訕訕一笑。

此時陳宅門口,鄰近地方逃難而來的災民排成幾隊,分別領著少許米糧。

“喂喂,你這米都長了毛了,叫人怎麼吃?”一個蓬頭垢麵乞丐打扮的男子突然叫了起來。

人群中一陣騷動。

那陳員外一聽之下,覺得臉上掛不住,尖聲道:“什麼長毛不長毛?你愛領不領,想餓死就一邊去!”

那男子還待再說,旁邊一個老婦人拉住他衣袖,“小夥子,你少說幾句。有得吃就不錯了。就算是陳年米糧,江夏城裏就他一個財主多少拿了些出來,算得上是善人——”

“他這樣也算善人?”那乞丐怪叫,“這些米就連老鼠都懶得偷,哪是人能吃的?”

陳員外聽了直跳腳,“不知好歹的東西!給你三分顏色你就開染坊了?好,這個好人我不當了!管家,把米全收起來,我就是拿去喂狗也比白給你們這些窮鬼強!”說著也不管那陶大人如何勸阻,硬是招呼著家丁將賑災的鋪子收了起來。

排了許久隊的災民們見了大是驚慌,紛紛責怪那乞丐多嘴,更有些餓得慌的,拚了命擠到前頭米袋裏搶米,霎時間場麵混亂不堪。

“搶什麼搶?”那乞丐不過不輕不重地質問一聲,眾人竟都覺得心中一震,不由得停了下來,“不過是幾袋破米而已,那裏多得是,幹什麼看這臭豬臉色?”

他手指處,十幾輛推車出現在巷口,推車上滿滿地疊著麻袋裝的物事,緩緩來到眾人跟前。陳員外再定睛一看,早已與他商定好一同抬高米價的富戶們,三三兩兩走在推車後頭,一個個腳步滯澀,麵有菜色。

“那邊的小子,過來幫忙。”

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攙著老翁排在隊伍中的青年,指著自己的鼻子張大嘴。

“不是你還有誰?過來!”

這下青年確信乞丐是在叫自己,將老翁托給身邊的中年女人,大步跑到他跟前。

“咦?原來是程大哥!那些米是你的?”

程逸岸鼻孔朝天,不可一世地道:“我買的。”心中倒有些奇怪,自己變裝易容,連聲音都與平時不同,他怎麼認得出來?

“哇!”青年眼中滿是驚異,他到了這裏就聽說城裏商賈們趁著水患囤積居奇,已將米價抬到每鬥二兩的地步,程逸岸竟然買得起這許多,實在是大出意料。

“廢話少說,去搬米。”程逸岸席地而坐,似模似樣地指揮起送米來的商賈和家丁。

過不多久,十幾車大米一掃而光。

程逸岸對著那些喜不自勝的饑民道:“明日還有米過來,大家回去互相知照!”

頓時歡呼聲起,饑民們喊著什麼救命神仙、大慈大悲。眾商賈的臉色則難看到了極點,有失聲痛哭的,也有人幹脆眼一翻白,便此暈了過去。

程逸岸睨他們一眼,冷冷地道:“明天該怎麼辦,清楚了嗎?”

眾商賈一邊抹眼淚,一邊頭如搗蒜。

“還有你——”程逸岸看向陳員外,“要幹什麼,這些人會教你。若是讓大爺我不高興……”說著眼中寒光一閃,陳員外沒來由打了個哆嗦。

程逸岸微轉過頭,向滿臉意外的陶大人道:“你這官太窩囊。這些個奸商,隻消砍掉一兩顆腦袋,必定乖乖放糧了。”

那陶大人搖頭歎道:“人命何其貴重,豈能草菅於我手?須當以理勸之。”

程逸岸白一眼明明似懂非懂,卻拚命點著頭的青年,嗤道:“理個屁?若不是我,看你今日怎生收場!”

陶大人嘿一聲不語,心說若不是你出聲喊破,災民們也是有些陳米下鍋的。

程逸岸也懶得與他辯駁,站起身走到那空空如也的樂捐箱前,厚厚一疊紙張如同變戲法般,倏忽出現在他手中,程逸岸看也不看,將紙張扔進箱裏。隨行的地方官往那箱子一瞧,頓時驚呼失聲。

陶大人和其餘人等見狀皆走過去探視,隻見幾十張麵值不等的巨額銀票,散落在本來空無一物的箱底,看起來怎樣都是百萬兩之譜。當今朝廷積弱,便是一年一省的賦稅所得,也不過如此。他一個乞丐出手如此驚人,也難怪在場諸人都怔在當下,瞠目結舌。

陳員外排開眾人,顫著手撈起幾張銀票,口中喃喃念著“哪裏來的假票子”,待看清上頭聚寶錢莊的矜印,不得不噤了聲。他眼珠一轉,又忽然大聲道:“你這賊人,哪裏弄來這許多銀錢?莫不是偷了國庫?”

此言一出,便有不少人在心下暗暗懷疑。

程逸岸大笑,“國庫逛是去逛過幾回,防備實在太鬆,就算把裏頭的東西拿光了,也無趣得很,大爺可懶得幹那種事。”

陶大人此時早已猜到此人是風塵異士,朝他拱了拱手道:“大俠高義,陶某與江漢災民皆感佩於心,隻是這錢財來源——”

程逸岸一擺手,“這些個錢沒人會來追討,盡管放心花用。”

他說得隨便,周遭人卻不知為何均感可信。陶大人親手捧上筆與簿冊道:“如此請在此署上大俠名諱,下官也好替大俠向朝廷求賜旌節。”

“旌節又不能吃,頂個屁用?”程逸岸轉身對青年喊道,“小兄弟,你要不要來捐些善款?”

青年眼見他仗義疏財之舉,心中熱血沸騰,連忙爽快地應了一聲,將手伸進懷裏一摸,臉色轉為尷尬。

“我一共隻有這些。”他忸怩地攤開手,露出掌心十來個銅錢。

聽聞周圍有人“噗嗤”一聲笑,青年麵色更紅。

隻有程逸岸神色如常,問道:“你捐多少?”

青年一咬牙,說道:“全部。”

下定決心的樣子甚至有些悲壯,竊笑的眾人見此,倒都靜了下來。

程逸岸拍拍他的肩,將所有銅錢收走,慎重地放進箱中,笑說:“今夜不知哪家客棧馬房有空?”

耳聽得自己腹中咕嚕嚕作響,青年並無悔意,隻是想著還是去堤上再搬幾日沙袋為好。

程逸岸耳力何等出眾,自也聽到他轆轆饑腸,似笑非笑地道:“我請你吃飯可好?”

青年一時驚喜,又想起他脾氣古怪,難保不是設下了什麼陷阱戲耍自己,隻得吞了吞口水,忍痛搖頭。

“你不要吃,我偏要請你吃!”程逸岸邁前兩步,疾如閃電般抓住他的手腕,縱身一躍,二人拔地而起,轉瞬出現在陳宅圍牆之上。

眾人再度驚呼,陶大人則仰頭大喊:“俠士留名!”

“你隻教寫江湖各門派樂捐便成!臭乞丐我跑腿而已。”

聲音遠遠傳來,身影早已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