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2 / 3)

“周先生,你看這……”年紀最長的精瘦漢子走到那書生身後,低聲探問。

那周先生道:“咱們三沙幫又不是什麼名門正派,那小子若不肯罷手,大家一擁而上將他結果了。”本以為是哪裏來的世外高人,卻原來空有內力,招式上毫無章法,程逸岸也一定覺得十分掃興吧。

再過得一會兒,那大哥明顯露出疲態,喘息之聲越來越大,在場所有人都清楚他再撐不了多久。

周姓書生緩緩走到程逸岸身前,取出把鐵扇抵在他脖子上,提高聲量道:“這位兄弟再不住手,貴友的性命可就不保了。”

青年聞言一分心,被那大哥在手臂上砍個正著,好在已是強弩之末,隻落了皮肉之傷。那青年看也不看臂上的傷口,直直往程逸岸那邊奔去,口中大叫“不要傷他”。身後的那大哥情知暫時不必打下去,心一寬,方覺得手臂酸麻難當,當啷兩聲,大刀落地。

周姓書生見青年飛奔過來,笑了起來,“素聞毒飛廉獨來獨往,隻結仇家不交朋友,今日竟有人舍命相救,實在始料未及。”

程逸岸閉目不答。

“你快放開他!”青年眼看“掌櫃”臉色異常難看,心中大急,走到書生身邊便要將他抵在程逸岸背心的手掌撥開。

書生先他一步放手,說道:“我看兄弟頗有扶危濟困的英雄氣概,大約不知你的這位朋友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的惡徒。莫說你今日救不了他,就算救得他脫身,也不過貽禍武林,多害人命而已。”

那青年看了看程逸岸,似有動搖,旋即又道:“你和他們一夥的,不是好人,我不信你。”

“既然如此,也就怪不得我兄弟不講江湖道義了。”書生後退一步,做個手勢,除首領以外的十一名漢子,迅速將二人圍在了中間。

程逸岸張開眼,看了看四周,對青年說:“這些人,你一人對付得了嗎?當然,其間須得分神看護我。”

他這樣說話,便好似是對方須得保護他般,可說是十分無禮。青年卻連可以表示不悅都未曾想到,環視周遭之後,老實地搖搖頭,“我沒學過打架,自然打不過的。”

程逸岸聽他話中已露怯意,笑道:“既然如此,兄弟先走無妨,今日之事,在下承你的情。”

“這、這怎麼可以?”青年被他一趕慌了手腳,“他們要害你,我怎能一個人逃走?”說完握緊了拳頭,戒備地掃視四周。程逸岸挑眉道:“你可是不怕死的?”

青年搖頭,“我自然怕死。可是見死不救的事情,我做不到。”

“好一條俠義心腸。”程逸岸輕嗤一聲,似是十分不屑。

“你們說夠沒有?”旁邊的一名漢子見二人嘰裏咕嚕說個不停,耐不住出聲喝止,“再不束手就擒,我們可要動手了!”

程逸岸抓住青年的袖子,掙紮著艱難站起,以極低音量對他說道:“抓緊了!”

青年還來不及應聲,便感覺身體竟被拉扯著騰到半空。

他從未想過人能像鳥一般飛翔,連掙紮都忘了,慌張中望向身側,隻見掌櫃左手攬著自己的腰,右手不知從懷中摸出了什麼東西,望地麵上擲去,隨即便有淡色煙塵泛起。接著腰間一緊,兩人已經安然落地,並肩站在了包圍圈子以外——那些漢子不知為了什麼,都伏倒在地上,睜著驚駭的眼睛一動不動。

“嚴幫主,毒飛廉算是飛給你看過了,尊駕可滿意?”

青年這才知道那大哥姓嚴。

那嚴幫主看著程逸岸過分燦爛的笑容,不禁全身發抖,“我明明下了化功散,又加上七步追魂,你怎麼會、怎麼會——”

“程某使毒當世第一的名頭,可不是自己吹出來的。這回大意著了你們的道,稱得上是奇恥大辱。你隻要明白我不高興之至便好了,至於怎樣恢複功力的,憑你的腦袋,是想破了也想不通的,倒還不如不想。”

嚴幫主聽得臉一陣青一陣白,隻苦於命懸敵手,又全身乏力,才不敢發作。

程逸岸拍了拍額頭,“我差點給忘了,剛才嚴幫主與這位小兄弟一番激鬥,好像岔了氣,我這裏倒是有上好的行氣藥,嚴幫主不妨一試。”說著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來。

嚴幫主霎時間頭搖得像隻波浪鼓,“我我我不要你的藥!我自己有——”

程逸岸危險地眯起眼,“我說過你可以用自己的了嗎?”

嚴幫主渾身哆嗦,不敢言語。

“嚴順三,是想留下你一條賤命了事,還是要三沙幫從此絕跡江湖,自己看著辦吧!”

他摸著瓷瓶低語,語氣神態都十分平和,三沙幫眾臉色卻越來越難看。青年不解氣氛為何如此詭異,更不懂為何所有人如此懼怕,好奇地不停兩廂張望。

那被喚作幫主的漢子沉默半晌,終於慨然道:“姓嚴的自不量力,想捉了閣下揚名,與弟兄們無關,閣下瞧得上嚴某這條爛命,送了閣下便是!”

其餘人紛紛喊著“幫主不可”,他搖搖手,使盡全力拾起地上大刀,臉容慘淡,眼看便要往自己脖子上抹。

青年算是看出情勢不妙,大叫“住手”,正要撲過去阻止,程逸岸卻又出聲:“慢著。”

嚴順三立刻停下動作,忍不住有些希冀地看他。久聞此人喜怒無常,行事莫測,自己這條命,興許還能撿回來。

“我說過了,你得喝這個。”程逸岸踱到他跟前,遞出瓷瓶。

“這到底是——”

“我獨門秘製的腐骨水。”得意的口氣似在介紹百年陳釀,“待由內髒爛到外頭之後,你再動手不遲。到時若沒力氣,也可叫手下來幫忙。”

眾人倒抽一口涼氣。

等內髒慢慢腐蝕後再將人殺死,如此酷刑,與淩遲不遑多讓。

“怎麼?怕了?”程逸岸氣定神閑地睨視他。

“拿來!”嚴順三心一橫,奪過瓷瓶,拔開木塞,霎時間腐臭之氣四散。他抖著手將內中液體倒進口中,有一小半濺出來落到地上,立時“呲呲”之聲大作,眾人皆轉過頭去不忍再看。眼雖不見,自家幫主牙關打戰之聲,還是曆曆傳入耳中,眾人不由自主想象情形,一個個毛骨悚然。更有些年紀小的,當下便啜泣起來。

過不多時,隻聽嚴順三小聲驚呼,聲音中不帶恐懼疼痛,反像是驚喜。轉頭看去,見他從地上一躍而起,神清氣爽,方才的勞累與內力損耗似是沒發生過一般。

“哎呀呀,我真糊塗,竟然錯把雪蓮養心丹給了你。”程逸岸輕輕拍了兩下腦袋,神色間卻不見懊惱,“真是無趣得很……算了。”他說著踱到那群漢子當中,在周先生身前站定,彎腰拍了拍他肩,說道,“明珠暗投,所為何來?”

那周先生抬頭朝他翻個怪眼,“良禽擇木,願者上鉤。”

“無論如何,今日多謝了。”程逸岸一笑站起身,對青年道,“小兄弟,你走不走?”

青年本就不信“掌櫃”是心狠手辣之人,因此見他逼迫嚴順三,尚在躊躇要不要上前阻止,眼見情勢急轉直下,正自鬆了口氣,聽“掌櫃”喚他,隻隨口應了一聲。就在遲疑間,程逸岸朝他拱拱手,笑說“既然如此,後會有期”,話音剛落,人竟憑空消失在林子一角,無聲無息,直如鬼魅。

宏偉的大宅院裏,今晚戒備森嚴。到處可見巡邏人影。

有人舉著火把來到後院牆角處,“你那裏怎樣?”

青年蹲在草叢中,一邊拍著蚊子一邊回答他:“沒有動靜。”

來人直直站著,居高臨下地看他,“好好守著!老爺是看你可憐才順便雇了你來充數,可別出什麼紕漏!”

“嗯。”青年聽話地點點頭,對於對方的說法不加辯駁。

來人再輕蔑地睨他一眼,轉身走人。

牆外打了二更,青年眼見周圍雇來的高手們一一進到廂房休息,也不自覺地打起嗬欠來。一來他想既然受托,在此提防今晚要來的大盜,拿了錢不忠於職守未免過意不去;二來這戶人家也沒像對那些喊得出名號來的高手們般,給他準備房間,因此也隻能窩在此處,繼續與蚊蟲為伍。

正意識恍惚間,耳聽得有細微聲響發自空中。青年抬頭去看,一條灰影子在眼前一閃,停在了圍牆之上。他愣了愣,一會兒才想起,此人或許就是三個月前下了帖,說今晚要來偷寶貝的盜賊。起身正要追,隻聽那牆上之人朗聲道:“如意正如我意,程某謝過丁莊主!”長笑聲中,人已經無影無蹤。

“掌櫃!”青年聽他說話聲如此耳熟,立時想起便是那有兩麵之緣的程逸岸,急忙一使力爬上圍牆,跳將下去追趕他。

按說以那程逸岸的輕身功夫,此時人已該在數十丈外不止,卻不知為何讓青年瞥見了轉角處的一截衣裾,才飄然而行。

青年輕功上毫無造詣,隻是憋著一股氣硬是跟著他跑,竟也隻是落後三五丈,程逸岸行得急了,他便也跑得愈快,程逸岸緩下速度,他便一頭往前,想要趕到他身邊去。兩人一前一後,轉眼間已行了五十裏有餘。饒是這座城甚大,也從原本的那戶人家所在的熱鬧街上,跑到了荒涼之地。

程逸岸在河畔一棵柳樹下停了下來,調勻呼吸。青年轉瞬也至,彎著腰氣喘籲籲。

“掌櫃,好、好久不見!你那天……那天受的傷沒事吧?”

程逸岸不答,靠著樹幹坐了下來。

青年遲疑了一會兒,也跟著坐下,二人並肩。

“你怎麼會在這裏?”程逸岸抱著雙臂看青年,一副審問狀。

“是這樣的。我在街上走,那個丁老爺家拉車的馬突然發瘋亂跑,我就過去把它拉住。”

“哦?於是他請你到家裏做客?”聽他說得輕巧,當時情形想來必是十分驚險。

青年搖頭,“賀老爺說看我挺有力氣,賞我口飯吃,就把我帶到他家捉一個獨腳大盜。”說罷看了程逸岸一眼。

程逸岸湊近他,沉聲問道:“你看什麼?”

青年趕忙擺手,“沒什麼沒什麼……我隻是在想掌櫃你是不是那個——”

程逸岸輕嗤一聲:“大盜?”

“呃……”

“是便如何?不是又如何?”程逸岸再逼近幾寸,鼻尖幾乎碰上青年的。

青年看著他逼問的樣子,不禁有些害怕,但還是壯了壯膽說道:“我總覺得偷東西這件事情不太好……是的話,掌櫃你以後最好不要做了,不是的話,不是的話……”他苦苦思量,終是想不出若程逸岸不是獨腳大盜,那又該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