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新娘子悄驚鼠竊魂憨老翁醉索魚鱗瓦(2 / 3)

這日何小姐因公子不在這裏邊,便換了換衣裳,熄燈就寢。原來一向因那新房是一通連的,戴媽媽同花鈴兒,都在堂屋裏後一卷睡;姑娘是省事價的,這晚也不用人陪伴,一個人上床一覺好睡,直睡到三更醒來,因要下地小解,便披上鬥篷,就睡鞋上套了雙鞋,下來將就了事。隻聽院子裏吧啦一聲,象從高處落下一塊瓦來,那聲音不象從房簷脫落下來的,竟象特特的丟在當院裏,試個動靜的一般。她心下想道:“作怪,這聲響定有些原故。”便躡足潛蹤的閃在屋門格扇後麵,靜悄兒的聽著。隔了半盞茶時,隻見靠東這扇窗戶上,有豆兒大的一點火光兒一閃,早燒了個小窟窿,插進枝香來,一時便覺那香氣味有些鑽鼻刺腦。這教一個曾經滄海的十三妹,這些個玩意兒,可有個不在行的;她早暗暗的說了句:“不好。”先奔到桌邊,摸著昨日那個藥盒子,取出一件東西,便含在口裏。你道他含的是件甚麼東西?原來是塊龍石。怎的叫龍石?大凡是個虎,胸前便有一塊骨頭,形如乙字,叫作虎威,佩在身上專能避一切邪物;是個龍,胸前也有一塊骨頭,狀如石卵,叫作龍,含在口裏,專能避一切邪氣。不必講方才插進窗戶來的這校香是枝薰香;凡是要使薰香,自己先得備下這樁東西,不然,自己不先把自己薰背了氣了嗎?這是姑娘當日的一樁隨身法寶,沒想到作新媳婦會用著。

何小姐含了那塊龍石,聽了聽窗外沒些聲息,便輕輕的上了床,先把那香頭兒撚滅了。想道:“這毛賊,要這等作起來,倒小可不防。隻是我這一時喊,不但被這廝看著膽怯,前麵走更的,一時也聽不見,倒難保驚了公婆。偏我那把刀,因公公道是新房不好懸掛,不在跟前;那弓雖在手下,卻是一時等不及那彈子,這便怎樣?”正在為難,忽然想起昨日看的那副袖箭,正下了五枝箭在裏頭,便暗地裏摸在手裏,依然隱在屋門格窗邊看著。一時早見堂屋裏,靠西邊那扇大格窗上,水濕了一大片。她便輕輕的出了東間屋門,躲在堂屋裏東邊這扇格扇邊,看那個賊待要怎的。才隱住了身子,隻見那水濕的地方,從窗欞兒裏伸進一隻手來,先摸了摸那橫閂,又摸了摸那上閂的鐵環子,便把手掣回去,送進一根帶著鉤子的雙股兒繩子來,隻見他用鉤子先把那門閂搭住,又把繩子的那頭兒拴在窗棍兒上,然後才用手從那鐵環子裏褪那橫閂;褪了半日,竟被他把那頭兒從環子裏褪出來,那閂隻在那繩子的鉤兒上鉤著。何小姐看了,暗說:“有理,他褪下那頭兒來,一定還要褪這頭兒,好用兩根繩子輕輕兒的係下來,放在平地,免得響動。好笨賊,你這個主意打拙了!”說著,果聽得格扇外邊腳步聲音,慢慢的溜過東邊來。她便順著格扇裏邊,也慢慢的隨到西邊兒去,隨即閃著身子,從那洞兒裏往外一看,見那天一天雪意,陰得雲濃霧鎖,月暗星迷,且喜是月半天氣,還辨得出影兒來。望了半日,隻望不見撥門的那個,倒看見屏門那裏蹲著一個,往後夾道去的角門跟前蹲著一個,在那裏把風;對麵南房上,又站著一個壯大黑粗的大漢,腰裏掖著一把明晃晃的鋼刀,已經把房上的瓦揭起一張來放在身旁,手裏還捏著兩三片瓦,在那裏張望。靠東牆卻早搬了一扇門,立在牆跟前。何小姐暗道:“要不先把房上的這個東西弄住他,怎得歇手?”隨又想道:“且慢!隻要驚走他,也就罷了。”說著,又見靠東格扇上也陰濕了,果然照前一樣的,送進一根帶鉤子的繩兒來,想要鉤往東頭兒的閂。何小姐趁他入繩子的時節,暗暗的早把這頭兒橫閂,依然套進那環子去,把那搭閂的鉤子,給他脫落出來,卻隱身進了西間。聽了聽安公子和張姑娘在臥房裏正睡得安穩;南床上的華媽媽和柳條兒,已是受了那屋裏些薰香氣息,酣睡沉沉。她便假裝打了個嗬欠,門外那個賊一聽,倒是一驚,暗道:“怎的薰香點了這半日,還有人醒著?”忙得他把個繩頭兒不曾掛好,一失手,連鉤子掉在屋裏地下了。他便趕緊跑開躲著,暗聽裏麵的動靜。你看這群賊,要果然得著這位姑娘些底細,就此時認些晦氣走了,倒也未嚐不是知難而退;不想他聽了屋裏一個嗬欠之後,鴉雀無聲,隻道又睡著了。便從貪心裏又起了個飛智,便想用西邊這根繩兒,先把這頭兒的閂係到地,騰出繩兒來,再係東邊的那頭兒,早又鶴行鴨步的奔到西邊兒去。這個當兒,伺小姐早到了堂屋裏,把他失手扔的那根繩子拿在手裏,卻貼著西邊第二扇格扇蹲著,看他怎的鼓搗。那賊轉去來,從窗欞上解下那根繩,待要往下係那橫閂,早覺得那繩子輕輕飄飄的脫了空。他便悄悄的歎了一聲,似乎覺得詫異,想道:“莫不是方才匆忙裏,不曾把那閂褪下來麼?”重新探進手來摸。

何小姐見這賊渾到如此,卻嘔上她點氣兒來了。便把那袖箭放在地下,把手裏那根繩子抓過來,等賊的手探到鐵環子跟前,猛然的從底下往他腕子上一套,擰住了隻往下一拐,又往後一別,乘勢就搭在那根橫閂上,左三扣、右三扣的,把隻手反捆在閂上,還怕他掙開了繩頭兒,又把西邊窗根上那根空繩子解下來,十字八道的背了幾個死扣兒,自己卻又拿起袖箭來,躲在東邊去望著。那賊的這隻手,本是從靠西格扇盡西的這個窗欞裏探進來,才夠得著那鐵環子,經這往下一拐,往後一別,一隻臂膊是滿寄放在屋裏,胸脯子是靠了西間金柱了,待要伸左手救那隻右手,急切裏轉不過身來。作賊的可沒個嚷救人的,他掙了兩掙,不曾掙得動分毫,便嘴裏打了個哨子,哨那兩個把風的賊。那兩個聽得哨子響,隻道是撥開門了,這就可以下手偷了,彎著腰兒就往這邊來。何小姐從東邊的窗洞兒裏,見這兩個也過來了,心裏倒有些忐忑,暗想:照這等狗一般的賊,就再多來幾個也不防;隻是我如今非從前可比,斷不可和他交手。隻管拴住了這個,倒怕他一時急了,豁一個,跑三個,傷了這個老實的,那時倒是大未完。這要不用個敲山震虎的主意,怎的是個了當。想罷,她隔著那窗洞兒往外望,隻見房上那個正斜簽著蹲在房簷邊,目不轉睛的盼那三個開門呢!她便把那袖箭,從窗洞兒裏對了房上那賊,看得較準,把那跳機子隻一按,但聽喀啦一聲響,一箭早釘在那賊的左腿上;那賊冷不防著這一箭,隻疼得咬著牙,不敢作聲;饒是那等不敢則聲,也由不得啊呀出來,腳底下一個蹲不穩,便咕碌碌從房上直滾下來,咕咚跌在地下;手裏的瓦一片聲響,丟了一地。

這邊三個賊聽得,齊回頭看時,見上房那個跌了下來,一則怕跌壞了他,二則怕驚醒了事主,忙得顧不及和拴著的這個搭話,便奔過去看那個。隻這一陣,早驚醒了南屋裏的張太太,問道:“怎兒響哪?藍嫂你聽聽,不是貓把瓦蹬下來了哇?”這邊拴著的聽了,隻幹急,苦掙不脫。那兩個跑過去,見跌下來的那個才爬得起來,卻隻坐在地下發怔。他兩個也顧不得南屋裏事主說話,便把他揪起來攙著,要想逃避;不想那賊的腿,已經木得不知痛癢,隻覺箭眼裏如刀剜一般疼痛。那兩個還隻道他是折了腿,悄悄的說道:“你紮掙些,溜到背靜地方躲一躲要緊。”這一陣嘁喳,早被何小姐聽見,隔窗大聲的說道:“糊塗東西,他腿上射著一枝梅針藥箭呢!你叫他怎的個紮掙法?”一句話嚇得那兩個顧不及那個帶傷的,沒命的奔了牆邊立的那扇門去,慌張張爬到牆上,踹得那瓦一片山響,才上房後腳一帶,又把一溜簷瓦帶下來,唏溜哈拉,鬧了半院子,鬧得大不成個梁上君子的局麵。兩個上了房,又怕自己再著上一箭,爬過房脊去,才縱身望下要跳,早見一個燈亮兒一閃,有人喊道:“不好了,上頭兒有了人了!”你道這人是誰?原來是張親家老爺。他那晚睡到半夜,忽然要出大恭,開了門,提了個百步燈出來;才繞到後麵,聽得房上瓦響,他把燈光兒一轉,見兩個人爬過房來,他就嚷起來,把屎也嚇回去了。這一嚷早驚動了外麵的人。房上那兩個賊見不是路,重新又爬過房脊來,下了房,發腳往遊廊外就跑。第一個先跑出來,便藏在上房東山門兒裏;及至第二個跑出來,二門上早燈籠火把進來了。一群人一個個手拿撓鉤杆子、抬水的杠子圍上來。這賊解下腰裏的鋼鞭,才要動手,不防身後一撓鉤杆子,早被人俘虜住了,按在那裏捆了起來。

這個當兒,張進寶早提著根棒槌般粗細的馬鞭子,吆吆喝喝進來,先說道:“拿隻管拿,別傷他。也別隻顧大麵兒,上背靜地方兒要緊。”一句話,那一個藏不住,巴了巴頭兒,見一院子的人,他一紮頭順著廊簷就往西跑。誰知東間裏有個爐坑,因天涼起來了,趁老爺、太太不在家,燒了燒那地炕,怕圈住炕氣,敞著爐坑板兒呢;那賊不知就裏,一足失空了,咕咚一聲,掉下去了。大家撓鉤繩索的揪上來,又得了一個。這一番吵鬧,安老夫妻早驚醒了。安老爺隔窗問道:“這光景是有了賊了,你們隻把他驚走了也罷,拿必定要拿住他。”張進寶答道:“回老爺,這賊鬧得不象樣,個個手裏都有家夥,隻這院子裏,已經得著倆了,敢怕還有呢?”安老爺聽見不止一個賊,又手裏持器械,也有些詫異;隻管詫異,卻依舊守定了那傷人乎不問馬的聖訓,隻問了一聲可曾傷著人,絕口不問到失落東西不曾這一句。大家回道:“沒傷人,兩賊都捆上了。”安老爺便一麵起來,下床穿衣,隻聽張進寶說道:“留兩人這院裏招護,咱們分開從東西耳房兩路,繞到後頭去,小心有背靜的暗地裏窩著的!”

當下張老同了晉升、戴勤一班人,帶著去查西路了。張進寶便同了華忠、梁材,帶著人進了東遊廊門。他一進門,才要問:“驚了爺奶奶沒有?”一句話不曾說完,燈兒下隻見當院裏地下躺著個人,在那裏哼哼;又一個正在那裏掏格扇窗戶呢!張進寶大喝道:“你這野雜種,好大膽子,見了人竟不跑,還敢在這裏掏窗戶?”說著,西路去的人也轉到這院子來了,繩子也來了,大家一窩蜂上前,有幾個早把當地那個捆上;有幾個便奔到格扇邊這個來拉住,往台階下就拉,可拉了半日,絲毫拉他不動。張進寶怕驚了爺奶奶,便叫華奶奶:“你回爺奶奶,家人們都在這裏呢,不用害怕。”華媽媽這個當兒,醒雖醒了,隻答應不出來。早聽何小姐在屋裏笑道:“我敢是有些害怕,我怕你們拉不動這個賊,他這隻胳膊在橫閂上捆著呢!等開了門,你們進來解罷!”鬧了半日,眾人此刻才得明白,大家便先把那賊的左手左腳綁在一處;那賊隻剩得一條腿,在那裏跳咯咯兒了。

何小姐方才見四個賊擒住了兩個,那兩個才辨條逃路,又被外麵一聲喊,嚇回來了,早料這一驚動了外麵,大略那兩個也走不了。她便安安詳詳的穿好了衣服,先把媽媽丫頭們叫起來。虧那薰香點的工夫少,人隔的地方遠,一叫便都醒了,隻是慌作一團。她又慮到怕公婆過來,一麵忙忙的漱口攏頭,一麵便叫華媽媽請公子和張姑娘起來。幸喜那臥房更是嚴密,又放著帳子,兩個都不曾受著那薰香氣息;也因這個上頭誤了點兒事,人家鬧了半夜,他二位才連影兒不知。直等華媽媽隔著帳子,把張姑娘叫醒了,他聽後隻嚇得渾身一個整顫兒,連忙推醒了公子。公子畢竟是個丈夫,有些膽氣,翻身起來,在帳子裏穿好了衣服,下了床,蹬上鞍子,穿上皮襖,係上搭包,套上件馬褂兒,又把衣裳掖起來,戴好了帽子,手裏提著嵌寶鑽花、拖著七寸來長大紅穗纓子的一把玲瓏寶劍,從臥房裏就奔出來了。恰好何小姐完了事,將進西間門,看見笑道:“賊都捆上了,你這時候拿著這把劍,劉金定不象劉金定,穆桂英不象穆桂英的,要作甚麼?這樣冷天,依我說,你莫如擱下這把劍,倒帶上條領子兒,也省得風吹了脖頸兒。”公子聽了,摸了摸,才知裝扮了半日,不曾帶得領子,還光著脖兒呢!又忙著去帶領子。

一時張姑娘也收拾完畢,媽媽丫頭們一麵疊起鋪蓋,藏過閨器。公子便要出去,何小姐道:“莫忙!讓他們歸著完了,開了門,才出得去呢!”公子聽說,提上那把劍,自己便要開門,才到堂屋,但見一隻黑粗的胳膊,掏進窗戶來,卻捆在那閂上,忙問道:“這是誰?”何小姐笑道:“這是賊,從半夜裏就捆在這裏了。如今外頭也捆好了,我卻不耐煩去解他,勞你施展施展你那件兵器,給他把繩子割斷了罷!”公子道:“交給我,這又何難!”擄了擄袖子,上前就去割那繩子,顫兒哆羅的鼓搗了半日,連鋸帶挑才得割開。那賊好容易褪出那隻手去,卻又受了兩處誤傷,被那劍劃了兩道口子,抿嘴低頭,也受綁了。屋裏開了門,那時天已閃亮,何小姐往外一看,隻見兩個賊都捆在那裏。他便先讓張親家老爺進來歇息,隨叫張進寶道:“張爹,你叫他們把這四個東西都擱在這旁邊小院兒裏去,好讓我們過去請安。再也怕老爺、太太要來。”遂又叫花鈴兒向桌子上取兩個紙包幾來,便指著那受傷的賊,向張進寶:“別的都不要緊,這一個可著了我一藥箭,隻要到午時,他這條命可就交代了;你作件好事,把一包藥用酒衝了,給他喝下去。那一包藥醋調了,給他上在箭眼上,留他這條性命,好問他話。”張進寶一一答應。那賊聽了這話,才如夢方醒。大家去依言料理。